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做什麽?”胡亥坐在案前望著推門緩緩踱進來的男人,偏著頭笑問道。


    餘子式走到胡亥麵前徑自坐下了,那副無視君臣之禮的樣子仿佛再尋常自然不過,“你殺扶蘇殺蒙恬殺盡宗室公子,無非是憂慮朝中文武大臣不心服於你,我今日隻是想告訴你,收服人心分撥異己不一定需要兵戮。昔年大秦相邦於鹹陽城高懸《呂氏春秋》號稱改一字賞千金,滿朝士子大夫無一人敢動筆,也無一人見別人敢動筆,這局麵一擺出來,滿朝文武這才終於親眼見識了什麽叫真正的位極人臣,深為威勢所折服,之後呂不韋用起這幫人就順手多了,這叫行威。”


    鹹陽朝堂指鹿為馬,呂氏春秋一字千金,道理其實是同一個道理,說什麽權勢滔天都是虛的,必須得讓朝堂上這群人親眼見識過了,這群人才懂得什麽叫服氣。上位者做事,頭一件兒那叫立威,為什麽新官上任要先來三把火?就是這麽個道理。


    餘子式望著胡亥,“你如今新帝登基,殺人立威效果的確是立竿見影,而且也不用耗費太多心血,但胡亥你是皇帝,古往今來沒有哪個皇帝會血洗自己的朝堂,屠盡自己的朝臣,先帝去世,部分州郡的動蕩很大,此時正值用人之際,別再見血了,這些事兒到此為止。”餘子式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與胡亥說著這番話,心裏靜悄悄的,像是空了有一陣子,他望著胡亥的臉,覺得這人又是熟悉又是陌生。胡亥,殺人和弄權一樣,這是會上癮的啊。


    胡亥沉默了很久,終於開口問道:“你在怪我殺了蒙恬?”


    餘子式答非所問,“我會一直陪著你,我答應過你。”他這輩子,說一不二。


    胡亥沒能鬆一口氣,他明顯地察覺出這些日子餘子式對自己態度的變化,他與餘子式相處太久了,哪怕是對方眼角眉梢的一個細微動作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並牢記在心。這人的心思已經遠了,哪怕他望著自己的眼神依舊溫和。


    見胡亥再次沉默,餘子式徑自說了下去,“朝野上的事,我會盡自己所能幫你,州郡地方上的事,我也會多留意。”


    “先生。”胡亥開口打斷了餘子式自我陳述的話,輕聲問了一句:“我讓你失望了?”


    “沒有,你做得遠比我想象的要好。”餘子式這一句話說的真心實意,胡亥有始皇帝的遺風,骨子裏天生就帶著股帝王氣勢,說句實話,光論手段,餘子式很欣賞他。別的不說,單說能在李斯他們一眾老奸巨猾的老臣眼皮底下在朝野無聲無息地遍植自己的勢力,這一點多少人望塵莫及。


    “你在失望。”胡亥原先手裏一直捏著枚青色的玉佩,說到這兒他輕輕將玉撂下了,一聲伶仃清響,餘子式看著那玉滑過水磨的桌案從邊緣摔下來,伸手接了一下,沒接住,那玉砸在地上碎開了。


    餘子式低頭望著那枚碎開的玉,心中有些複雜。失望?不,他不失望,他隻是有些悵然若失。他抬頭看向胡亥,良久才開口說了一句,“我查到點東西,是一份名單,上麵列著一百六十四人,從開朝功臣勳貴到皇親國戚,其中甚至還有十位當朝公主。”餘子式伸手將那枚碎開的玉拾起來放在案上,輕輕一聲響,他問道,“陛下,你確定按著名單殺完人後,你還能收手?”


    胡亥的臉色終於變了變,有些出乎意料,有些陰沉。


    一百六十四人,算上包括下人親眷在內的株連者,人數幾達上萬人,餘子式覺得這動靜若起怕是不輸後世永樂帝朱棣的那場靖難。


    “我沒想收手。”胡亥忽然望著餘子式的視線一字一句平靜道,“不止是一百六十四人,還要算上李斯,蒙毅,馮劫,馮去疾以及他們的黨羽,對了,李斯的兒子多尚大秦公主,李斯的女兒多嫁大秦的公子,他們與他們的後嗣也該算上,這麽一算少說得有三百人了吧?”胡亥說話的時候一直望著餘子式的臉,打量著他的神色,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聽自己平靜說完了這番話後,他心中竟是有些莫名痛快。


    餘子式忽然就沉默了,望著那坐在案前的年輕帝王一言不發。他所有該說的話早就說盡了。


    看了一會兒,餘子式從案前起身往外走,剛走了兩步,忽然覺得腰被人從後麵狠狠環住了。他渾身一震,卻沒有說話,任由胡亥顫著手緊緊抱著自己。


    胡亥很想說點什麽,道歉也好挽留也好,他想對餘子式說句什麽,可他什麽都說不出口。他從來不是什麽謙謙君子,更談不上什麽溫潤如玉,哪怕他讀再多的書掩飾地再好,他骨子裏還是他,三分豺狼血性,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物以類聚,他和曹無臣才是一路人,而不會與餘子式這種人為伍,餘子式這人哪怕是耍手段都透著股讓人嫉恨的正氣,他往那兒一站就是君子立場。


    道不同不相為謀這話,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即便是餘子式剛才那番話說的很漂亮很幹淨,但在胡亥看來,大部分都很不切實際。朝臣不心服,諸公子欲篡權,朝野人心動蕩,如今的局勢遠比餘子式說的要複雜,而自己根本輸不起,他若是輸了,扶蘇與蒙恬的下場就是他和餘子式的前車之鑒。他必須控製住局麵,哪怕他的手段讓人不齒,逼殺朝臣這些事兒在史書上毫不光彩。


    他要的根本不是光明磊落,他要的就是兩個字,穩妥。


    在餘子式看來殺盡李斯諸人很失策,可在胡亥看來,權衡利弊之後此舉勢在必行。


    被拽到房間裏,餘子式仰頭看著胡亥的雙眼,心中清如水、明如鏡,胡亥的心思他差不多能猜到七八分,不能說兩人誰對誰錯,隻能說立場不同,誌不同道不合。所以說其實兩人根本沒有談的必要,因為誰都清楚自己說服不了對方。


    餘子式感覺到胡亥抵著牆扯自己的衣帶,他忽然伸手捏住了胡亥的手,“鬆開。”


    胡亥抬頭看了眼他,餘子式幾乎有種溺斃在他漆黑雙眼中的錯覺。他將胡亥的手從自己身上掰開,自己抬手從上往下解著衣帶。沒辦法,他真喜歡這個人,他想要他,他對胡亥的渴望其實不比胡亥對他的要弱多少,他隻是從來都不習慣表達。而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想要胡亥,哪怕他們之間的確誌不同道不合,的確是不怎麽適宜。


    ……


    餘子式是半夜走的,他走的時候胡亥還睡著,屋子裏點著綿綿的安神香,餘子式從床下撈了自己的衣服穿上往外走,臨走前替胡亥拉了下被子。


    秋天的夜裏有些涼,餘子式走在宮道上,忽然想起許多天前鄭彬和他商量過的一件事兒。迴家後他從書房裏將鄭彬給他的東西翻了出來,那是一大摞厚厚的書簡。餘子式抽出一卷看了眼。


    “鄭家女,年十七,姿容有殊……”


    當初新帝即位,後宮嬪妃位置空懸,鄭彬循著舊例挑了朝中大臣族中女子賢良者列了份單子呈給皇帝,餘子式那天剛好撞見去送名冊的鄭彬,順手就截下來了。餘子式看了幾列後就輕輕將書簡放下了,最近的事兒一樁樁一件件往外冒,胡亥如今的性子他也是越發捉摸不透,史書上說的“荒淫無道”四字他已經應了“無道”兩個,興許哪天就真的心血來潮在後宮立幾房夫人也說不準。


    要知道始皇帝製衡拉攏權臣,用的最多也最有效的法子可是聯姻,始皇帝先前年輕時他就親自娶,後來公子公主長大了就換兒孫輩繼續來,從始皇帝對聯姻的鍾情程度來看,這手段效果可以想見。


    餘子式看著自己案上的那一摞厚厚的書簡,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恰好黎明時分,不知上哪兒傳來一兩聲雞鳴聲,餘子式撇頭往窗外看了眼,霜花堆在窗欞上,琉璃的光澤有些晃眼。


    餘子式起身開了門,對侍者輕輕吩咐了一句話。


    將近一個時辰後,蒙毅才踏進了餘子式的家門,剛沿著廊道繞過亭台水榭,他就看見坐在亭子中央的餘子式正往燒得正旺的火爐裏扔著什麽,蒙毅認了認,從那東西的形製來看,像是拆得零碎的書簡。


    蒙毅沿著廊橋走過去,剛踏進亭子,餘子式正好折了最後一枚書簡隨意地扔到了熊熊燃燒的火爐中。接著他抬頭看向蒙毅,說了兩個字,“坐吧。”


    “你怎麽了?”蒙毅隻掃了一眼就看出餘子式的臉色有些白,他沒坐下,反而直接站在廊下問了他一句。


    餘子式也理解蒙毅,蒙毅疏遠自己才是情理之中,依著自己與胡亥的關係,要說他對蒙恬之死一無所知,這話他自己聽了都覺得很荒誕。不過餘子式也沒費時間同蒙毅解釋什麽,胡亥做的和他做的實際也沒太大差別。餘子式扭頭看向蒙毅,“坐下吧,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頓了片刻,他壓低聲音平靜道:“當初我入獄,你幫了我不少,原也是我欠你,如今你就當我是償你當年救我的恩情,用不著多想。”


    蒙毅望著亭子中央坐在火爐邊的餘子式,火光明滅,那人清清冷冷地坐在席子上,麵色平靜恍若陌生人。


    餘子式見蒙毅遲遲沒有動靜,抬頭看了眼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撞上,兩人均是一陣沉默。


    餘子式先收迴了視線,客氣疏離地道了一句,“坐吧。”蒙恬被先帝遺詔賜死,蒙家幾近破碎,蒙毅最近的日子有多艱難餘子式可以想見,牆倒眾人推,這是人情常態,餘子式原先想幫幫蒙毅,又擔心自己出麵嘲諷意味太重,最後也隻是暗中吩咐人照看著些。


    李斯與馮家父子如今還算是勢力頗深不易撼動,如果說胡亥要動手,朝中這麽多人,剛失去勢力的蒙毅絕對首當其衝。無論是出於道義還是出於什麽,餘子式都必須護住蒙毅。


    這個人是大漢朝的丞相,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先奪其所有,而後十倍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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