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子式先去了趟蒙家,而後在鹹陽城裏粗略地找了一圈。天色暗了下來,餘子式仍是沒有見著蒙毅的蹤影,站在街上抬頭看了眼天色,餘子式算了下時辰,忽然他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猛地迴頭看了眼,街道盡頭酒旗招搖。


    他轉身就往一個方向走。


    城外古道草木深,餘子式找著蒙毅的時候,他正躺在過膝的野草中和衣淺眠,古道上立著他的馬,瞧見餘子式時輕輕甩了下紅鬃,親昵地低嘶了一聲。餘子式走過去安慰似的摸了下胡馬厚實的鬃毛,低頭看向不省人事的蒙毅。蒙毅那一身酒氣太重了,混著草香隱隱有腥味。


    餘子式低下身喊了他兩聲。


    蒙毅抬眸瞥了眼他,眸子裏的光有點昏沉,像是好一會兒才認出來麵前的人是誰。“是你啊。”


    “起來,我送你迴去。”餘子式不想說別的,也不想問些什麽,他伸手將蒙毅扶了起來。


    蒙家除了幾個老仆外已經沒了別人,餘子式看著蒙毅皺眉難受的樣子,最終帶他迴了自己家。


    兩人剛到餘子式家門口,餘子式還未來得及上前敲門,忽然覺得胳膊一重,蒙毅低著頭緊緊拽著他,臉色蒼白。眼見著他要摔在台階上,餘子式伸手就環住了他,“蒙毅?”


    蒙毅抬頭看了眼他,吹了大半晚上的風他也差不多清醒了,熟悉的絞痛感從胃裏傳來,他低身坐在了台階上,緩緩才說了一句,“你找我?”


    蒙毅的臉色的確算不上好,血色都褪幹淨了。餘子式見他坐在了台階上,問了一句,“你怎麽樣?”


    “沒事。”蒙毅抬頭看了眼餘子式,一雙眼靜極。


    餘子式打量了他一會兒,低身在他身邊坐下了。


    “我今天早上讓王平去找你……”


    “我不會離開鹹陽。”蒙毅淡淡迴了一句,扭頭看了眼餘子式。


    餘子式陷入了沉默,空蕩的大街上沒有一個人,風聲依稀可聞,想了一會兒,他緩緩開口:“過去的事兒已經沒法追迴來了,這朝堂的局勢已經成了這樣,你我都知道,定局已成,如今做什麽都是徒勞。”餘子式看向蒙毅,“即便你留在鹹陽又能改變多少?”


    “我沒打算做些什麽,我留在鹹陽也不是為了和誰置氣,更不是為了等死,趙高,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麽。”蒙毅仿佛一瞬間又是當年那氣定神閑的大秦少年上卿,那樣子從容恬淡到了極點,他看向餘子式輕聲道:“所以我才讓王平對你說,你的心意我心領了。”


    “所以你留在鹹陽是為了什麽?”餘子式直接問道。


    “皇長子殿下還有個兒子,你知道嗎?”蒙毅沒有遮遮掩掩,直接大方地說了。


    餘子式聞言極輕地皺了下眉,良久才說了四個字,“王孫子嬰。”史書上後來的秦王子嬰,秦二世胡亥之後的大秦第三位君主。


    蒙毅點了下頭,“嗯,是他,大秦皇族的血脈如今僅存二三,而除卻當今陛下,先帝嫡係血脈現在不過隻剩下王孫子嬰一人。我是死是活都算不上什麽,我說到底不過一介人臣而已,如今更是了,一介罪臣,孤身寄命,這輩子過到如今連牽掛都沒剩下一個。”他輕輕望了眼餘子式,“在這諾大的鹹陽城中,大秦上卿蒙毅是死是活,於所有人而言都無足輕重,但於小王孫而言,我卻是他唯一剩下可以依靠的人了。”


    餘子式一瞬間心情複雜難述,良久他才道了一句,“你本來不至於走到這一步。”餘子式這輩子可以說不欠任何人,卻唯獨是欠了蒙毅的,若不是他,蒙毅原本的確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蒙毅聞言搖頭輕笑了聲,半晌才輕輕問了一句,“你在後悔?”


    餘子式沒應聲,他望著空蕩蕩的街道,良久,終於緩緩道了一句,“蒙毅,你離開鹹陽吧,小王孫我會替你照看著,你走吧,你才不過二十多歲,這一輩子還長,搭在這兒可惜了。”


    蒙毅忽然緩緩起身看向餘子式,“你真的在後悔?你在後悔什麽?”


    “很多事。”餘子式看向蒙毅,“很多事其實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我覺得很多事兒它們從一開始就錯了。”餘子式的視線有些陰沉,幾乎所有的事兒還是沿著曆史的軌跡在走,一步步,像是命定一樣。他試過很多辦法想改變這一切,幾乎全部都是徒勞,可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不,有的,而且很簡單。


    餘子式陷入了短暫的失神,那一瞬間,他想了很多的事兒,過去的,將來的,腦海中很多事兒洶湧而入。


    蒙毅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了一句,“你覺得你欠我?”


    餘子式正在走神,下意識就點了下頭看向蒙毅。


    蒙毅忽然伸手搭上餘子式的肩,手腕一用力將人壓在了台階上,他低頭吻了下去,全然沒有顧忌餘子式一瞬間的僵硬,扣著他的手壓在他身上,很認真地吻著他。酒勁像是一瞬間上頭了,他的手有些顫抖,卻仍是極輕地笑了一瞬低聲附在他耳邊道:“行了,兩清了。”


    兩清了。


    餘子式看著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睜大了眼,一時間所能感覺到的都是酒味,那股嗆人的味道似乎在腦海中盤桓不去,他望著蒙毅,太過震撼竟是忘記了將人推開。而後就看見蒙毅忽然低下了頭,眉眼中浮過一瞬痛楚之色。蒙毅抬手擦了把嘴角的血,良久才低聲對餘子式道:“扶我一把,喝太多傷著胃了。”說著他又抬手將嘴角剛溢出的血擦幹淨了。


    餘子式先是怔了一下,而後猛地伸手扶住了蒙毅,“你,你沒事吧?”


    蒙毅手撐著地,臉色雪白地搖了下頭,試著用了點力,接著看向餘子式輕聲道:“算了,扶我起來。”


    餘子式覺得自己的反應不該是這樣,但是這場景太過於錯亂,蒙毅的臉上除了胃疼的隱忍外全無異樣,仿佛剛才說“兩清了”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餘子式還沒反應過來怎麽處理這狀況,忽然就見蒙毅的嘴角又是一道殷紅的血色溢出來。


    餘子式這才終於刷一下站起來,扶著蒙毅的手將人從台階上拎起來,蒙毅毫無扭捏,直接將重量全搭在了餘子式身上,頭上不住冒冷汗。他從一開始就在忍,現在終於有些忍不住了,今天的確是喝得多了。


    “你忍著點啊。”餘子式一看蒙毅幾乎沒有血色的臉,一瞬間就清醒了,蒙毅的狀態的確很差,他就沒見過蒙毅這麽虛弱的時候,餘子式伸手環上他的肩,“我扶你進去,你先忍著點啊。”


    蒙毅已經聽不清餘子式在講些什麽了,點了下頭,那樣子要多乖順就有多乖順,他全部的氣力用在了一個地方,把喉嚨裏的血氣咽下去。


    餘子式這邊剛扶著蒙毅進了大門,背後忽然響起一陣熟悉而緩慢的腳步聲。


    餘子式隨意地迴頭看了眼,一瞬間整個人都愣住了。


    胡亥一身玄黑常服負手立在階下,身後站著一個渾身不住顫抖的怯懦小宮侍。兩人的肩上都有銀色的碎霜,一身的清秋涼意。那樣子分明是站了很久。


    “你……”餘子式剛說了一個字,胡亥就往後退了一步,他轉身看了眼那瑟縮的小宮侍,說了兩個字。


    “迴宮吧。”


    “胡亥!”餘子式忍不住喊了他一聲,“胡亥你站住!”


    胡亥迴頭深深望了餘子式一眼,又看了眼蒙毅,他站在原地片刻,而後轉身往外走,再沒迴頭。


    餘子式望著年輕帝王的背影,一瞬間想追上去將人攔下來,剛動一下,忽然覺得手上一片粘稠,他低頭看去,鮮豔刺眼的血色一下子映入他的雙眼,他一瞬間瞳孔猛縮,“蒙毅!”


    ……


    走出去不遠後,年輕的帝王緩緩放慢了腳步,最後,他站在了街道上,四下無人,他沒再繼續走。那小宮侍見他停下了腳步,也忙不迭地低頭停了腳步。


    兩人一直站在街道上,皇帝不說話,那小宮侍也不敢出聲,時間一點點過去,從頭頂星月皎潔一直到天邊翻魚肚白,身後街道上始終未曾有一道腳步聲響起來。


    “陛下。”那小宮侍顫著聲音道了一句,“要不要,要不要迴去找一下趙大人?”


    “去把衛尉給我喊過來。”胡亥一字一句淡漠開口道:“讓他帶著他手下所有的京師禁衛軍過來,還有,撤了趙高手底下禁衛軍,所有人馬改由內史章邯接手。”他從袖中拿出一枚虎符拋給那宮侍,“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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