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臣,尤其是有點手段與能耐的權臣,大都自命清高。狐媚取天下的人,那不叫權臣,那叫權佞。


    胡亥這一手,直接截斷了餘子式在朝堂上所有的退路,大秦朝臣圈說到底還是個講究清高忠義的圈子,李斯能坐穩這大秦權臣第一把交椅,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因為他資曆與名聲本就配得上這位置。


    餘子式如今的問題是他經營了半輩子的聲名被徹底毀了,在朝野真正的權臣圈子裏再不能服眾,除非他殺幹淨了所有人換上自己的人馬。上一個與餘子式境況相似的人是趙太後的男寵嫪毐,嫪毐也曾拜官封侯,位極人臣一時,卻到底被人滅了族。這究其原因無非是因為兩點,第一嫪毐上位在權臣圈子裏的確是個笑話,第二是他由於不容於權臣隻能拚命依附皇權,然而趙太後失勢後始皇帝眼裏並容不下他。


    依附皇權,生殺予奪全都係於皇帝一人之手,所以自古權佞多諂媚之徒。


    這一趟上朝是場徹頭徹尾的災難。


    餘子式坐在空蕩蕩的宮室裏沒有說話。他沒有迴家,胡亥將他留下了,他自己也不想迴去,迴去之後的要麵臨的詢問與詰責,他光想象一遍就覺得慘烈程度不輸於長平之戰。他和胡亥,一個是大秦的郎中令,一個是大秦的皇帝,餘子式忍不住想,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啊。


    胡亥站在宮室門口,抬手敲了下門。裏頭久久沒有迴應聲,他又敲了兩聲,而後直接震開了門,抬腳走了進去。他在餘子式麵前站定,低身與他平視,語氣幾乎算得上是淡漠,“緩不過來?”


    餘子式抬頭看了眼他,半晌才打起精神開口道:“我什麽時候可以走?外麵還有很多事兒等著我去處理,我現在不能待在這兒。”


    胡亥伸手摸了下餘子式的臉,低聲道:“在這待著,剩下的事我會幫你處理。”


    餘子式心中一陣疲倦,望著胡亥良久,卻終究沒說什麽,他說了也沒用。餘子式從胡亥眼中明明白白讀出來他的意思,無論自己說什麽,胡亥這些天都不打算放了他。餘子式第一想的就是,胡亥他又想做什麽?他現在真沒這個心思猜,所以他直接就問了。


    “你又想做什麽?”餘子式靠著牆隨意地握著自己的手腕望向胡亥,“你想殺誰?”


    胡亥的手一頓,忽然就拽著餘子式的衣襟將人一把扯了過來,餘子式重心不穩又沒有防備一下子摔進了胡亥的懷中,胡亥順勢攬住了他,他看不慣餘子式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胡亥淡漠道:“蘄縣一代戍卒出了亂子,這事兒我已經知道了,我讓章邯帶了一隊兵馬過去。朝野人心浮動,這事兒我不會再拖了,軍政權力我必須立刻從李斯與一眾大臣手上收迴來,否則地方郡縣出了亂子我沒法及時控製。”


    餘子式掙開胡亥,“你想做什麽?”


    “地方動亂之所以無法及時控製,究其原因是因為郡縣撤了武備軍。你們朝臣當初勸始皇帝推行郡縣製度,軍政權力全都歸於皇帝,這一步走得太急了。李斯按這方法推郡縣製度,如今天下的動亂他要負上七八分責任,亂世之末,太平初興,最忌諱的就是廢武,分封各路諸侯鎮守疆域的確不利於皇帝統攝天下,但是有利於開國局勢的穩定,而李斯直接廢了這一條路,從郡國到郡縣這原本該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而你們這一步太急了。”


    胡亥伸手攬住餘子式的肩在他身邊坐下,“李斯與一眾權臣為了控製局勢,把持著軍權與政權不願放手,我登基時身份與地位又有所欠缺,這些天為了不和你鬧僵,我對他們一直存了三分忍讓,而他們卻是隱隱有了淩駕於皇帝之上的意思,這事他們必須付出代價。如今郡縣亂子已經起了,而一大部分軍政權力還在李斯與一眾朝臣手上,那本來該是大秦皇帝的東西,既然如此,我會一件件向他們要迴來。”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些權力胡亥要讓李斯他們怎麽吞進去,怎麽還給他吐出來。


    胡亥不知道這番話餘子式能聽進去多少,他與餘子式觀念不同,在朝政一事上極少有共識。但無論如何,狠戾殘暴也好,孤家寡人也好,他會守著這個人,護著他,他不會成亡國之君,更不會讓餘子式成了亡國之臣。古往今來這麽多君王,胡亥覺得可笑不過周幽王,不是笑他烽火戲諸侯,是笑他到最後江山美人全都任人魚肉踐踏,沒一樣護得住的也沒一樣守得住的。


    到如今,至於說餘子式的心思到底在不在自己的身上,胡亥興許是真的心冷了,竟然覺得也無所謂了。他是皇帝,而如今人已經在他手上了,生殺予奪皆如自己所願,他覺得差不多也夠了,人不能過貪,貪三兩分就夠了。像這樣,隨時都能見著這個人,空閑時分還能扯著他出門在上林苑晃兩圈說會兒話,也不會有亂七八糟的人冒出來打擾他們,胡亥覺得挺好的。


    餘子式還想問兩句,胡亥卻沒打算繼續說下去了,他命人布了膳食,坐下陪著餘子式吃了飯。餘子式哪裏有心思吃飯,他總覺得胡亥瞧著他的眼神靜得他心底陣陣發涼。


    一連許多天,餘子式都沒走出過這宮殿一步。


    胡亥也沒有放人的意思,一天到晚除了個別幾個時辰不見人影,幾乎都在宮室裏陪餘子式待著。兩人也不怎麽說話,白天胡亥翻著奏章餘子式就坐在那兒撿他批過的奏章看,晚上兩人除了上床還是胡亥扯著他在宮殿各個角落裏做,餘子式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能這麽單調直接,糜爛到這種不像話的地步。


    而且重點是不是餘子式不想與胡亥溝通,而是無論他說什麽,胡亥都認真地聽,然後一句不剩地把不想聽的全都濾幹淨了。


    胡亥根本聽不進去他說了什麽,餘子式到最後徹底放棄了同胡亥說些什麽的念頭。


    空蕩蕩的宮室裏,兩人都待著不說話,這氣氛壓抑地餘子式一天天越發喘不上氣來。胡亥最近也忙,餘子式翻他的奏章,大部分都是軍政上的事兒,鮮少有朝中大臣的消息,那些進宮的朝臣仕女餘子式也再沒聽見消息。


    這麽下去不行,餘子式一向很沉得住氣,唯獨這次難以冷靜。胡亥對著他愈平靜,他心中的不安就愈重。


    入夜,胡亥進屋的時候走到一旁點了盞燈,天氣入夜涼了起來,胡亥手攏著那火苗看了一會兒,那一芯火焰卻還是漸漸熄了下去。他剛打算再點一次,一隻手從一旁伸出來,接過了他手中的簽子。


    “我來吧。”餘子式已經在角落裏打量了胡亥有一會兒了,點了燈,挑開了芯子,他攏著火看著那燈一點點亮起來,忽然覺得一雙手從背後緩緩環上了自己的腰。他低頭看了眼玄黑赤紋的袖子,沒說話。


    胡亥安靜地攬著餘子式,越過他的肩望著那火,“太仆今日同我說,過兩日天京師要下雪,驪山北有長明宮,山巒霧凇是一絕。”


    驪山北有長明宮。


    餘子式一下子就記起了那座宮殿的模樣,坐落在驪山北,冬日雪砌冰雕,階下上擺著一盆盆冬青草,始皇帝滅六國後,有一部分六國王孫公主就被安置在那兒,餘子式曾經有事去過幾趟長明宮,穿著水紅襖子的宮女坐在台階上,閑說著六國的舊事。那宮殿真是僻靜悠閑極了。


    “你若是想去看看,我這兩日都有空。”胡亥輕輕搭在餘子式肩上,語氣裏帶著些漫不經心,帶著些認真。


    餘子式迴身看向胡亥,手搭上他的肩,偏頭緩緩問道:“你想去?”他知道胡亥這些天有多忙,一天不過睡一兩個時辰,難的剩下的休息時間全搭在了自己身上,他不覺得胡亥有時間出門。


    胡亥伸手攬緊了懷裏的人,忽然輕笑了一下,“對,我想去,你陪我去嗎?”把人逼得太緊容易出事兒,胡亥也察覺出這兩日餘子式的壓抑,他想陪他出去走走,緩和一下兩個人的關係。他們是情人,不是仇寇,胡亥不想和餘子式走到山窮水盡的那一步。


    “所以,你陪我去嗎?”胡亥又問了一遍。


    餘子式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手環住了胡亥吻了上去,輕車熟路,毫無矯揉造作之感。胡亥先是有些詫異地睜大了眼,而後眼中一霎那間亮了起來,他伸手就攬緊了餘子式的腰,抬手去解他腰間的帶鉤。


    餘子式沒去管胡亥的動作,手拽上胡亥的衣襟,慢慢替他解著衣帶,那還是他第一次給胡亥解衣衫,手有些不穩,故而他把動作動作很慢。胡亥低頭看著餘子式的手,眼神忽然就柔和了許多,“我來吧?”


    “不用。”餘子式解了一會兒,發現皇帝的朝服的確是難脫,他頓了一瞬,手上一用力,直接撕開了。


    胡亥聽著那一身帛裂聲,眉頭極輕地抽了一下。


    ……


    夜半,餘子式從床上起來,伸手給胡亥掩好了被子,他走到香爐邊掀開蓋子看了眼,扔了枚東西進去。從屋子裏走出來,宮侍照常攔下了他。餘子式看了眼那宮侍,從袖中拿出皇帝的玉枚遞過去。


    那宮侍看了眼屋子,又看了眼神色如常的餘子式,慢慢讓開了路。


    餘子式轉身往外走。餘子式出門一個人也沒找,直接就去了掖庭,他將正在打著哈欠的觀賞刑罰的曹無臣扯著領子拖了出來,甩手將皇帝的玉枚扔在了曹無臣臉上,一字一句冰冷道:“曹無臣,別試我的耐心,把這些日子所有朝廷罪臣的案宗拿出來,少一份,信不信我讓你你活不過今天晚上。”


    曹無臣瞬間清醒了,轉身就給餘子式拿了案宗恭敬地呈了上去。這一位一般不放狠話,放了就是言出必行,說讓你活不過今天晚上,你絕對沒法見著明早的日頭。


    餘子式迅速翻了兩頁,越發心中涼意越盛。胡亥為什麽會這麽忙?那是因為他把能辦事兒的全給下了獄!


    餘子式看著最後一頁赫然的三個名字,手忽然一抖。


    大將軍馮劫,右丞相馮去疾,左丞相李斯。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餘子式抬頭看向曹無臣,“馮家父子入獄,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前兩日找了個隨便的由頭扔進去的,約莫……約莫是兩天前。”曹無臣說得那叫一個戰戰兢兢,這位上哪兒冒出來他至今都沒反應過來。


    “他們現在人呢?”


    “在,在獄中。”


    “帶我過去。”餘子式伸手就將案宗甩下了,他想起曆史上那一對父子的結局,渾身的血都涼了。


    兩人一進牢獄,所見的一幕別說是餘子式,就連曹無臣都愣住了。血,全是血,半個牢獄都被鮮血染盡了。曹無臣刷一下走上前探手試了一下兩人的鼻息,當下臉色相當難看。他抬手從地上將兩人的手抓起來看了眼,手上筋脈都已經咬碎了,瞧那傷口死了約莫有一夜了,應該是傍晚時分自盡的。曹無臣迴身看向餘子式,抿唇沒敢說話。


    餘子式攥緊了手,慢慢走到那兩人身邊,撥開枯草拾起那一截明黃色的衣料。


    上書殷紅一行銀鉤小篆。


    “將相不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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