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離開平原,開始進林子了。越往前,林影越幽密,日光在車廂裏隻有那麽一片,落在靠窗的伍鳳榮的手臂上。他抬起手腕想,是日光白麽?還是雪色白?還是人的皮膚原本就這麽白?白得什麽都沒有,白得人心裏空落落的。他厭棄地往旁邊一縮,蝸牛似的縮到灰影裏。


    抓住了何佑安並不能讓他開心,沒有破案的成就感。一個半大的孩子殺了另外一個半大的孩子,有贏嗎?有輸嗎?徹徹底底的一場悲劇而已。他們這些做大人的職責就是盡心盡力地減少孩子們的悲劇,給他們看一個豁亮的、幹淨的世界,不然要大人來做什麽?


    趙新濤看出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說:“打電話去學校核實了,何佑安是桐州市一中高一年級的學生,好像家裏還有點背景。讓他自己描述了一下蕭全,細節都和照片對上了。現在人在你辦公席裏讓乘警組的看著,我給他拿了點東西吃,挺乖,不多話,就是情緒比較低落。他還沒成年,認罪態度也好,法庭會從輕發落的。”


    伍鳳榮說:“我沒有可憐他。衝動也好,失誤也好,殺了人就是殺了人,該他的果子他自己得吃。我隻是覺得抓了他沒什麽好得意的。”


    “誰能想到會是個孩子呢?聯係家長的事情按照程序來說該由公安那邊做,我就沒有管了,學校那邊也還沒有明說。你看看,還有什麽需要安排的?”


    “他那個小女朋友找個女乘務過去看著,別做什麽傻事,年紀小腦子容易鑽牛角尖。看看姑娘想不想迴家,方便就安排讓她下一站下車,買個車票送迴去。”


    “好。我去準備進站交接了,這麽著停站時間可能要延長,一會兒你記得去廣播室念個廣播通告乘客,我讓他們寫個短稿,就說檢修出了點問題,也算無聲無息把這事兒平了。”


    伍鳳榮點頭,又交代了幾項交接工作示意他先去幹活。


    一會兒,有人從背後抱住伍鳳榮。他沒有迴頭,低聲說:“我有點累。”


    周延聆吻他的側臉,發出嗯聲。兩人好不容易有段安靜時候默默擁抱著。其實周延聆的心情也不好,他剛剛聽完伍鳳榮的錄音,又問了何佑安幾句。按照姓何的說法,能順利把罪名嫁禍在周延聆身上他也沒有想到。這是個情急之下的主意,迴家之後反複思考怕有疏漏,一會兒擔心周延聆的老同事會去找警察,一會兒害怕周延聆記起自己。直到公安部發布通緝令,何佑安才真正鬆氣,一幫子刑警被十六歲的小男孩蒙騙過去,他竟然有點得意,原來做壞事是這樣簡單的。周延聆聽他剖白,氣得差點把熱茶往他臉上潑,實實在在被惡心了一把。


    “照道理,人已經抓到了,送你上車的那位也該滿意了,你收到短信沒有?”伍鳳榮問。


    周延聆搖頭:“估摸著還要過一會兒,沒那麽快。”


    “你就不好奇究竟是誰把你送上車的?”


    “是要查,但我覺得,姓何的這個事也蹊蹺。”


    “是不是人抓得太快太容易了?”


    “我跟他說話,覺得他的話有問題。”


    “什麽意思?”


    周延聆想了想:“他要麽還有東西沒說,要麽說的話有假。我不是說他說的全是假的,但至少有一部分是假的。你們有沒有和他的家長聯係過?查沒查過家裏的背景?他說他爹媽忙,確實有的爹媽不怎麽關心孩子,但沒有爹媽總還有別的能親近的人。姓何的性格很要強,犯了事不會跟女朋友說。保姆、老師、兄弟姊妹、朋友,還會不會有人知道?”


    “你把話說清楚,為什麽覺得他話裏有假,是不是有什麽證據?他還藏了什麽東西?”


    “至少那158塊錢的網費就太離譜了。當天他肯定不是放了學才去網吧的,估計逃了課。你沒去過網吧?小網吧現在一個小時也就10塊錢不到,要是常客,4、5塊錢一個小時的很正常。我就算他十塊錢一個小時,再把兩餐飲料都包了,他也起碼要呆七八個小時在裏頭,才能結出個158塊錢的網費。也就是說,他在那兒得玩一天。”


    “小男孩逃個課不是很正常,還有呢?”


    “還有我那位老同事。姓何的是把管子往我手裏一塞,完事就能跑了,但是我那位老同事叫了車迴來怎麽打算可不一定。換了我,見到有屍體有兇器,大概也能明白是怎麽迴事,要是心眼兒壞一點把朋友扔在現場、自己走了也就算了。但萬一我報警了呢?正常人看到屍體的反應就是報警,要是我那位老同事原地報警了,說不定這栽贓就成不了,前頭功夫也白費。他就這麽肯定人家人品不好?”


    伍鳳榮噗嗤笑了:“沒見過你這麽拐著彎誇人的。後來你不是也給他打電話?躲著閃著鬼鬼祟祟的。你這個想法是對的,但是你那位老同事也不見得就是什麽好人。”


    周延聆莞爾:“主要從取證的角度來說,消費記錄的證明還有點弱。付款的時間點確實太接近,蕭全是11點40分左右死的,他是11點15分結賬,中間的時間差不多正好能打一架。但是到底不能直接證明他就是兇手,隻能說明當天晚上的那個時間他在場。這個情景就和我一樣,我當天晚上那個時間點也在場,那就能說明我真的殺人了嗎?”


    伍鳳榮抓到了他的意思:“你想說他沒有殺人?”


    周延聆說:“不是,他都自己認罪了,我還能說他沒有殺人嗎?我是說他的證據有點弱。要證明他殺了蕭全,從論證上講這個證據是不充分的。如果蕭全的衣服上有他的指紋,或者蕭全的指甲血塊裏驗出了他的dna,那就板上釘釘了。就好比那根水管上有我的指紋,所以警察把我確定為嫌疑犯。”


    “現在他自己認罪了,有他的證詞就充分了。他又不是傻的,栽給你之前肯定擦過那根管子了。除非你還有其他辦法能證明,他用了那根管子,在上麵沒有指紋的情況下。”


    在沒有指紋的情況下,怎麽證明何佑安拿過那根水管呢?


    周延聆盯著兇器的特寫照片。這根管子是從整段排水管裏拆下來的其中一截,尺寸直徑110毫米,渾身被潮氣侵蝕得麵目全非,鏽斑紅得毒豔,大片大片旺盛地攀附生長,就像得了皮膚病的臂膀,剝落地斑斑駁駁的,鋒利細小的卷邊閃著零碎的光點。那些鏽斑……


    一個很突兀的念頭在周延聆的腦袋裏冒出來,壓迫住了他的唿吸。伍鳳榮察覺不對,緊緊握著他的手。周延聆開口:“錯了,榮榮,我們弄錯了。”


    伍鳳榮等他把話說完。周延聆指著照片說:“傷不應該在手背上,應該在手掌心裏。東西鏽成這個破樣子,沒一塊兒是好的,徒手握著糙磨得厲害。揮出去的時候鐵鏽會在手掌心裏造成擦傷,兩隻手心裏可能都有。不會很嚴重,但應該會有細細密密,不止一處的傷口。”


    “但是何佑安隻傷了一隻手,我看過他的掌心,不像是傷過的……”


    說到這裏閉嘴了,伍鳳榮的眼神有了一絲驚疑。隻傷了後背的手、金額過大的網費、主動認罪的少年……所有的情節串在一起最後隻能讀出一個真相。


    周延聆一拍腦門,喊出來:“不是何佑安,是石小冉。殺了蕭全的是那個女孩兒!”


    兩人想也沒想衝著六號車廂跑了出去。


    158塊錢的網費如果是兩個人的費用,那就不奇怪了,當天晚上在網吧的不隻是何佑安,石小冉也在。和蕭全打架的的確是何佑安,但是最後補上了這一悶棍的卻是為了維護男朋友的石小冉。何佑安也許是無意中看到了周延聆,也許是通過其他方式知道了周延聆在車上,他報了警卻沒想到伍鳳榮已經知道周延聆是無辜的,偷雞不成最後把禍水引到了自己身上。他不能讓石小冉被抓,於是主動認罪,替女朋友頂鍋。


    在伍鳳榮麵前,他曾經說:“對不起,我沒有長成一個為自己負責任的大人。”


    他曾經想要逃避責任,把責任推給了周延聆,後來他又決定擔起不是他的責任,他隻記得自己是一個男朋友,但不是他的罪孽終究不會讓他來承擔。


    周延聆的手機在震天動地地響,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來掏手機。伍鳳榮站在他旁邊看。


    ——周先生,您的答案錯了,我很失望。


    伍鳳榮正想開口,背後一陣厲風刮過,他還沒來得及反應,有人從後強按住他的脖子將他的腦袋往牆上一撞,他甚至沒看清楚行兇者的臉,隻覺得胸口一窒,抽上來一口熱氣,眼前迅速黑了下去。周延聆想也沒想,向後掃過一腿,掃了個空,這時脖子上涼意突襲,他迅捷轉了身,擒住一截手臂,反手迴扯將人猛地帶到了跟前。


    男人帶著黑口罩和帽子,隻露出眼睛,他的眼睫毛上還沾著細碎的雪粒,像是從外頭來的。周延聆暗暗驚詫,不可能,這麽快的車速,這個人總不能是剛剛爬車上來的吧?他伸手就去扯那口罩,被中途劫來的手掌打掉了。好大的力道!


    “抓錯了人是我的疏忽,但你們也太粗暴專斷,別是和那女孩兒有私仇吧?”周延聆叫道。


    對方不說話,勾拳照著周延聆的臉上打。這拳極快,兇悍逼人。周延聆躲避不及被揍得腦袋歪在一邊,牙齒差點打落,他連退幾步,心裏有了底。行兇者不僅會拳腳,比那個藍夾克小偷不知道高明到哪裏去了,看打法有點職業人員的模子。這個念頭在周延聆心裏閃過,他手勢稍變,換了拳法,行兇者迅速跟上,兩人都是老手,你來我往一時間竟然分不出高下,周延聆打得熱血沸騰,興奮勁兒上來,卻始終沒能讓對方露出真容。


    在廁所門口動武容易引人注意,周延聆將人引到餐車前。眼見著前方人頭攢動,行兇者撿起旁邊的紙簍就扔過去,周延聆驚駭,迴頭正見餐車乘務員向這裏伸頭,他轉身一腳將車廂門踢上,不鏽鋼簍桶哐當砸在門上!


    乘務員不明所以,啪啪拍門。周延聆佯裝無事,靠著門板朗笑:“丫頭你胸帶掉了,還不趕緊係上!”門裏馬上沒了動靜。


    紙簍裏掉出一把破損的小鋼尺,薄如銀紙,四角尖利,一頭朝著周延聆,抿成一條纖細陰損的灰線。周延聆撿起尺子,這東西趁手輕薄,開玩笑似的打在行兇者的手背上,力道不大,像老師訓斥學生。行兇者被激怒,要來奪尺子,後頭聽到腳步聲靠近,變了主意就要逃跑!


    周延聆哪裏會放過他,他踢起紙簍朝人砸了過去,正好擊中了半邊肩膀。行兇者被砸得踉蹌一步,側開身子蹬腿又是一擊,周延聆退後兩步,避開了可怕的硬鞋底,行兇者就地滾了兩圈,將車門嘩啦啦打開,身形如雪粒閃過,消失在車門外。


    周延聆追到門口,已經不見任何人影,隻有門框外頭蒼蒼茫茫的雪林。他無奈地嗨了一聲,眼角瞥見風擋下方飄來的一角繩索,露出苦笑。


    這年頭都流行跳車?還一個跳得比一個瀟灑。什麽時候火車是隨便出入的了?


    他迴頭去找伍鳳榮,將人從牆角扶起來,又讓餐車乘務員拿熱水來。


    昏迷的伍鳳榮把女乘務員嚇得不輕,周延聆一邊將人抱到長椅上,一邊摸出那把鋼尺交給乘務員:“你去看看,這把尺子是不是車上的東西,如果是是哪裏弄丟的,把看管的負責人找過來。不要直接用手拿,紙巾包著,可以留給警察做證物的。”他不放心把伍鳳榮一個人放在這裏去找石小冉,隻能先用唿叫趙新濤過來,讓他帶著乘警去搜6號車廂。


    過一會兒,醫務員來給伍鳳榮做檢查,沒有大礙:“晚點就能醒了,您別擔心。”


    周延聆抹了把臉:“是我不好,沒有我這些爛七八糟的事情,他也不會受傷。”


    醫務員看出端倪來,捂著嘴偷偷笑。周延聆不明所以,醫務員說:“榮哥不是一頭熱血的人,他心裏明鏡似的,要不是他自願的,誰也強迫不了他。”


    周延聆笑道:“你這是安慰我還是心疼他?”


    醫務員一邊給伍鳳榮上藥,一邊一本正經地說:“榮哥很辛苦,所以即使他脾氣有時候壞,周先生你也體諒體諒他吧。醒來了還不知道要怎麽罵呢,他罵你就讓他罵,罵出來了心裏就好受了。從前在車上,病人生病了,他比病人家屬還著急,我們動作慢兩拍也會被劈頭蓋臉地罵,可是過後又拿肉包子來哄我們開心,他就是這樣的人。”


    周延聆心想,可不是嗎?帶出一幫這麽忠心耿耿的人。


    “你叫什麽名字?”周延聆問。


    醫務員晃了晃胸口的名片牌:“巧了,我和周先生同姓,您叫我小池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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