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上,餘子式倚著柱子望著宮城之下、一旁披麻戴孝的王賁憑欄而坐,手中握著壇酒,腳下空空蕩蕩數十丈。誰也沒有說話,不知是誰先看了誰一眼,忽然就聽得有人輕笑了聲,天盡頭金色霞光沿著西風古道滾滾而來。


    天下洶洶,狼煙滾滾,一轉眼又是三年。項羽分封十八路諸侯,關中大火不眠不休燒了月餘,西楚霸王帶著貌美的寵姬坐在城樓上望著底下狼煙大火,哀鴻遍野。抱著琵琶的女子麵容瞧著頗為淡漠,年輕的霸主靜靜捏著她纖細的手不緊不慢地說著些什麽。


    若是有人留心看一眼,那一刻兩人的身影竟是與五百五十年前鎬京城樓上的那對昏君禍水意外重合了起來…


    五百多年前那場鬧劇,名士清流罵得昏天黑地,士子大夫每每提及恨不得捶胸頓地,但總有些女子,禁不住小情懷作祟,一邊罵一邊又覺得哪兒不對。想想若是這世上真有個癡傻的呆子為了逗自己開心鬧一出烽火戲諸侯,那該是怎樣讓人動心的場景。


    江山如畫,你亦如畫。這句情話下,埋了多少死心塌地的昏君與禍水。


    秦始皇陵。


    三年來經曆了饑荒、戰亂、疫病以及諸路義軍各式各樣的狂轟亂炸,無數老實安分的農民徹底改頭換麵投了草莽大道,大秦子民誰沒服役上過戰場?一村七八壯漢提起刀來就是一方惡霸豪強,迴頭專搶從鹹陽流亡出來的老弱婦孺,秦人還是該搶秦人,這麽著被義軍撞見還可以投誠說是清剿大秦餘孽,運氣好還能並入西楚大部隊,封個小小軍銜搖身一變就成了大楚正統。


    黑,真是黑啊。盜墓賊憤恨地吐了口唾沫,一邊刨著舊主的墓一邊罵著那群豬狗不如的村人,亂世人心真是黑啊,想著盜墓賊啪一聲按上了甬道中某處凸起,扭曲了麵容。


    要說這些年要盜這始皇帝陵的人也不在少數,各路人馬來來往往,卻大多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實在是這始皇陵太堅不可摧。但是他和別人可不一樣,他原先可是這驪山鑿山開陵的工匠,始皇陵落成時皇帝下令坑殺了所有人,唯有他一人膽大心細加上心思活絡,愣是給他溜了出來。這可不容易啊,最後一批工匠少說有萬人,而據他所知,從這墳墓裏頭逃出來的僅僅隻有他一人而已。


    盜墓賊忍不住又開始罵了,罵皇帝,罵外頭那些亂軍,罵得詞窮了就轉頭繼續罵那群狼心狗肺的鄉人,他越罵越激憤,恨不得一口氣闖到主墓道將始皇帝從棺木裏挖出來鞭屍才解氣,這天下亂成這樣,你皇帝還在裏頭躺著,敢瞑目嗎你?


    盜墓賊原本想的是掏一兩樣小東西就走,可是一進入那墓道忽然就變了心思,他就要將那皇帝拖出來鞭屍,他要替天下蒼生討個公道,這念頭一起,他忽然就覺得自己是個腰杆極硬的英雄了,那股子意氣一下子將他的脊梁撐起來。


    誰料得到他一介流亡亂民居然是清算皇帝的那個人?


    摸索了大約有一夜,他才終於摸到了主墓室,期間避開了無數機關暗器,他簡直要歎一句英雄不易!一盞盞燈點了起來,他快步走到那棺木麵前,隨手就將上頭壓著的劍掃開了。那墓室真是華麗金貴,盜墓賊四下看了眼,頓時心中更為憤恨,原本隻想著抽這皇帝幾鞭子,瞧他這享樂的樣子,至少要打二十板子才能出氣!


    想著他力氣一瞬間足了,用力一點點將石棺外沿推開,推了一半實在是推不動了,從腰間拿出短鍬開始用力砸裏頭的木質棺槨,那木頭也不知道是什麽木頭,上麵還貼著金子,那盜墓賊一下下砸著,金子閃耀無比,玉石流光溢彩,他毫不在乎地用力砸著,心裏一股英雄氣概油然而生。


    啪一聲,那木質棺槨裂開了,他眼中一亮,手中狠狠一用力,內棺槨直接崩開了。他剛準備順勢再往皇帝頭上砸一鍬,砸個痛快,正揮著鍬往下一瞟,整個人像是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子似的狠狠哆嗦了一下,手中的鍬也偏了下,恰好砸中木棺邊緣,濺起一圈碎木頭。


    棺槨中的一雙冰冷漆黑的眼正靜靜望著他。


    睜開的,的確是睜開的!那盜墓賊先是頓了一下,而後猛地尖叫地退了一步狼狽地摔倒在地,“啊!”那一眼直接看得他魂飛魄散,他幾乎是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扭頭連滾帶爬往墓道出口跑。


    剛跑到那門處,一柄黑色的劍抵在了他脖頸上,冰冷的觸感一下子就讓他僵住了,而後猛地嚎啕大哭,“陛下!我是大秦的百姓!祖上在鹹陽城外三裏處的小屯縣,年年都交好幾十擔米的賦稅!我還修過長城!還有那個阿房宮的柱子也是我削的!我削得老直了!”他到這兒忽然就痛哭起來,“陛下啊!我是好人!我給阿房宮削過柱子啊!”


    “閉嘴。”胡亥的聲音極為沙啞,三年沒有說話,他的喉嚨極為幹澀,一開口就有吞咽沙子一般的尖銳疼痛感。


    那盜墓賊刷一下就閉嘴了,那把劍抵得更近了。他整個人都已經喪失了冷靜,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除了伏地張著嘴大口喘氣外就是渾身抖。這情況下他簡直是有問必答。


    “秦二世死了多久了?”


    “三、三年……三年又四個月!”


    “如今大秦皇帝是誰?”


    “大秦……大秦……”那盜墓賊說到此處忽然渾身顫抖不止,猛地痛哭出聲,“秦二世死了,大秦就沒人當皇帝了,那個趙高立了秦王子嬰……”脖頸上的劍忽然壓了壓,他猛地張口道:“秦王把傳國玉璽給了那個西楚的叛軍頭子,大秦……大秦就亡了。”


    “三年?”胡亥扶著劍望著那嚇得快膽裂的盜墓賊,“丞相趙高呢?”


    “趙……趙高?秦王一登基,他就被秦王處了極刑吊在東市給活剮了,死了快三年了。”


    胡亥手中湛盧狠狠一抖,沒有控製住力道竟是劃傷了那人的脖頸,頓時整個墓室裏全是那盜墓賊驚惶的哀嚎聲。胡亥抬腳利落地踹了過去,那人撞在地上,直接被踹昏了。


    胡亥站在墓室裏,周圍點著一圈圈的燭火,他的臉上燭光明滅跳躍,陰冷滲人。


    “極刑,死了。”他念了一遍,手顫得太厲害,他沒能握住手中劍。湛盧當一聲砸在了地上,他像是忽然被聲響驚起一樣低頭看去,眼前一大片翻滾開來的黑色。


    三年又四個月,三個寒暑,一場春,半場夏。


    埋在墓室裏這麽些年,許久沒見過光,再次站在暖陽中,年輕的大秦舊主伸手遮了下眼,背後長劍鎖在漆黑劍鞘裏,全然看不出一絲湛盧的國器氣質。他一個人在原地站了會兒,轉身往外走。


    趙高是逆臣,不留墓與碑,他在這世上留下過的痕跡,不過他人嘴裏一兩句感慨咒罵,那些百姓並不是真的清楚趙高做了什麽,錯了什麽,他們也不識字不讀書,隻聽人道趙高這人是亂臣賊子,是孽障,是豺狼,總之蒙頭罵他就對了,還有那個死於趙高之手的暴君也要捎帶著罵,罵得越兇越好,一不小心就順了楚漢的大流。


    而後又是五個月,一轉眼便是流火金秋,霜寒西嶺。


    幕帳被一下子掀開,走出來兩人,其中一人披著件厚實的披風,頭上戴著隻寬鬆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另一人走在他旁邊,伸手不時替他輕拽兩下帽子,“好端端的怎麽得了風寒?沒事吧?”


    “秋冬換季感染風寒挺正常,過兩日自然就好了。”餘子式低低咳嗽了一聲,清了下嗓子,“說來好像有些日子沒見過張良他們了。”


    “屯糧草去了。”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軍隊看樣子該有動作了。蒙毅看了眼陽光下餘子式沒什麽血色的臉,院子裏僅有他們兩人,餘子式難得能慵懶地靠著廊柱曬會兒太陽,兜帽下是漂亮的下巴與瑩白的脖頸,膚色有些蒼白,渾身縈著若有如無的病氣。


    蒙毅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走,出去走走。”他伸手就拽過餘子式往外走,“去城中找個大夫抓兩副藥。”


    “不用,實在不行喚隨軍的大夫過來就成。”餘子式反駁歸反駁,蒙毅卻仍是拽著他的袖子往外走。他有些無奈地伸手壓了壓兜帽,轉眼就被蒙毅拽到了城中大街上。


    戰亂年代,藥材稀缺,尋常換季的風寒而已,餘子式本來不打算吃什麽藥更別說看大夫了,無奈拗不過蒙毅,硬是被他壓著肩按在了醫館中,他望著蒙毅歎了口氣,朝那老大夫遞出了手。


    劉邦治下的州城,百姓的日子往往安逸如舊,基本沒什麽軍匪掃蕩農戶的事兒,城中百姓日子照舊。老大夫切了脈,囑咐了兩句,拿不出藥隻列了張藥單子。蒙毅掃了兩眼收了那單子,扯著餘子式往外走。


    餘子式站在大街上,忍不住又往下扯了扯兜帽,蒙毅四下看了眼,索性拽著他往一旁樹下走,“你站這兒等我一會兒,避著點風,我去問問城中誰家還有草藥。”


    餘子式尚未來得及說什麽,蒙毅就捏著那張方子轉身走了,餘子式自己一個人在樹下站了會兒,百無聊賴地曬著太陽。站了不知多久,他忽然覺得背後一陣涼意,像是下意識一樣猛地迴頭看去,長街上稀稀拉拉並無多少人,他掃了一眼,瞧不出什麽異樣。皺了下眉,他迴身繼續倚著樹抬手遮著眼曬日光。


    過了大約一個多時辰,蒙毅才走了迴來,手上拎著一隻小竹筐,餘子式看了他那身沾了泥灰的長衫一眼,略顯詫異道:“你幹什麽去了?”


    “城中藥材不夠,索性自己帶著那老大夫的學徒去城外采了兩捧。”蒙毅掀開了竹筐的蓋子,將竹筐遞了過去。


    餘子式剛想說你還真不怕折騰,低頭看了一眼卻猛地頓住了視線,竹筐裏堆著一蓬蓬的新鮮草藥,最上頭鋪了層軟紅葉,紅葉上窩著一隻灰撲撲的野兔。瞧見竹筐被掀開,那傻兔子後知後覺地仰頭去夠那光,一雙眼水靈靈的,直直對上了餘子式的視線。


    餘子式怔住了,而後抬頭看向蒙毅,那一瞬間怎麽說呢?


    煎炒燉煮炸,清苦了小半年沒沾肉味的餘子式在腦海中刷過了幾十種野兔的燒法。


    “它自己趁著我不注意鑽竹簍裏了,我想到這些天誰都沒怎麽沾葷腥,隨手就兜過來了。”


    餘子式望著這位前大秦卿相如今的大漢謀士,從筐裏撈起那兔子掂量了一下,輕笑道:“行,燉湯吧,還能分一分,賬下那幾個孩子還是上迴鴻門宴才吃到一口樊噲順迴來的肉,早饞得不像樣子了。”


    蒙毅點了下頭,輕笑道:“那迴去吧。”


    “嗯。”餘子式與蒙毅剛走了兩步,他忽然像是察覺到什麽似的,下意識迴頭看了眼,街巷盡頭依舊隻有稀疏的兩三人,秋風卷過長街。


    “怎麽了?”蒙毅迴頭望向他,眼見著那陣風從巷子裏吹過來,抬手將餘子式兜帽掩好了。


    “沒事。”餘子式搖了下頭,半晌低聲道:“剛有些恍惚,應該是站久了的緣故。”


    蒙毅見餘子式的臉上血色淺,兩頰處尤其蒼白,他皺了下眉,抬手就貼上了餘子式的額頭,“真有些發熱,早點迴去吧。”他攏了下餘子式的披風,伸手接過那竹筐。


    “嗯,走吧。”餘子式忽然就有些心不在焉,蒙毅說了些什麽,他一路上竟是聽不大分明。


    月明星稀,院子裏擺著隻鍋,爐火小小的一簇分外惹人憐愛。一群小孩圍著那鍋坐了一圈,其中最大的劉肥不過十四五歲,最小的劉如意僅三四歲,中央坐著劉盈與劉樂兩姐弟,幾個孩子全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鍋兔子肉。餘子式與蒙毅坐在他們旁邊,瞧著他們這模樣,忍不住輕笑了一下,笑完心裏又浮上些憐惜。這群孩子說是未來的天潢貴胄,可其實過得都不容易。


    劉肥不是呂雉所生,人如其名肉墩墩的一團,瞧著傻乎乎的脾氣卻真出了名的好。劉樂是劉邦長女,小小年紀就在鄉下幹活操持家務,白天跟著母親下地種田,晚上迴家照顧各位弟妹,長這麽大了,漂亮點的衣衫首飾壓根沒見過,前兩日王賁那浪蕩子送了這位未來的小公主一枚簡單釵子,劉樂捂著那在她看來稀奇至極釵子臉都漲紅了。劉盈原是一群孩子裏最能折騰的一個,一次逃亡路上被劉邦一腳踹下了馬車,而後性子就斂了。劉如意則是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孩子。


    劉邦麵子上還是走的清貧路線,這一群孩子上迴吃到肉,那還是樊噲去參加鴻門宴時偷偷順迴來的。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難怪饞成這樣。


    餘子式一掀開鍋,一群熊孩子就上來哄搶,砸吧著嘴連燙都顧不上了,最後一鍋兔子肉他們愣是一口湯都沒剩下,一群人搶著那空鍋要舔鍋底的肉沫,劉盈見勢不好直接抱了那空鍋就跑,一群人在後麵罵著追他,劉如意年紀小,追不上他的哥哥姐姐,嘴裏一聲聲喊著,腳下一絆就要摔倒在地上。


    餘子式伸手就將劉如意抱住了,攬著放在了膝蓋上。


    “肉!肉肉!”劉如意瞪大了眼滿眼含淚地望著餘子式,那可憐的小模樣看得餘子式忍不住笑了下。


    “沒事啊,別哭。”餘子式安慰了兩句,望著劉如意胸前的如意鎖,一下子記憶像是開閘了似的。


    劉如意的確是個極為漂亮的孩子,這年紀長得這麽漂亮的孩子真是不多見,餘子式摟著這位哭聲嚶嚶的小殿下眼神很溫柔,他陷入了某段很久遠的迴憶,想著想著忽然低咳了一聲。


    蒙毅聽見他咳嗽,忙伸手從他懷中將劉如意抱過來,“不舒服?我去給你煎碗藥?”


    “不用,有些累了。”餘子式望著院子裏還在竄的幾個孩子,“睡一晚上應該就好了,你先帶著他們迴去吧,待太晚了他們母親怕是要掛念。”


    蒙毅見餘子式的臉色尚好,點了下頭,“行,那我先帶他們迴去。”


    “嗯。”餘子式望著蒙毅與一眾小孩出了院門,自己一個人在階下坐了會兒,原本就微弱的火苗終於噗嗤一聲熄滅了,餘子式也懶得收拾,起身直接往屋中走。他的確有些病了,一陣陣犯困,沾著枕頭就想閉上眼。


    門窗上原本透著月光,陰沉沉一片,忽然映上了一道火光,院中原本熄滅的柴火跳出一縷火星。穿著件黑色長衫的男人坐在床榻前,望著床上沉沉睡去的男人,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從玄黑長袖中伸出手,輕輕撫上男人的臉。燭光明滅,他的臉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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