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七月流火八月朔風,天氣轉涼入秋。


    自新帝登基許多天來,餘子式與一眾朝臣的日子相當清閑,甚至可以說有些無聊了。胡亥自登基以來幾乎沒怎麽上過朝,也沒怎麽會見過群臣,幾乎完全是沿襲了始皇末年的生活作風,天天都在驪山行宮裏安安靜靜地待著,朝中諸事都是幾位大臣在處理。


    餘子式原以為胡亥不喜近人的毛病這麽些年也該改得差不多了,卻不曾想他愈發變本加厲,不到一個月身邊的近侍撤得幹幹淨淨,偏偏他自己又不像是能自力更生的樣子,沒人照看著的時候,連一日三餐在他眼裏都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為了避免後世史書給他們一眾權臣安一個幽禁虐待新帝的罵名,餘子式很自覺地陪著皇帝吃飯睡覺,全盤接手了近侍的任務,照顧起了皇帝的日常起居。


    日子平靜久了,餘子式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仔細查了幾遍卻沒查出異樣。太平靜了,餘子式總覺得有些不安,心頭像是籠著層陰霾一樣灰蒙蒙的。


    這天下午,桓朱與閻樂在學堂不知怎麽的和李斯家小公子李思打起來了,餘子式收到消息過去看了眼,恰好撞見有些日子沒見的李斯。兩人問了情況,各自領了自家灰頭土臉齜牙咧嘴的小輩兒,餘子式打量了一圈,明顯覺得李思要更狼狽更氣急敗壞一些,他心中當下有了底。


    李斯似乎沒什麽心情,不痛不癢數落了李思兩句,也不管李思氣得脖子都漲紅了,直接命人綁了拖迴家關兩天。餘子式在一旁看著丞相大人教訓完兒子,迴頭輕飄飄地掃了眼藏在他身後的桓朱,朝閻樂使了個眼色。


    閻樂心領神會,拽著心虛的桓朱轉身就走。桓朱踉蹌了一下,剛想罵句什麽卻在餘子式的目光下生生咽了迴去,夾著尾巴一樣默默溜了。


    餘子式當下就覺得閻樂是個好苗子,同樣都是尋滋挑釁仗勢欺人,和閻樂這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一比,他家那傻閨女這一臉的做賊心虛真是讓人擔心。


    兩家小輩兒都走了之後,餘子式這才看向李斯,輕笑著打了聲招唿。


    餘子式這兩天都沒怎麽見過李斯,難得在這兒撞上了,正好和他聊了兩句西北局勢,說了幾句自己對扶蘇與蒙毅的看法。話一出口,餘子式就覺得李斯的神色起了變化,那樣子像是有些詫異,眼神裏帶著些打量。餘子式心中一瞬間疑竇叢生,還想問句什麽,李斯卻忽然開口道:“趙大人,我家中還有些事兒,怕是要先行一步了,小兒輩不懂事,今天學堂的事還望趙大人別放在心上。”


    留下這麽一句,李斯自顧自轉身走了,臨走前似乎還深深望了眼餘子式,那一眼太快,餘子式尚未捕捉到什麽李斯就已經轉身走了。


    他站在原地看著李斯的背影,一瞬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迴去之後,餘子式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徹查,把這些天所有的事務全都翻了出來一遍遍掃過去,忽然翻手將書簡狠狠壓在了案上。不對勁兒,情況有些不對勁兒,這些天的日子太風平浪靜了。


    或者說,他這些天接觸到的消息都太瑣碎片麵了。


    餘子式下令將所有內廷官員都召到麵前,甚至包括王平在內都挨個詢問了一遍,事無巨細,越問他心越發涼了起來。對答如流,真正是對答如流,而且一眼望去有不少的生人麵孔,餘子式這些天在驪山行宮待的日子是久了些,但是也不是未曾踏足內廷,他發現自己竟是對內廷人員的變動沒有絲毫的察覺,這念頭一起來就完全刹不住。


    餘子式沒驚動任何人,直接帶著王平去了趟禦史丞,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把官員的檔案一份份調出來核查了一遍,越翻下去餘子式的臉色越陰沉,不僅是多了許多陌生麵孔,原本手底下的那批人也不再是原來的職位品階,餘子式忽然猛地甩了冊子轉身往外走,走出去宮室兩步後,他忽然又頓住了腳步。


    他迴頭看向王平,平靜道:“你派人去趟驪山行宮,和陛下說一聲,就說我今天有點事兒可能晚些過去。”


    王平答應下來,轉身去安排了。餘子式轉身往宮外走,前去找了趟鄭彬,鄭彬倒是對他的到來有些詫異,餘子式與他聊了兩句,問了幾句宮中諸位公子與先帝諸位夫人的事兒,鄭彬的臉色一瞬間有些異樣,餘子式幾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一把扯住了鄭彬的袖子。


    站在日頭下,餘子式覺得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


    鄭彬猶豫了很久,終於吞吞吐吐冒出兩個字。


    殉葬。


    餘子式沒多問下去,直接轉身往外走。自先秦以來,殉葬之風大興,諸侯君王歿,六宮夫人妾滕陪葬者不可勝數。


    空曠的宮殿,寥落的庭院,餘子式在階下站了一會兒後推門進去,沒人敢攔他,他就這麽直接走了進去。擺設尚為改動,積滿灰塵的桌案上擺著一副窄窄的字帖,餘子式走過去低頭看了眼,一筆一劃書盡桀驁丹心。


    這宮室是馮夫人的宮室,她本是馮家嫡長女,父親是當朝丞相,弟弟是當朝禦史大夫,年輕時才名冠蓋京華,十九歲嫁入帝王家相夫教子,為始皇育有一雙兒女,女兒封號華庭,小字丹心。


    餘子式看著那副字,忽然猛地抵住了桌案,手一點點攥緊了,他低著頭沒有說話。


    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什麽似的猛地抬頭。


    蒙恬。


    餘子式直接往宮外走,天色幾乎都暗了下來,初秋的夜一片冰涼,餘子式站在階上用力地拍著蒙家大門,就在他幾乎想要一腳踹進去的時候,門忽然開了,瘸腿的老仆顫顫巍巍地扶著門問了句,“大人,你找誰?”


    “蒙毅呢?他在家嗎?”


    餘子式覺得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是不能想象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甚至都不願意去深想這些事兒,更遑論是去猜誰做的了。直到他見到了蒙毅,年輕的大秦上卿穿著件簡單的白衫坐在城外的亭子裏,一身的酒氣。


    餘子式看著他坐在新亭如水長階上,清秋淡草及膝,他就這麽坐在那兒,眉眼尤為清麗。餘子式走過去看著他,蒙毅抬頭靜靜打量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對上,良久,蒙毅才像是認出了麵前的人是誰,輕聲緩緩道,“是你啊。”


    “蒙恬他……”餘子式剛說了三個字,喉嚨忽然就冒不出一點聲音了,他不能相信自己前段時間到底在幹什麽,對所有事一無所知。所有的消息來源全被切斷,如果不是今日偶然遇上李斯,他帶著王平去了趟禦史丞花了一下午翻查案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被蒙多久。


    蒙毅看了餘子式一會兒,眼神靜悄悄的,許久他輕聲道:“坐吧。”


    餘子式走過去,沒有在他身邊坐下,而是站著打量著蒙毅的臉色,“蒙恬他……”


    “吞藥自盡。”蒙毅淡淡地道了四個字,眼中沒什麽波瀾,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兒。從得知消息到現在,所有的情緒都已經淡了下來,他人也平靜了許多,北風吹酒醒,他心中甚至連怨恨與不甘都沒了,隻覺得孑然一身,頭頂月色正好。


    “他離家鎮守西北大漠近二十年,親率三十萬大秦兵士戍邊備胡,黃河之濱一戰逼匈奴退至大漠以北七百裏,匈奴聽聞他鎮守西北,不敢南下而牧馬,二十餘年不敢有秋毫之犯,北境遂安。”蒙毅的語氣很和緩,千裏之外,西風烈馬,紅袍將軍橫槍立馬身影依稀可見。


    “蒙家三代仕秦,他手底下三十萬大軍即便是踏平鹹陽都有餘,從他被囚禁到吞藥自盡,西北邊境三十萬兵馬始終未動一兵一卒。”蒙毅掃了眼餘子式,“趙高,蒙家三代人百餘年,不欠誰的。”


    餘子式袖中的手緩緩捏緊了,望著蒙毅沒有說話。


    ……


    餘子式迴到驪山行宮的時候,天都已經快亮了,年輕的帝王坐在案前靜靜等著他,聽見腳步聲抬頭看向他。


    餘子式走到胡亥身邊,緩緩低身打量著他,昏暗的燈光下,胡亥的臉色有些難看。餘子式仔細看了他一會兒,手輕輕搭上他的肩,指尖撫著他的臉一點點摩挲著,良久輕輕問了句:“晚上吃過東西了嗎?”


    胡亥忽然抓住了餘子式的手,燭光下臉色越發白了幾分,“先生。”


    “我明白。”餘子式輕聲打斷了他的話,“扶蘇與蒙恬一日不死,西北三十萬兵馬終成心腹之患。先帝遺詔雖然指了你繼位,但是你以如今的身份繼位,朝野人心到底不平,後宮諸公子比你名正言順的數不勝數,為防止人心動蕩叛亂再起,所以先帝的其他公子必須死,斬草除根,諸位夫人循例殉葬也無可厚非。這些事兒都是我逼問那些人他們才吐出來的,你也別責怪他們,這麽長時間能瞞得這麽死,他們已經是相當不易了。鄭彬與我有故交,卻也是在我逼問之下才吐露一兩句,你能做到這一步……”


    “先生,別說了!”胡亥終於低聲喝止了他,“別說了。”


    餘子式伸手輕輕環上他的肩攏住他,“我能理解,陛下,我真的能理解,一國之君當有一國之君的樣子,秦惠王殺商鞅,秦昭襄王殺武安君白起,他們都是戰國明君,他們殺的也都是真正的國士。”餘子式真的能理解,他懂,他比任何人都要懂。


    胡亥抬頭看向他,那樣子像是有些沒反應過來,餘子式極輕地揉了下他的頭發,低聲問道:“吃過飯沒有?”


    “沒有。”胡亥極輕地搖了下頭,拽著餘子式的手,臉上終於恢複了一些血色,“先生,我……”


    “先別說了,你想吃點什麽?我現在讓人去弄。”餘子式伸手輕輕摸著胡亥的臉,聲音很低緩,“沒事了。”


    餘子式想,這人真的適合當大秦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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