周延聆沒把門踹開,他憤而把爆炸控製器摔在地上,踩得稀爛。


    密室裏的煙越來越濃,他開始費勁地咳嗽,手摸到門板,被燙了一下,應該是大火已經燒到了門口。這時候,伍鳳榮就算派人過來,不知道能不能穿過火場,即使順利到達,等到開門他也已經吸入過量濃煙窒息了,更別提黃野和石小冉早不知道逃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容易把蛇引出來,丟了一次再想捉到就難。


    ——必須逃出去,立刻就要出去!


    周延聆在原地轉了兩圈。電機室窄小黑暗,站了他就容不下第二個人了。沒留意腳磕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他低頭拿手機一照,是車廂底板夾層的開關。他又驚又喜,俯身把夾板拉開,鐵板厚實,兩隻手用全力才拉動。光線一下子衝了進來,滾動的新鮮空氣立刻疏散了煙塵。


    “咳咳咳咳——”


    當初劉欽把何佑安藏在夾板下麵,以至於連黃野都沒有找到,這個方法雖然能瞞天過海,但也十分冒險。夾板下麵就是車廂底,幾乎緊挨著車輪,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到車輪下壓成肉泥。在列車高速行駛的過程中,車輪快速滾動帶起的氣流很容易把人吸入車輪下。


    然而要盡快從電機室出去,就隻有一個方法——順著車廂底部爬到車廂連接處,也就是風擋箱的位置,然後從車梯旁邊拉開車門再迴到車廂裏。


    麵對夾板下方飛速掠過的軌道,周延聆的手指有點哆嗦,喉頭緊張地來迴滑動。他是當過武警,不是當過蜘蛛俠,身體倒懸在平麵上爬動這種事他還從來沒有做過。上次救小偷,隻是把身體一半探到車外頭去已經有點艱難,別說扒在車底下爬動,有沒有力氣扒得住火車都是個問題。他還不想年紀輕輕就喪命在這冰天雪地的荒山裏頭。


    急馳的火車車輪看不見具體形狀,化成了一圈圈鉛灰粗大的滾線,車輪與鋼軌摩擦時不時帶起細碎的金色花火,還未灑進空中,又被碾碎了壓進下一個輪迴裏。


    周延聆心一橫,躺下來鑽進了夾板裏。他兩腳倒鉤住夾板,先將上半身伸了出去,悍厲的風差點把他的腦袋從脖子上削下來。他伸手找到底板的一處凹口扣住,然後將腿也放了下來。兩側車輪帶起的氣流強勁有力,他的身體夾在中間,隻能依靠手腳的力氣維持穩定,頂著氣流往前爬動。手心很快滲出汗液,滑膩膩的要從凹口脫出去,他後悔沒有戴副手套出門了。


    難的還在後麵。周延聆嚐試動了動腿,他看不到腦後的東西,隻能一隻手扣住凹口,一隻手往腦後摸,確定可以趁手的東西,摸了半天摸到風擋的緩衝器。他一蹬腿,整個人的身體使勁兒往前挪,另一隻手沒有抓到緩衝線連帶著上半身掉了下去!他嚇得大吼,但是鞋尖卡在了凹口處,身體沒能完全墜落,他把腳縮迴來的時候隻剩下襪子。至於那隻鞋,甚至沒有看清楚掉在哪裏已經沒了蹤跡。


    伍鳳榮趕到電機室門口,見到窗簾燒掉在地上,火苗竄到半空中,比人還要高,把頂板熏得烏青掉渣。乘務拿著滅火器滅火,衝天的幹粉與濃煙絞在一起,兩股力量一黑一白,忽而黑的咬白的一口,白的又反撲吞噬,刹那間天昏地暗,瞬息萬變。正鬥到難分難舍的時候,黑煙張開脹氣般的大網四麵圍剿,白煙鑽身一躲,往底下的紅心奔去,直接把火舌澆了個透。隻聽“嘶拉——”一聲,焦爛的窗簾升起一道灰黢黢的遊魂,隨著黑煙衝散在空中。


    兩人這才合力打開電機室門,裏麵隻有大開的夾板,哪裏還有周延聆的身影?伍鳳榮一瞬間沒反應過來,再往空蕩蕩的車底一探,嚇得手腳冰涼,臉色即刻黯淡了下去。他扶著車框深深地做了個唿吸動作,朝著車底大喊:“周延聆——”


    沒有人迴應。他嗓子眼一酸,眨巴兩下眼睛,腦袋裏空空的。乘務不敢說話,聽到伍鳳榮牙齒打顫的聲音,臉上茫然而不知所措,他從沒見過列車長慌成這樣。


    伍鳳榮轉了個身靠著電機室跌坐下來,好半天才問出一句傻話:“人呢?”


    乘務心驚肉跳地扶著他,勸解:“沒事的沒事的,周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他不會掉下去的!”


    突然對麵的車廂門砰地打開!一隻黑色的手顫顫巍巍地抓住了門把,帶著人影從側麵爬了過來。周延聆像隻鬼,滿頭滿臉全是機油,鞋子掉了一隻,手臂傷痕累累,皮膚發紫,臉上也有好幾道細小的口子。他張嘴舔了舔嘴唇,猩紅的舌頭伸出來把嘴唇上的機油舔去,嘴唇顯得越發詭豔。乘務嚇得尖叫,以為是個扒火車的小偷。


    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處,周延聆露出狼狽的笑容。他想張開喉嚨,裏頭還有剩餘的煙灰,咳了兩聲,有點不好意思:“哎呀,丟臉了。”


    伍鳳榮兩眼要把他瞪穿了,眼淚蓄在眼眶裏晃蕩,裏頭的光晃碎了,周延聆的心也碎了。


    “榮榮,你別!我沒事,這不好好的麽?”周延聆強笑。


    伍鳳榮走過去拉著他的手,兩雙手都在顫抖。要不是手上臉上都是髒的,周延聆就去親他了,現在他連親親伍鳳榮都做不到。他心裏也難過,在車底下的時候他是抱著再也見不到伍鳳榮的心情的,到底老天還是仁慈。


    “不哭了,”周延聆碰了碰他的眼角,把眼淚刮走:“我的榮榮哭起來不漂亮了。”


    伍鳳榮勉強彎了彎嘴角,一向伶牙俐齒的列車長也有什麽話都不會說的時候。


    “你還要安排車裏的事情,滅火要緊,我先去找黃野。”周延聆握了握他的手:“每個車廂都要檢查,特別是夾板下麵,看看有沒有爆炸裝置,發現了之後立刻銷毀。重點搜人多的車廂,何佑安也可能被他安置在那些車廂裏。”


    伍鳳榮抬起他的手親吻,絲毫不顧滿手的機油:“他和石小冉,我們都要。”


    他恨不得和周延聆一起去,但是車上還有那麽多乘客等著,他不能不履行自己的工作職責。


    周延聆衝他笑:“好,隻要你相信我。”


    他們沒有多餘時間交談,周延聆必須盡快追上黃野。他來不及喘氣又一頭紮進混亂的車廂裏。爆炸過的車廂隻有乘務在收拾遇害者的屍體,他們戴著簡易口罩,不遠處隱約能聽到周池焦心地叫喊聲。周延聆和她擦身而過,在狼藉遍地的火車廂一節一節找人。


    一名乘警唿叫他:“周先生,我看到何佑安了,他在五號車廂!他和那個農民工在一起。”


    周延聆精神振奮:“好,不要打草驚蛇,別傷了小孩子。”


    趕到5號車廂的時候,裏頭擠滿了人,全是受爆炸驚嚇的乘客。這些人縮著脖子裹緊衣服,一個挨著一個坐著,座位坐不下了就坐在走道的地板上、桌子上。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大部分的人不說話,趴著睡覺或者獨自流眼淚,像一籠擁擠的動物。


    周延聆遙遙看到了黃野,他身邊隻有何佑安沒有石小冉。何佑安安靜地跟在大人身後,手裏拎著一隻旅行袋。也許是爆炸把他嚇壞了,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僵硬,神采冷淡。兩人站在熱水器的背後說了幾句悄悄話,黃野不時往車廂兩邊查看。沒一會兒,黃野指了指4號車廂,何佑安點頭迴應,拎著包一個人往車廂裏麵走。


    周延聆心頭警鈴大作,他以眼神示意周圍乘警,壓低聲音:“那個小男孩手裏的包可能有爆炸物,要把那個包盡快扔掉,然後把孩子救迴來。”


    周延聆不方便露麵,怕驚擾何佑安,於是兩名便衣乘警前後夾擊,從走道上將人包圍。


    何佑安正走到車廂中部,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借道。”他本能地側了側身體,火車一晃,身後的陌生人突然奪過他手裏的包,就手往窗外扔!何佑安嚇得追上去要抓迴袋子,隻聽一句高喊:“按倒!”身體即刻被兩名乘警及時撲倒在地板上。


    他剛剛著地,外頭的窗戶遠遠傳來轟響,是熟悉的爆炸聲。他渾身打了個哆嗦,還以為又發生了爆炸,本能地往乘警身上縮,撲倒在他身上的乘警立刻抱緊了他,安慰他:“不怕,爆炸物已經扔出去了,沒事了。”他眨巴兩下掛淚的眼睛,突然哇地哭了出來。


    這個男孩從頭到尾情緒都很克製,到這時候終於奔潰了。他和黃野在一起的時候很壓抑,黃野粗魯強勢,他隻能順從聽話,大人叫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黃野讓他帶著旅行包找個位置坐下等,他也沒有多想,包裏是什麽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隻是個十六歲的孩子,一個星期之內經曆了太多的惶恐,再不發泄一下情緒他可能會徹底瘋掉。


    乘警將他扶起來,確認四周安全後帶他坐下,向伍鳳榮和周延聆報告成功解救何佑安。


    藏在暗處的男人等了一會兒,爆炸沒有發生,他咬了咬牙,一轉身被周延聆擋住去路。


    “老哥,你做人不厚道,東西給了你,你一個人跑了,還差點害死我。”周延聆笑了笑:“咱們做人不能太貪心,魚與熊掌兼得的好事情可不會白白送到門上來。”


    黃野冷哼,也不多說,轉頭就跑,他真的不願意與周延聆多糾纏,起身就往車廂門外跳。周延聆站在門邊歎了口氣,他做夢都不想再到車廂外麵去了,奈何這車上稍微有點本事的都喜歡扒車,恨不得能飛簷走壁似的。他問乘警要了一副手套硬著頭皮追出去。


    外頭的雪在車頂積累地了薄薄的一層。黃野卻像是手上長了毛氈似的,沿著車梯爬得飛快。這位建築工人常年在高空腳手架上穿梭,身手迅捷,飛速的火車在他腳下仿佛不會動的鐵疙瘩,如履平地。周延聆就不一樣了,他倒不是害怕,是真的缺少經驗。


    兩人在車頂追逐,黃野不時迴頭來看,見周延聆窮追不舍,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


    追到下一個車廂連接處,周延聆終於趕了上來。黃野用腳蹬他,周延聆一手扒著車皮一邊艱難躲過,說:“你這樣不要命,把自己賠進去了,小冉也會覺得傷心。何必呢?”


    黃野像是被觸怒,揮拳反擊:“反正是賤命一條!”


    “命運貴賤不能自己拿主意,人格貴賤是可以的。”周延聆捉住他的拳頭,他要頂風站穩,還要分心和黃野纏鬥,下盤迅速降低紮穩,迴手一拳打在黃野的臉上:“誰不是拚了命地活?誰不是沒日沒夜地發愁?死了一個無辜的,你就要拿另外一個無辜的去填命?”


    黃野被他打得嘴角滲出血絲來,他兩眼眩暈,一頭栽倒,還要絆周延聆一腳。


    周延聆氣喘籲籲,也是手腳發軟,沒防備他絆倒,兩人抱著滾落在車頂,黃野一手扣住了通風口的蓋子,終於固定住身體,又繼續糾纏。他們打得沒有什麽技術含量,純粹是肉搏,在這風大雪大瘋狂的車速裏,每一下都使足了吃奶的勁兒。


    “你不懂!”黃野發出粗啞的怪叫聲,他渾身覆雪,隻有兩隻血紅的眼睛從暴雪中狠狠地瞪著周延聆,像個白毛怪:“你們這種人怎麽能懂?你們不懂害怕,不知道哪一天你就被人推下去摔死,然後人家得意洋洋地拿著錢走了,還要怪你活著太礙事。每天每夜、每分每秒都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被盯上了,是不是下一個死的就是你,你防不住!防不住!反正都要死,死了才自由!”


    周延聆是明白的。他們是一樣的,生命永遠惶惶不安,他無法對黃野露出同情的目光。


    黃野迴應的是一個詭異的笑容,他稍微撥開毛衣的腰側,露出兩側的氣罐。


    周延聆瞠目,想都沒想就要掙脫他往迴走。黃野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將他拉下來:“別走,要死一起死!我這兒的氣雖然不夠炸車廂,但是把這蓋子頂炸開是夠的了。”他敲了敲通氣的蓋子。周延聆立刻明白了,爆炸過後,氯氣通過通風口進入車廂,要毒死幾個未嚐不可。


    他可不想和黃野一起死。周延聆見他去摸索氣罐,目光急切地搜尋,終於把目光定格在緩衝器的卷線上。他一把拉過來繞過黃野的脖子,緊緊勒住!


    黃野拳打腳踢起來,周延聆將他壓在身下拆他腰間的氣罐。氣罐用簡易的繩結綁著不難拆,他先拆下來一隻,順手就往火車外側丟了出去,爆炸的聲響被火車的轟隆蓋了過去,隻能遠遠看到一團灰綠色的氣霧在空中團起,又漸漸消散下去。


    ——還剩下一個。


    周延聆的手腳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缺氧造成他腦袋不太清醒,手指也不利索。黃野突然一個翻身掙脫了他,爬起來又要逃。周延聆扯著他的褲腳,被他拖行了兩米,黃野的腳踹在他的臉上,他能聽到鼻梁斷掉的聲音。很疼,雪花已經密得他幾乎什麽都看不清楚了,他仍然沒有放開黃野的腳。又見到黃野去碰腰間,他情急之下一口咬在黃野的腳跟上,黃野痛叫一聲,反射性地就往他腦袋上踹,被他躲過踹空,兩人一起跌到了風擋箱上麵。


    “舅舅——舅舅——”


    周延聆一個激靈,垂眼正見到石小冉被伍鳳榮按著頭探出窗外,焦急地朝兩人高喊。他心裏已經把伍鳳榮親了一百次。有了石小冉在手裏,他不愁擺不平黃野。


    其實黃野也已經精疲力竭,剩下一口氣蠻橫地支撐。周延聆剛剛那一口咬出了血,直接將黃野一塊皮扯了下來,他糊得滿嘴血肉,乍看十分恐怖,他知道不能讓黃野在這裏引爆,否則,一旦把風擋箱炸破,後麵的車廂都要脫軌甩出去,到時候車廂裏的乘客活下來一個都是困難!


    “老哥,”周延聆氣喘籲籲地說:“孩子在這兒……別……別在孩子麵前做損陰德的事……”


    黃野仿佛有點猶豫,他的目光痛苦地投向石小冉。石小冉還在叫喚:“舅舅,你下來!”隻聽周延聆接話:“跟我去見警察……咱們……咱們做大人的……一人做事一人擔……小冉還小,法官會輕判的……”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到黃野的腰間悄悄去解另外一隻氣罐。


    黃野似乎還在猶豫,周延聆順利解下了氣罐,他握著罐子的手有點發抖。


    就在這時變化突生!黃野突發蠻勁,一頭往周延聆的胸口撞去,周延聆手一偏,眼睜睜看著罐子掉在隔壁車廂的車頂,轟地炸了開來。


    火車劇烈地晃動了。這條炸了鱗對鋼鐵長龍狂躁地震顫,發出渾厚的怒吼。


    周延聆卻聽不見了,他的四肢終於失去了最後一點力氣,從胸腔深處歎出一口熱氣。眼角的餘光捕捉到炸開的裂口噴出一道水汽,身體被火車的晃動直接甩了出去。拋到了空中的瞬間他以為自己伸手抓了一把,終究沒抓住任何東西,其實甚至手指沒能動一動。伍鳳榮側臉在他眼前掠過,他恍惚地露出一個笑容,想對心愛的人說句話。


    伍鳳榮是聽不到的,隻能捉住一個口型。周延聆說:“看天上。”


    他仰起頭,彩虹出現在裂口的水柱上,它像一個縹緲的吻,啜飲須臾的浪漫和夢幻。周延聆拽著黃野的身體從迷離中穿過,山穀張開深深的、不可見底的大口將他們吞了下去。


    有人曾經對伍鳳榮說,斯人若彩虹。可那個人終究無法陪他走到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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