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毒步天下


    孫炸趕到“知不足齋”,才初更時分,隻見那處曾名震天下、名動八表,令群雄無不懾服、群魔莫不驚心的紅磚碧瓦黛色小閣樓,就靜靜地立在時隱時現的月色裏,他就知道自己沒有來遲。


    小樓裏,沒有燈。這本是虎踞龍蟠的“知不足齋”,在這荒涼的月色裏,孤零零地掩映在林木間,看上去竟有點淒涼。


    威風何在?


    ──當日武林響當當的人物,一來到這兒,莫不悚然,膽喪心寒,而今主人溫蛇一旦撒手塵寰,就不敢再招搖了,連門前二十七盞大燈籠全皆撤去,守門的家丁高手盡皆不見,門檻上的匾牌“毒步天下”四個大字,都用白布遮住了!


    甚至連這兒附近的夜色都分外蕭索淒迷。


    盡管是這樣,孫炸一路兼程,趕到此地,好不容易到達“知不足齋”,乍見仍是愣了一愣,悚了一悚。


    直至他瞥見這匾牌上的大字也給掩蓋了起來之後,他才恢複了信心:


    ──畢竟是人已死了,還怕他作甚?!


    想當年“毒步天下”溫蛇盛名太盛,不過“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豹死了它那張皮是咬不死人的,人死了他的名就唬不住活人了。


    但是,至少,溫蛇留下來了一樣東西,仍令孫炸十分心動,因而不遠千裏而來。


    他窺視已久。


    也誌在必得。


    所以今晚就下手。


    他身法靈動。


    ──他的輕功在江湖上給號為“詐”:他隻要一動,便誰也測不準他的去向意向,誰都得給他“詐騙”了。


    他出手厲烈。


    ──他的身手向來被武林同道譽之為“炸”,因為他出手極有爆炸力。著他一擊的人,死狀常似生吞了五六隻地雷。


    他來到了“知不足齋”,就預備見關闖關、遇阻殺阻、見敵殺敵、見友誅友。


    但他一路無阻,直入大廳:


    這是平日“毒步天下”溫蛇會客之處:“花生堂。”


    “花生堂”上,依然掛了那三幅巨型山水畫。


    隻不過,在巨幅山水畫前,設一小桌,上麵供奉著香燭祭品,以及溫蛇的靈位、命牌。


    有香。燭火點燃,地上似有幾攤積水,黃濁濁的。


    暗香在暗黑中閃爍著簇簇金紅。


    香火不盛,也無特異之處,隻在命主牌前,置放著一檀木方型盒。


    孫炸一見,炸笑了起來:


    它還在!


    ──他來就是為了這個!


    他一竄身就到了靈位之前,一伸手就握住了檀香木盒。


    這一霎間,他真是充滿了奮悅:


    他終於等到今天了!


    也終於得到了!


    ──而且還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的手指一觸及那檀香木盒,就生起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歡愉亢奮感覺:


    ──一種“獨步天下”的豪情勝慨。


    可惜,獨步天下跟雄霸天下、一統天下諸如此類的野心都有近似的下場:


    那就是要付出代價。


    ──而且代價往往很大。


    獨步天下,也太可怕。


    孫炸的代價就是:


    “炸!”


    炸是一種爆裂:


    孫炸此際的情形就是這樣──


    他幾乎是在一刹那間,整個人都炸裂開來。


    完全沒有預兆。絕對無法抵抗。甚至不能選擇。


    ──如果說有“選擇”,那就隻有在孫炸起意要奪取這部《山字經》之時,他已作了死亡抉擇。


    ──《山字經》。


    誰沾著了這部經書,生死已不容自決。


    孫炸的手剛碰著那檀香盒子,剛要把手指一扣,將木盒抓至身前,突然發覺眼前一黑,手臂雖已收了迴來,卻是忽然一輕,像少了樣東西,一時竟生起了一種奇異的“輕鬆”快感。


    然後他才發覺,他的手臂是“收”迴來了,但木盒並沒有離開桌子,仍安然擺在靈壇上,而他的一隻手卻留在那盒子上麵了。


    ──他的手竟與臂分了家。


    這事實太可怕了!也太殘酷!


    孫炸不禁發出一聲尖叫來。


    可是他才一張嘴,一把亮晃晃的槍尖已刺入他的咽喉,連同他的舌頭也給槍尖洞穿,塞入他的喉嚨裏!


    他,叫不出。


    可是一時卻未死絕。


    他還有一隻手。


    他用手去抓自己的臉。


    ──不是喉嚨。


    也不是要拔出槍尖。


    而是臉,還有眼。


    他在這時居然沒有感覺到痛。


    隻感受到癢。


    ──奇癢無比。


    可怕的癢。


    所以他一抓,就抓得自己臉上皮開肉綻,翻現了幾道深刻的血痕,甚至還抓斷了臉肌裏的筋絡。


    他隻覺癢得無枝可棲,又一手抓出了自己的一隻眼珠。


    “波”的一聲,他的右眼還來得及看到自己捏爆了自己手上的左眼珠子。


    腥液濃汁四濺。


    他右目也沾了一些。


    這之後,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一切都在消失中。


    他隻知道自己全身每一塊肉每一節骨骼都似在痛呻狂吟的消解中。


    他現在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隻知道自已完了。


    因為他在“中伏”的刹那間,還來得及看到:


    一刀砍了他手腕的人是揚言要創“四分半堂”的“殺人眼波屠妖刀”陳開懷。


    對他笑了一笑他就開始癢得發瘋的正是:“老字號”溫家中的“死字號”頭領溫蛇的胞妹:“毒你千遍君不知”溫汝。


    還有一個:


    那是熟人。


    那就是迎臉刺他一槍的人。


    那正是他“山東神槍會”的同門師兄。


    ──“雙手過膝猿神槍”孫加零。


    孫炸不知道這些人居然都會來到這兒。


    通知他的人沒告訴他這事。


    (通知他的人其實也還在現場,還坐在暗中,隻不過他已來不及發現,也永遠看不見了。)


    要是他知道:這些人不但會來,而且已經來了,並且已伺伏在黑暗中,給他十八個膽子加十九條命,他也絕不會來冒趟這渾水的。


    可惜他不知道。


    所以他隻好死了。


    他還沒倒下,就有一女子笑嘻嘻地走過來,邊露出兩隻可愛的兔子牙,邊自懷裏拿出一隻小瓶子,向他撒了幾點白色的水。


    然後,他的身子就開始融化了。腐蝕了。消失了。


    ──他瀕死前的感覺沒有錯。


    他是逐漸消溶了,不存在於世間了。


    靈壇前又多了一攤黃色的水、幾撮毛發。


    很快的,連這幾攤黃水,都會幹涸了,不見了。


    第二章深仇大恨


    向他身上灑了那幾滴“水”的女子,笑嘻嘻地退了迴去,但在她要退去的時候,有人卻冷哼了一聲。


    那女子眉毛一揚,晃了晃手中的瓶兒,嬌笑道:“怎麽,梁兄不服氣哪!”


    隻見一個形貌如同槁木、散發披臉、嘴唇一直拗成“迴”字的人,向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狠狠地說:“‘下三濫’何家還懂得什麽!隻不過是清理死屍的小玩意!”


    那女子“咭”的一笑,把小瓶向前一遞,“好哇,梁深仇,你的‘太平門’除了會逃命還通曉哪一樁?要不要我也替你清理清理?”


    梁深仇霍然而起,怒叱一聲:“何大恨,你活得過今晚,我便不姓──”


    叫何大恨的女子立即把話接了下去:“你少來說狠話,你本就不姓梁,隻不過是‘太平門’梁家拾來養大為他們盡忠效死的雜種而已。”


    梁深仇登時一張臉發了綠。


    何大恨一見,立即跳開,凝神待戰。


    忽聽一個沉著的女聲在此時發了話:“姓梁的與姓何的深仇大恨,卻鬥到溫家來了!我夫君屍骨未寒,承蒙諸位出手,料理了一些對先夫遺物意圖染指的鼠摸狗盜,何姑娘的‘婆娘化屍水’,倒省了我不少清理的工夫,我還沒謝過呢!梁少俠把知難而退的家夥全部追殺於林子裏,我也未表示感謝。而今兩位卻要打起來,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死者不安寧乎?”


    聽這婦人這麽說了,梁、何二人都各自瞪了一眼,重重哼了一聲,這才退了迴去,姓何的姑娘繼續笑嘻嘻地露出她的兔子牙,姓梁的漢子繼續沉住臉,嘴角又拗成了“迴”字。


    他們兩人,正是溫蛇的遺孀李吻花特別急召趕來“保護”其夫“遺物”的高手。


    何大恨原是“下三濫”何家的一流好手,梁深仇則是“太平門”梁家的一級殺手,他們兩人本就曾結怨,有著巨恨深仇。


    李吻花卻認為梁、何二人有著天鑄的宿緣,她還帶笑舉出例證:一個名為“深仇”,一人名為“大恨”,兩人既不分屬同一幫派,其祖上亦無特殊關係,卻恰好替兩人取了這般相唿應的名字。


    事實上,何大恨原是李吻花的手帕之交,而梁深仇則是以前李吻花的裙下之臣,隻不過,到頭來,李吻花嫁給了“毒步天下”溫蛇,梁深仇則飲恨痛妒,嫉妒使他唇角成了“迴”字紋。


    何大恨與梁深仇給李吻花這麽一說,便各自退下強忍,隻聽一人漫聲道:“我看,想來掠取《山字經》的人也來得差不多了,更死傷七七八八了,咱們還是點燈吧。”


    說著,靈堂前的白蠟燭便給點亮了。


    光漸漸柔和地滲透了開來。


    照見了大廳上的人。


    也照現了廳上憧憧的影。


    在這“花生堂”上,大約有八九個人。


    守靈的是全身縞素的美豔女子李吻花,她是剛剛暴卒的“毒步天下”溫蛇之後妻。


    前來助她的有:“下三濫”何家的“毀屍滅跡”何大恨,以及“太平門”梁家的“永不認錯”梁深仇。


    另一個道人,是李吻花的至交,也是溫蛇生前好友,人稱為“三鞭道長”。


    此外,出手砍掉孫炸一隻手的正是“四分半堂”的“殺人眼波屠妖刀”陳開懷,下毒將孫炸毒個七零八落自抓顏麵的是溫汝,而一槍刺殺孫炸的正是他“神槍會”的同門師兄孫加零。


    此際發聲說要點燭的是“子虛門”的名宿“黑殺神君”詹遠草。剛才要不是他施展“黑殺”,使孫炸先是眼前一暗,其他人的出手也不見得就能輕易得手。所以,當他建議要點燈之時,當然誰都不會有異議。他是跟溫汝一起來的:在江湖上,他們已成為令人棘手、頭痛的一對非正非邪的人物。


    這些人,自然都是武林高手,而今都聚在一起,且原一直坐在暗處,各占一蒲團,盤膝而坐。


    他們至少已打垮、毒倒、格殺了四十一位意圖來奪取《山字經》的不速之客。


    但他們其中還有一人,肯定不是高手。


    本來,真正的高手不見得有相貌可據的,當然,隻有高不成、低不就的才會大搖大擺虛張聲勢以高手自居,真正的高手,大都是精華內斂,深藏不露的。


    但是此人肯定不會是武林高手。


    因為他還很小。


    年紀、體型都很小。


    ──當然也有高手七老八十了,可是身形還如稚童,但此人肯定不是,因為無論他眼神(雖然有點癡)、臉容(雖然像個在思索的小老頭)、神情(雖然也有點愣愣的,像受了重大的刺激,一時還恢複不過來)……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的確是小孩。


    十歲不到的小孩。


    ──一個全身披麻戴孝的小孩。


    他的確是個小孩。


    而且也理當全身縞素。


    因為他剛死了父親。


    溫蛇隻有他這麽一個兒子:


    他原名叫溫詩卷。


    ──由於他後母李吻花覺得這個傻巴巴的孩子不見得有啥“詩人氣質”和“書卷味”,故而幹脆把他的名字改為“絲卷”,就像一種食糧就叫做“雲絲卷”一樣,隻要她高興,隨時可以吞下肚子裏去。


    這溫絲卷雖然年紀很小,卻有一張像小老頭兒般滄桑的臉。


    他現在就是這樣子。


    他跪在靈前,已跪了很久很久了,而且還跪得遠遠的,似乎誰也沒去關心他、注意他。


    然而,他就在不少人摸黑闖入意圖掠奪《山字經》之際,以及堂上守靈的嬸母叔伯們正在爭論他父親遺物應當由誰繼承之時,他隻呆呆地看著靈堂前。


    靈堂前的三幅畫。


    那三幅畫,像三座山。


    那三幅畫也的確是畫了三座山。


    大山。


    第三章山是山


    燭光重燃。影影綽綽。


    溫絲卷仔細看那三幅畫,仿佛越看越有味道,整個人都似看得癡迷了。


    他的神情不覺引起詹遠草的注意。他不禁向溫汝問道:“這小崽子敢情得了失心瘋不成?怎麽這樣老瞪住那三幅畫?”


    溫汝迴首白了詹遠草一眼,又狠狠地盯了溫絲卷一眼,嘿笑道:“這龜蛋本來就是愣子,看他那樣兒,八成連爹喪了命還不知呢!敢不成他日當個賣畫的!”


    詹遠草情知眼下這“江湖結伴行”的愛侶“毒你千遍君不知”溫汝,可真是個惹不得的女子,隨時可以翻臉不認人,且還真可以把你毒得魂飛魄散、形銷神滅,他不敢惹火了她,但仍是提醒道:


    “……這畫……你已仔細瞧過了吧?別有遺漏才好!”


    “遺漏!”溫汝說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刺出去的劍鋒,“我連老哥的水壺、尿壺、水煙壺都打翻遍了,渣都刮出來了,還會有遺漏──要說遺漏,那是嫂子在藏私了。”


    說著,拿一雙銳利的俏目去看李吻花。


    李吻花唇兒一撇。她的臉很大,又白又嫩又漂亮,就像花兒一樣,再大也隻顯得它更豔更美,而不嫌它礙眼。


    “我藏私?──就連他的骨灰也給你們逐撮逐撮地扒梳過,我還能私藏那處?蛇哥屍骨未寒,他老妹已糾著外人翻箱倒櫃、搬瓦拆牆地尋遍找透,我還敢藏私?”


    她說著,也拿一雙鳳目瞅著“黑殺神君”詹遠草,用意甚顯。


    溫汝登時臉上發寒,嘿聲冷笑:“我說呢,大嫂子,我就算糾結外人,可還是名正言順。我嫁人了麽?沒。我偷人了麽?呸!我未嫁之身,跟那痞子混在一起也沒有礙著情理,不像有的人──”


    她又用一雙厲目利利地分別去盯李吻花身邊的梁深仇和身後的三鞭道人:


    “──可人啊鬼啊仙啊的分不清。一時是我老哥的好友,一時卻是我大嫂的大哥,反正,好像都成了溫門死字號裏的大恩人了──我哼,我嘿,還真我呸哪!我老哥死時,頭發都變綠了,我懷疑他死得冤,扒扒他骨灰申申他的冤,還給埋怨呢!那邊廂卻雜毛禿驢,無奇不有,無所不為,還裝得要上烈女圖繼香燈唄!”


    這迴李吻花可真寒了臉色,疾言厲色地叱道:“你嘴巴裏要老放不幹淨,改吃糞去好了。這盒子是蛇哥留給我的心肝寶貝,你是他誰?別充妹子認老子的我就會讓你!多年來你隻在‘大、小字號’,幾時見你迴到‘死字號’來幫他來著?他死了你倒過來分家了!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你要分家當,拿那牆上三幅爛鬼字畫去吧!我留一幅不算你嫂子。”


    溫汝格格地笑了起來,就像把皮靴子踩在堅硬的冰地上:“嫂子,真不愧是我嫂子!三鞭道長早把這三幅字畫浸水、燒邊、日光照,都見不出個蹊蹺,你這才把三幅廢畫讓我!──你這樣刻薄地,我怪乎不是你所生的卷兒,給你虐待得愣頭愣腦的;他爹留下來的真寶貝他看不見,隻懂老往這三塊大石大山望,反正你已把他打鈍了,把他幹脆打死掛在畫上當是多一塊頑石罷了!”


    她這樣說了,詹遠草為助她氣焰,也哈哈笑了起來。


    他一笑,連他背負的“黑風舞鋒劍”也啪啪作響,像也在賠笑一般。同時作響的是陳開懷腰畔的刀。


    溫絲卷聽得有人提到他的名字,眨了眨眼,見大家都笑了,他也笑了。


    笑得十分純真、可愛。


    然而在他笑的時候,仍依依不舍地望著那三幅畫:


    那三座山──


    從右算起,第一幅:


    是一座山。


    一座高大巍峨的山,下臨滔滔江水,山腰還見瀑布,隱見長袍古冠遊人二三,氣逸神閑,畫得極有意境。


    中間那一幅,看不清楚,細看才知道:


    原來仍是一座山。


    ──隻不過,不是直接繪山,而是繪山在霧中,雲中,煙霞中。


    但在煙雲卷湧裏,反而隱隱映襯出山的氣勢和氣派來。


    第三幅也是最後一幅:


    畫的仍是山。


    甚至是同一座山。


    但此畫用筆甚拙,看似隨意繪來,卻又幾近木篤,一筆一劃一木一草一岩一石,寫意古樸,形意率真,直見性情,毫無虛飾之態。


    ──那就像是一個小孩子信手畫的畫。


    他看那三幅畫,卻是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有味道。


    在靈堂前的人,都發現他的笑意,陳開懷忍不住就說:“難怪溫大嫂子遲遲不殺他了──他早已給打成了白癡,沒救了。”


    隻有三鞭道人立身之地,是在李吻花身後,比較遠離眾人,且在燭光照不到之處;他暗中望去,隻見燭火一晃一晃的,映著那小孩古怪的笑容,十分詭秘。他再轉頭過去望望靈堂前的靈牌牌,不禁在心底打了一個突:


    ──不知這小孩心裏正想些啥?


    其實小孩溫絲卷也沒特別想到什麽。


    他是在看畫。


    畫裏是山。


    山是山。


    畫是畫。


    第四章山不是山


    人是人。


    不是禽獸。


    可是而今在“花生堂”前“守靈”或是“護靈”、“祭靈”的人,卻因各有所謀而你一言,我一語,你一嘴,他一舌地爭執起來。


    乃至衝突。


    大家已鬧得麵紅耳赤,也吵得顏麵盡破,已經再也坐不下去,有的站起身來戟指大罵,有的還跳上了椅子咆哮,有的已拔出了兵器──講已沒有用,不管事了:


    得開打了。


    李吻花豎著眉心一點朱砂煞,春蔥般的手指著陳開懷大罵:


    “你這邪眼邪心天殺的長毛短腿怪!我可是含辛茹苦地把這狗雜種養大,要不看在死鬼那一點情義上,我用得著留下這種癡狀孽障!我有哪一點對不起他?!你這放屁口說不出人話!你在先夫生前裝好樣的,卻跟汝姑娘混個顛龍倒鳳,為得是啥?別以為我不知!”


    陳開懷氣得挺直的鼻梁也打了個葫蘆結,迴罵道:“我去你的!我尊重你,才喊你大嫂,要撕破臉,叫你倒掃把!你還算善待我這小侄兒?嘿,他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把他弄得小乞丐似的──你不殺他,是為了保住他樣兒,以免‘老字號’的祖宗當家們追究。你別以為我不知,你的把柄多落在我手裏呢!”


    “把柄?”李吻花頓失孝婦的氣派,尖叫了起來,目露兇光,臉露狠色,“你說,我有啥把柄?!”


    “你哪裏沒把沒柄的?”陳開懷陰陰笑道:“你別以為我們大家都不知。你誣我跟汝姑娘混,你這當大嫂的,可有好典範?梁深仇本就是你的姘夫,三鞭道人可不就是你的舊情人──還在這裏充德高望重、道骨仙風的!”


    李吻花可沉不住氣了,霍地一聲,把頭上肩上的麻披全打了下來,紅了臉右手縮入右袖子裏,厲聲喝罵:


    “──你!血口噴人,可有證據?!你敢誣賴,我拔你舌頭挖你舌根!”


    陳開懷見她一手已放入袖子裏,馬上留了心,凝神以待,在旁的溫汝也連忙提醒他:“你把她激怒是對的,她一亂,就守不住《山字經》了──不過你要小心,她是‘江西李家飛刀幫’的人。”


    陳開懷提了心也吊住了膽,但嘴裏卻哼哼哈哈陰笑了幾聲道:“那算啥!我怕她鼻孔有牙不成?要真憑實據,隻看陳大爺我高不高興!三鞭道人未出家前就叫餘近花,外號‘采花搜魂,三鞭一槍二殺手’,聽名字就知道這種人壞事多為,何惡不敢作?一個吻花、一個近花的,叫得好不親熱!何況,他還是權相蔡京的親信呢!你跟他沒胡來,我的舌頭不用你拔,自己一刀兩斷如何?”


    李吻花氣極要發作,三鞭道人卻沉聲道:“陳開懷,你誣蔑我,我也忍讓你,但辱及相爺,你可天大膽子!”


    溫汝乍聞,也變了臉色,忙扯扯陳開懷衫袖,細聲道:“咱們別惹那麽多人好些!”


    陳開懷連忙稱是,他闖蕩江湖多年,眉精眼明,自然知道有什麽人是惹得,哪種人是惹不得的!


    溫汝才把話說完,卻聽一聲冷笑。


    冷笑的人正是那位“過膝神猿”孫加零。


    隻聽他寒著臉道:“你們這些人,說話得罪了相爺,可有好下場?”


    溫汝忙道:“孫四哥,他說的是無意話,您別用心聽。您跟家兄原是八拜之交,而今他屍骨未寒,可否衝著這個情麵,不予計較?”


    孫加零嘿聲道:“無意話?無意中的話才是真心話!──你們可知道我現在司職何處?”


    溫汝勉強笑道:“大家都知道‘神槍會’的好手孫加零正是在相爺府裏當紅,風勢還吃得緊哩!”


    孫加零大剌剌地道:“你們知道就好!你們窩在這兒是聚眾,還說這等逆反的話,我迴頭跟相爺二句一說,看他不派兵剿來了這兒!”


    陳開懷哈哈強笑一聲:“孫四哥,口在您臉上,您要是一個高興,不提不說那就得了。”


    孫加零冷然道:“可是我就不高興──你們又如何使我高興起來呢?”


    陳開懷試探地道:“你該不是說……把《山字經》交給你,你就高興起來了吧?”


    孫加零一雙長手甩了甩,綽槍泰然道:“算你聰明!”


    陳開懷這迴忍無可忍,跳起來罵道:“去你媽個屁!你在蔡京麵前不過是條狗,三言兩語就想獨吞這絕世武學!我殺了你,看你還有嘴巴迴去搬弄是非否!”


    李吻花也幫著陳開懷那邊說話:“你姓孫的算個啥!三鞭道人才是相爺跟前紅半邊天、撐得起另半邊天的人,我夫君的經書會送給你為非作歹去?我這可是留給卷兒的!他老爹可沒恤念他這孤兒,隻給他這三幅吃不得用不得的畫,你四哥來這兒,不見得是護靈,而是順勢勾結道長把同門對頭孫炸借機除去,別以為我們會指望你安著好心眼兒光臨舍下!”


    孫加零這下可全變了臉,怒笑道:“去你奶奶的,你會把經文留給這白癡!你跟姘夫、奸夫隻想獨吞這本記錄著各種各樣用毒絕學的經書,還裝得個三貞九烈八德四維的!餘三鞭,你我在相爺那兒,分屬不同派係,你少惹火我,我早看你不順眼了!”


    餘近花(三鞭道人)立時發話反駁。溫汝卻發現她身邊的詹遠草這陣子一直沒說話,隻臉色陰晴不定,便挨過去昵聲問:“你怎麽哪你?”


    詹遠草就是沉住臉,不做聲,不吭氣。


    溫汝又出盡渾身解數,嗔他、嗲他、親他,他才說了那麽一句又酸又溜的話:


    “原來你跟他……是不是有點不幹不淨?你又說他隻是你的……”


    他指的當然是陳開懷。


    溫汝一時語塞,正尋思應答的話兒,不料陳開懷卻聽見了,他正罵在興頭上,且早因心裏頭憋了一股氣,久未發作,既給詹遠草道了出來,便索性攤牌了:


    “好,你知道又怎地?烏龜王八戴綠帽,你先給我套一頂我才迴你一頂,我屠慣了妖,祭慣了刀,你的黑光我可放不上個心頭。”


    溫汝氣得直跺足:“哎呀,大敵當前,你們罵個啥嘛!”


    在旁聽得堂中正七零八落好不燦爛各路人馬罵作一團的何大恨,不禁嗤地一笑:“嘿,大家都在糞坑裏混出來的,現在鬥垮鬥臭,誰贏了隻不過更臭!”


    梁深仇卻對何大恨始終忿忿不平,就趁此追擊了一句:“臭貨,以為自己出汙泥而不染麽?也不過是一樣貨色!”


    何大恨這迴可火了,而且還火極了:“好哇,臭婆娘,這迴不惹你,你可踩上門來著!你這不是男人充挺槍舞棍的,當然不搞這個了,你要搞也沒人要你,留給你自己喝尿吃糞絕子絕孫去吧!”


    梁深仇最恨人罵他“不是男人”,何大恨這一句下來,他氣得全身骨骼一齊作抖,心中正在交戰:好不好全不理會李吻花召他來助拳一事,先行把這何某人打殺掉再說呢?正盤算痛恨間,卻不料聽得陳開懷“嗤”地一笑,竟插了一句話過來:


    “說真的,我早已看出他不是男人了!“


    這一下,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怒叱。


    出手。


    終於有人出手了。


    他一出手,堂中所有的人,都一齊出手。


    他們早就想出手了。


    他們已耐不住性子。


    ──一旦有人,他們隻怕自己後出手遭殃,所以誰都爭先恐後地出了手。


    堂前惟一沒有出手的是:


    那小孩。


    他在看畫。


    他仍在看畫。


    他剛看完第一幅畫,那是一幅細筆描繪的山水畫,把山的一切特色都畫出來了,但好像就是缺少了一些什麽事兒。


    ──到底缺少了什麽,他小小的心靈一時也揣摸不出來。


    直至他看到第二幅畫,忽然豁然而通,豁然而解了:


    原來第一幅畫的山,什麽都齊了,啥都有了,但缺少的正是──一些不是屬於山的東西:


    像雲,像煙;似天,似河。


    雖然這些並不是山裏頭的“事物”,但一旦缺少了這些種種,反而見不出山的特色,襯不出山的原貌。


    說也奇怪,好像山反不是山了。


    所以,第二幅畫沒有直接畫山,反而更像。


    更有山的味道。


    這時,大堂上的人都在謾罵,且就要動手了。


    但小孩都沒把這些聽進去。


    他隻在看。


    留心地看。


    看畫。


    看山。


    ──看一幅不是畫山的畫。


    第五章山仍是山


    人是人。


    山是山。


    山不是人。


    人也不是山。


    山不會吃掉山。


    山不會動,人卻會。


    人會動手。


    人會吃掉人。


    毫無疑問,在場的都是武林高手,他們不管因何事觸發,但都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動手。


    ──動手殺害對手。


    他們都是來自各門各派的好手,但目的是共同的,因為他們想要奪取的是:《山字經》。


    詹遠草當然想獲得《山字經》。“黑光門子虛一族”詹家想勝過嶺南“老字號”溫家,首先得要洞悉他們的絕門施毒奇術。


    三鞭道人餘近花自然想得到《山字經》。蔡相爺窺視此經已久,他得到它,獻給蔡京,就是他晉身之天梯。


    陳開懷更加想得到《山字經》。他知道《山字經》裏有一種用藥方法,可以使自己功力劇增,他想要獨霸天下,兼使“四分半堂”名揚武林,就先要拿下這部毒經再說。


    孫加零也理所當然要奪取《山字經》。“山東怪物坊大口孫家神槍會”人才濟濟,精英輩出,他要出類拔萃,傲視同儕,光是學槍法是不夠的,除非他連用毒方法也能有涉獵,且有秘笈精研,足以牽製同門。


    梁深仇一定要《山字經》,因為他著過“老字號”高手下的毒,雖能保住性命,但餘毒未消。解毒還須施毒人,他索性來奪這部秘本。


    何大恨毫無疑問地需要《山字經》,她想自己的“下三濫”何家有一天能盡滅“太平門”梁家,首先要學得“老字號”溫家的絕活兒。“下三濫”跟“老字號”本就有許多共通的手段和手法。


    沒有人比溫汝更想要《山字經》。


    她深悉她哥哥的本領。


    她也聽她同門長輩說過:“‘死字號’裏施毒高手如雲,但若論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空前絕後獨步天下者,你哥哥溫蛇堪稱第一人也。”


    她知道她兄長“畢生精研之所聚”,便是在這一部經書裏。


    她決不容此書落於他人手裏。


    ──尤其不能給她最痛恨的李吻花奪得。


    也許,隻有一個人能更了解這部《山字經》的威力無窮。


    那就是李吻花。


    她當然極欲奪得這部經。


    甚至可以說,她嫁給溫蛇,為的就是這部書。


    ──書裏的用毒奇技,就是她誌在必得的。


    她不惜犧牲。


    不理會代價。


    她也曾聽溫蛇臨死前說過:“此經確是記錄了我平生用毒奇法,有了它,天下用毒莫出其右。用毒之可怕,是不必交手便能殺人,是故天下無敵者亦怕毒。各種各式、防不勝防、無臭無味、無可救藥的毒法,盡在其中……不過我最珍惜的還是自己親手所繪的三幅畫,雖然個中沒有武功、毒技,但卻是我自己親手畫成的,傾注了深刻的感情,我──”


    ──“我”個屁!


    李吻花才不管有沒有感情!


    她不要畫!


    她隻要經!


    ──《山字經》!


    “老字號”溫家曾滅過“飛刀幫”李家,他們隻有學得溫家秘技,才能轉而壯大,殲滅溫家,一雪前恥!


    故而,人人要《山字經》。


    人人要爭奪這部毒經。


    大家都動手了,溫絲卷仍在愣頭愣腦地看畫。


    他正在看第三幅畫。


    那山仍是山。


    看來樸拙,但卻運筆率真。


    看去無華,但能直見性情。


    ──那山仿佛也迴到本來麵目。


    山就是山。


    實就是虛。


    虛便是實。


    原本看來像個小童塗鴉,細看卻似一流高手信筆隨意返樸歸真的遊戲之作,再三品味,卻覺那也不過是一幅畫。


    一座山。


    巍峨的山。


    ──意在言外的山。


    這座山,仿佛也有言外之音:


    那是他父親溫蛇臨終前對他說的一番話。


    ──那番話,配著這三幅畫並賞,仿佛就更有意思,更有餘味。


    可是他小小的心靈卻不明白:


    這些大人都為何打架?


    ──為一部經書大打出手,而都忽略了牆上的畫、畫中的山……


    書裏的意思。


    山外的話。


    第六章山原來是一個正經八百的字


    戰鬥非常劇烈。


    也十分短促。


    ──由於戰鬥太過劇烈,所以才如此短促。


    也由於戰鬥竟如此短促,所以更加劇烈。


    李吻花最想要這一部經書,所以第一個為它犧牲。


    她死了。


    三鞭道人、梁深仇、何大恨跟她一道聯手,先行奪得了經書。


    然後餘近花、何大恨、梁深仇一齊向她出了手──由於她斷沒有料到:一個是她手帕姐妹,一個是暗戀她多年的男子,一個是她暗中相好多時的漢子,會一齊出手暗算她。


    ──隻為了一部經書。


    《山字經》。


    因此她隻有“被犧牲了”。


    陳開懷要全力奪《山字經》。


    他出手極快。


    ──但就是因為他出手太快了,給孫加零認定他是個頭號對手,所以先行剪除再說。


    於是他以“雙手過膝猿猴槍”,猛攻陳開懷。


    陳開懷的屠妖刀隻好迎向這一支倏忽莫測的槍,但他連仗以成名的“殺人眼波”之“攝魂傷魄大法”也未及施展,卻已著了詹遠草黑風舞鋒劍的“黑殺一擊”。


    詹遠草殺了他。


    ──也可以說是殺了“自己人”。


    他恨這個人:


    因為他奪去了溫汝。


    他絕不能容忍他所愛的女子,除了他之外,有別個男人。


    他用情很深。


    也很專。


    所以易妒。


    也易恨。


    ──因為愛得深便也傷得重。


    是以他先不求奪經,先殺了他的情敵再說。


    然後他才力拚他的宿敵孫加零。


    ──先殺情敵,再鬥宿敵。


    溫汝一見情勢,知道太好了。


    局麵大亂。


    她正好趁火打劫。趁亂奪經。


    她快,可是遭梁深仇、何大恨二人聯手擋駕。


    不過梁、何二人也絕非真誠合作。


    何大恨在梁深仇耳後貼了一隻七色蜈蚣,螫了他一口。


    何大恨正得意時,卻給梁深仇的散發“霍”地抽在臉上,登時血流披臉。


    溫汝乘機殺了出去,追擊奪得經書的三鞭道人餘近花。


    詹遠草和孫加零三度衝擊,也各自掛了彩、受了傷、流了血,而今一見三鞭道人挾經逃遁,他們也立時邊打邊追邊叱喝:


    “呔,留下《山字經》再走!”


    “嘿,你敢竊據此經,待我稟告相爺,你就──”他們追追打打,殺了出去。隻留下傷的、死的人在靈堂前。


    當然還有一個活人:溫絲卷。


    這時候的溫絲卷,卻正想到他爹爹曾私下跟他說過的一段話:


    “我學毒原是要以毒攻毒救人,有人得到了真傳,卻是為了害人。我把這部心血之作《山字經》所載的用毒手法,改寫成一種內功心法,或許這樣,可以少害些人,其實,我窮這一生所領悟的,都繪在這三幅畫裏,隻不過,這不是武功、秘笈,而是啟悟、意境。──這世上的人太貪功近利,一味貪圖秘技,依仗秘笈,而不知所有的絕學都得自己體悟的,一切的絕招都須得自行苦練出來,一切都要靠自己、信自己……這三幅畫,是三座山,也可以說是三個不同意境、意思、意義的‘山’字。你還小,你自己慢慢領悟吧。”


    溫絲卷也不知自己領悟到了沒有。他隻知道爹爹也有把這番話跟繼母和姑姑說過,但她們好像都沒聽進心坎裏去。他目睹了剛才靈堂前的慘殺,雖然不甚明白,但他在看那山是山、山不是山、山仍是山三幅畫,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卻看到了三座山很像是三個同樣的字:


    他年紀還小。


    認識的字不多。


    但他卻認得這個字。


    也明白這個字的意思。


    他覺得這三座山就像寫了三個正經八百的:“貪”字。


    稿於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九日費時五、六個鍾頭:“四大名捕破神槍”之“妖紅”在台連載期間,同時港星島刊登“風流”、新報發表“群龍之首”。


    校於一九九五年四月廿六至廿七日:正式遷入“龍頭小築”;破戒狂罵粗,氣煞,二寶貝;入夥大吉;中國天津大學汪彥鈞來信誠懇用心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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