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陽死了,喜事成喪,朝野皆驚。


    餘子式和王賁商量的時候,王賁就抱著一壇子桂花酒坐在天井邊一副散散懶懶的樣子。餘子式看了他一會兒,伸手從他手裏撈過酒仰頭喝了一大口,“所以,你怎麽想?”


    王氏與皇族的聯姻不可能終止,別說櫟陽死了,就是嬴政的女兒全死絕了,那也得繼續娶嬴姓旁係的女子。餘子式不知道王賁是什麽感覺,他覺得心中窩囊,秦朝崇尚男女婚配自由,婚喪嫁娶都不講究什麽死規矩。後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是儒家的,而孔聖人一派在秦朝還真沒什麽地位。


    正因為如此,餘子式才覺得窩囊,王賁這輩子為大秦征戰天下,戰功赫赫,功成身退時卻成了滿朝文武一場眼裏最大的笑話。


    如今的形勢是什麽?罷州郡守備已經是必行之舉,此舉象征著天下已平。秦始皇下令收天下兵器鑄造十二金人,也是寓意中原兵戈戰事到此為止。天下是真的暫時平定了,武將尤其是王氏一族的身份現在尤為尷尬。同樣是武將世家,蒙家有個上卿蒙毅在朝堂上,背後還有個皇長子扶蘇,但是王氏一族不一樣,他們就是再純粹不過的武將世家,大秦帝國最鋒利的刀,而如今是入鞘封刃的時候了。


    餘子式深吸了口氣看向王賁,眼中壓著銳氣,他平靜問道:“再挑一位公主繼續娶?”


    王賁看著餘子式陰沉的臉色,忽然記起他不能多喝,忙伸手從他手中將酒奪了下來,瞧著他的樣子輕笑了一聲,“我已經想好了,不娶了,這麽糟踐人,陛下不心疼,我瞧著都心疼。”想起櫟陽,王賁又是輕輕一聲歎,聽聞那公主的聲樂是鹹陽一絕,倒是可惜了。


    “那你怎麽打算?”餘子式皺了下眉。


    “我想過了,像我這樣不正經的人,不適合留在鹹陽。”王賁搓著手盤算著,“三十六州郡罷武備,殽山以東已經沒了我的位置,中原的確是待不下去了。”他看向餘子式,輕聲笑道,“所以我打算帶著王家舊部去西北戍邊備胡,這兩年胡戎在邊境趁著中原內亂總想抄點東西,心思歪了得及時正迴來,如今中原已平,大秦如今也是時候收拾一下西北山河了。”


    餘子式打量著王賁,說到戰場時,那雙能綻出桃花的眼忽然就多了一道飛揚至極的神采,銳利,璀璨,桀驁無匹。餘子式忽然就記起多年前,這人少年騎馬初入疆場,烈馬橫槍,倜儻白袍一小將。那眼神中就一句話:我替天子守國門!


    餘子式若是王賁守西域,那場景一定好看至極,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魑魅魍魎徒為耳。


    “決定了?”餘子式問道。


    王賁點了下頭,“定了,聽說胡戎有三烈,最烈的馬,最烈的酒,最烈的女人,前兩樣我已經試過了,也就是尋常而已,這次去西北,倒是想看看胡地的女人能烈成什麽樣子?”


    餘子式看著王賁說到女人眉飛色舞的樣子,嘴角漸漸勾出笑意,他輕聲道:“胡地的女人烈不烈我不知道,但是我聽過胡姬彈琵琶,飛金濺玉,關西一絕,絕不是鹹陽絲竹坊能彈出來的聲音。”


    “是嗎?”王賁頓時來了興致。


    餘子式點了下頭,忽然伸手從王賁手中奪過酒,極為幹脆地一飲而盡。


    王賁看著他利落的動作,眼中的笑意深了深,他勾了下唇輕聲道:“興許我還會迴來的。”


    “是嗎?”


    “興許。”


    餘子式看向王賁,半晌搖了搖頭,“算了,你還是在西北邊境啃一輩子沙子吧。”


    王賁不甚讚同地攤手道:“我是去做大事的,吃沙子這事兒留給蒙家那小子,本將軍就坐在西北等著他。”


    餘子式沒忍住笑,咳嗽了兩聲,拿手狠狠抹了把嘴角的酒。


    世子殿下當了這麽久的將軍,的確有些長進,他還真等不了太久,蒙恬蒙大將軍應該很快就給去西北給世子殿下造長城了,造完長城接著修直道,蒙大將軍與世子殿下這麽多年的恩怨情仇終於可以在胡人的地盤上好好算一算了。


    次日上朝,王賁請求帶領同族外鎮西北,秦皇準了。


    王翦卸甲歸田,王賁與王離戍邊備胡,王氏一族自此低調地退出了鹹陽,徹底退出了帝國的政治中央。這個原本可以彪炳史冊的武將世家就這麽消失在滿朝文武的視線中,沒有像李斯一族與皇族緊密聯姻,也沒有像蒙氏一族背靠皇嗣,他們在輝煌的巔峰低調地離開了。


    帝國的刀,這輩子都隻屬於疆場,將軍二字,背後是一整個天下。


    餘子式奉詔入鹹陽宮的時候,王賁還在整頓舊部,尚未離開鹹陽。


    嬴政屏退了宮人,拉著餘子式站在鹹陽宮階上聊了許久,從家國聊到瑣碎朝政,一點一滴地聊,聊了很久很久。餘子式到最後索性不說話了,隻是靜靜聽著帝王說,帝王說州郡,說書同文,說胡戎,甚至說到了櫟陽,說到了自己的陵墓。


    餘子式終於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嬴政的眼神,卻忽然被震住了,嬴政看著他的眼神與平時很不一樣,甚至可以說,他從未見過帝王這樣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間,餘子式覺得嬴政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透過自己看著另一個人,正如這些話也不是說給自己聽,而是帝王想說給另一個人聽。


    餘子式隻看了一瞬就不著痕跡地低下了頭,他隱約知道嬴政是在懷念著誰了。


    嬴政卻是沒再說下去了,他收迴視線,頓了良久,他忽然輕輕問了一句,“最近事挺多的,你應該挺忙的?”


    “大部分的事都已經有了脈絡,說忙倒是算不上,事情瑣碎有些費工夫罷了。”


    “胡亥最近怎麽樣?”


    前麵都在聊別的,嬴政忽然問了這麽一句,餘子式袖中的手極輕地抖了一下,隨即平靜道:“小公子殿下一切都挺好的。”


    嬴政看了眼鎮定自若的餘子式,“那你呢?”


    三個字入耳,餘子式心中已經不是發涼二字可以描述的了,隻停了一瞬,他接道:“臣也挺好的。”


    “是嗎?”嬴政漫不經心地反問了一句,“你確定你最近挺好的?”


    “是。”


    嬴政看著餘子式,心中不免也歎氣,這人這段時間耗盡心力牽製平衡呂氏門人的勢力,他都懷疑他能不能撐下去,實在擔心他的狀況才問了這麽一句,沒想到這人倒是咬著緊,愣是一口不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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