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子式從張良院子裏走出來的時候,很意外地瞧見了還未離去的蒙毅,少年倚著牆微微低著頭,夏日綠樹光影斜織,淡淡的陰影落在他臉上,書生少年簡單長衫。


    不論樣貌,光論這一份氣質,鹹陽世家少年的確無人能出其右。想起史記中對陳平的記載,餘子式盯著蒙毅的臉下意識有些失神。


    就在這時,蒙毅忽然抬頭看向他,那一瞬間,真正是君子如玉,春風十裏。


    餘子式若有所思,望著蒙毅緩緩抱起了手。都是樣貌出眾,都是難得的卿相之才,都是立誌治國安邦的少年。陳平,蒙毅,史冊中兩個人的名字忽然一瞬間暈染交織,到最後隻剩下少年卿相的身影依稀可見。


    那是一種直覺,強烈的直覺。


    有那麽一刻,餘子式覺得夏日所有的陽光都落在了蒙毅身上,耀眼極了。


    “蒙毅。”餘子式忽然笑了下,頗為隨意地問道:“你入朝為官算來也有幾年了,如今想來,心中有什麽感覺?”


    蒙毅似乎沒料到餘子式會問他這種問題,頓了片刻後道:“挺好的。”他十多歲入朝,從幾年前的公子陪侍,到如今官拜大秦上卿,數年仕宦,不過“問心無愧”四字而已。


    對話似乎斷了,空中一下子靜得厲害。


    直到餘子式朝他招了下手,“過來!”他轉身往外走,“我想與你聊幾句。”頓了一下,他又覺得語氣太生硬了些,迴頭望向蒙毅,“隨便聊幾句,什麽都行。”


    蒙毅站在原地望著男人的背影半晌,提腳跟了上去。


    沛縣山野間,正午的太陽正盛,三三兩兩的農戶正坐在田埂上背倚著樹蔭聊天,他們手裏拿著頂草帽輕輕扇著風,滿頭大汗卻聊得很是歡快。田埂上粗獷的嗓音夾雜著笑聲蕩開。餘子式找了棵樹坐下,望著不遠處的那一幕,輕輕笑了一下。


    他忽然想,興許就是在這樣的山野田埂上,陳勝對著鄉民說著“燕雀安知鴻鵠之誌”,說著“苟富貴毋相忘”,然後引起鄉人一陣歡快的笑。


    那些亂世的梟雄尚未登場,可餘子式卻仿佛已經看見了未來的草莽扇著草帽汗流浹背地走來。


    “蒙毅,你入朝為官是為了什麽?”他忽然扭頭看向一旁安靜的少年。


    蒙毅看著他笑了一下,“我既做不了在野武將,不入朝為官難不成真在鹹陽歌坊酒肆混上一輩子?再說了,有我父親在,鹹陽哪一間歌坊酒肆敢收容我?我入朝為官從來就不是為了什麽,而是沒得選了。”


    是啊,蒙家人不入朝為官還能做什麽呢?餘子式對蒙家的家訓也略有耳聞,蒙老將軍鐵血了一輩子,家教與治軍幾乎沒分別。可憐蒙毅與蒙恬兩兄弟,明明是貴胄世家少年,一個自幼在軍營摸爬滾打混得一把血淚,一個日夜讀書就差沒讀吐了,隔壁將軍家二世祖王賁整日鬥雞走馬瀟灑快活,蒙毅與蒙恬出門都不敢跟人錦衣華服的世子殿下打招唿。


    餘子式想著忽然忍不住笑起來,問蒙毅這事兒是不是真的。


    蒙毅見他笑起來,也輕輕勾出笑,“我哥看王賁不順眼,總歸是有原因的。”同為年輕一代的將軍,蒙恬與王賁氣場八字不和,這事兒朝野周知。


    餘子式覺得蒙家人其實都挺有意思的,提起蒙恬,餘子式心道你哥對我貌似也不怎麽順眼。


    一旁的蒙毅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似的,輕聲道:“其實,我哥挺欣賞你的。”


    餘子式聞言不可思議地看向蒙毅,蒙恬欣賞他?沒看出來,真沒看出來。蒙恬哪一次見到他臉上不是寫著“不爽”兩個字,最近甚至都隱約帶上了殺意。欣賞他?真難以想象。


    蒙毅望著餘子式的樣子,忽然低頭輕輕笑了下,那一笑竟是極為幹淨,不摻一絲陰霾。


    餘子式越看他,腦子裏關於陳平俊美的記載就越揮之不去,想著他忍不住就問了一句,“蒙毅,以前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很好看?”


    蒙毅原本隨意搭在膝上的手忽然就一抖,他猛地攥緊了,對著餘子式的視線竟是說不出一字來。


    餘子式的視線太坦蕩,太磊落,偏偏就是這樣的坦蕩磊落,讓蒙毅的手不住發顫,許久他才說了一句,“沒有。”


    餘子式皺了下眉,“沒有?不會吧,我覺得你挺好看的啊。”餘子式其實蒙了一下,他不會和秦人審美不一樣吧?陳平那可是楚漢公認的美男子。


    “你覺得我長得……好看?”蒙毅愣愣地問了一句,從來鎮定自若的大秦少年上卿,一瞬間竟是跟個普通的少年一樣窘迫到臉紅起來,連話都說不連貫了,“我,我父親說,士無須在意相貌,品行、品行端正即可。”話一出口,他都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


    “你品行也挺好的。”餘子式接了一句。


    “是、是嗎?”


    餘子式點點頭,望著忽然慌張起來的少年,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真誠道:“你都挺好的,真的。”


    家世、人品、才華、相貌,別說是鹹陽,就是從天下來看,蒙家二公子蒙毅也是數一數二的出眾。


    蒙毅望著一臉真誠誇讚他的餘子式,終於開口說了一句,“你,你也挺好的,品性清正,你,你人很好。”一輩子沒說過奉承話的大秦少年上卿臉都燒紅了,想告訴麵前的人他有多好,偏偏口才都廢了一樣,隻能說出一句,“你真的很好。”清正,仁義,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餘子式覺得這話題繼續下去,他和蒙毅估計能相互吹捧一起走上人生的巔峰。他輕輕笑起來,轉移了話題,“蒙毅,你覺得沛縣的人都怎麽樣?”


    蒙毅平複了一下心緒,“的確與尋常的鄉民縣吏有些不一樣。”


    餘子式似乎想起什麽似的,輕聲道:“前兩日張良,就是我一個朋友與我說,沛縣有個主吏叫蕭何,平日愛幹淨好讀書,每日在沛縣官衙內兢兢業業地處事,將所有事兒都處理的井井有條,才氣極好卻不自知,平生最大的心願是等著沛縣縣令告老之後他能接過這個官職,到時再娶上兩房賢惠的妻妾,生幾個伶俐的兒女,一家人攢些錢財,老了之後在沛縣上好的地段置辦上幾畝田地幾間家產,他還想養幾隻大黃犬看家護院,家中藏上一閣子的書,他的妻一定得要會釀酒,日日給他溫上一小盅,他要邊讀書邊喝,一直喝到人間舉案齊眉成了老翁老媼,再翻不動書卷為止。”


    餘子式頓了許久,看向沉默的蒙毅,“蒙毅,在沛縣再好好轉轉,看看這些人的日子,聽聽這些人的念想,再想想我們入朝為官,披這一身玄黑官服究竟是為了什麽。”


    蒙毅在餘子式的目光下不發一言,許久,他才皺著眉輕輕點了下頭。


    餘子式知道蒙毅的性子,心裏也明白要他改變心意不是幾句話的事兒,他不急,慢慢來。


    “行了,起來吧。”餘子式伸手輕輕拍了下蒙毅的肩,“你平日也挺累的,正好趁著這時候在沛縣好好走走,這沛縣山水清秀,自從楚國戰亂以來,不少名士都避亂搬了進來,你若是去看看他們,發現也挺有意思的。”呂雉的父親呂公就是避亂入沛縣的名公之一,說不定蒙毅還能見到如今劉季的妻子——未來的大漢皇後都不一定啊。


    “嗯。”蒙毅應下了,“我會去轉轉。”


    餘子式眼中的蒙毅一身月白布衣坐在樹下。少年上卿脫去了黑色的官服,這一副模樣和平日相去甚遠,倒像就是個普通的俊秀少年。


    他看著看著忽然就想起了胡亥,那小子看著乖巧其實可能折騰了,他的眼神不自覺柔和了許多,隨即對著蒙毅道:“那就先這樣,我還有事兒先走了。”


    “嗯。”蒙毅想站起來,卻猛地發現自己的發帶被勾住了,他皺著眉伸手去扯。


    餘子式見到了,隨意地伸手替他理了起來,“我來吧。”他看了看,直接將蒙毅的發帶解開了,伸手重新給蒙毅束了一遍頭發。他忽然笑道:“以前胡亥也總是被勾住發帶,他那時候小,不喜歡讓別人動他偏偏自己又梳不好頭發,我每次去見他,他頭發都沒法看,我就隻能自己學著給他弄。”


    說完餘子式鬆開手,看了眼蒙毅,“好了,還行。”


    蒙毅坐在地上仰頭看了他一會兒,沒說話。


    “我先迴去了。”


    蒙毅點點頭,望著餘子式轉身離去的背影,放在膝上的手緊了緊。


    隻是一瞬而已,所有的思緒都亂了,記憶一下子卷迴數年前。


    彼時他還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在鹹陽宮當一個普通的太子陪侍,日子平淡。直到有一天他察覺到有人在暗中跟蹤他,他那時頗覺得宮中時日難打發,一時興起倒是沒有拆穿那跟蹤他的人。那人跟了自己許多天,從禦史丞跟到武校場,從鹹陽宮跟到東苑宮池,幾乎是如影隨形,卻一直沒有什麽動靜。蒙毅幼年長居將軍府,讀了十多年書,日子過得極為冷清,一下子身邊多了這麽個人倒是覺得很稀奇。


    就在相安無事許多天之後,那人卻動手了,蒙毅一牽著自己的馬就感覺出那馬的異樣,這是他養了許多年的馬,他太熟悉了。想了想,他仍是沒拆穿,無非是想看看那人到底是想做什麽罷了。從馬上順勢摔下來的時候,他心中極為冷靜地算著落地的力道,他是將門世家少子,騎射禦馬是他的天賦。


    他正等著落地,忽然就覺得有人輕輕攬住了他,他直接扯過馬韁一用力,馬掀起前蹄朝著那人就踹了過去,他剛想順勢翻身避開那人的手,卻忽然被那人攬緊了整個護在了懷中,馬直接踏上了那人,力道之大震得在那人懷中的自己都一陣發疼,蒙毅瞳孔一瞬間猛縮,抬眸看向那人。


    年輕的男人隱忍著疼狠狠皺著眉,一身秦國玄黑朝服,竟是大秦內廷朝官的服飾。


    兩人脫身之後,男人摸著自己的頭發緊張地問道:“你沒事吧?”


    蒙毅輕搖了下頭,然後就看到那人鬆了口氣,別開頭一口口開始吐喉中的血,吐清後漠然地抬手拿袖子擦幹淨了。


    那樣子莫名極了,蒙毅記得自己當時直接給看怔了。而後便是這數年的相識,蒙毅迄今都沒想明白,餘子式當年作為一個堂堂中車府令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他隻知道這數年一路走來,他們兩個人是真正陪著對方從多年前的小吏與內臣一步步走到如今位置的。


    思緒戛然而止,蒙毅望著已經走遠看不清輪廓的餘子式,忽然就想將這輩子的算計都傾盡了。


    ……


    餘子式坐在案前發呆,看著麵前的飯菜有些走神。


    胡亥看他的樣子,伸手輕輕拽了下他一下,“先生,你怎麽了?”


    餘子式抬眸看向胡亥,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了,他還是很有自覺地不會去問胡亥關於蒙毅長相問題的。見胡亥看著他,他餘子式幹脆支起下巴打量起了胡亥,看著少年的樣子,他忽然就開始想,如果胡亥知道了沛縣全是帝王氣運的事兒,他會怎麽做?


    胡亥在餘子式的目光注視下慢慢將筷子放下了,有些猶豫道:“先生?”


    “胡亥,過來點,我問你件事兒啊。”


    胡亥點了下頭,很是自覺地湊近了一些,“先生你問吧。”


    餘子式卻是一下子不知道怎麽開口,思索半晌,他決定先試探性地問兩句,“胡亥,你覺得什麽是真正的明君?”


    胡亥沒想到餘子式會問他這種問題,猶豫了一下,“先生,我不怎麽懂這些事。”


    “沒事,說來聽聽。”餘子式其實也沒指望胡亥能說出什麽東西來。他幾乎都能猜到胡亥的答案,無非是“百姓安樂”,“沒有戰爭”,若是能說到“富強文明”這種程度,餘子式估計就能欣慰得不行了。


    胡亥在餘子式的目光下閃避了許久,終於在餘子式再三地慫恿下無奈開口道:“先生,明君興許就是能讓天下人都如自己所願過日子的君王吧,士人貪財可以行商,庶民入仕同樣濟世,屠伯若是想讀書興許也就讀成了聖賢……”胡亥猛地覺得餘子式的臉色不對勁兒,忙閉嘴了,片刻後又忍不住地解釋了一句,“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餘子式忽然伸手摸了下胡亥的頭,“別緊張,你說的挺好的。”


    胡亥不太能肯定餘子式的情緒狀態,他知道秦國奉行的政令一直是偏向於“愚民”,主張廢除書簡文教,畢竟說到底“民順易使”才是秦國朝臣所期望的。大多數朝臣都希望百姓安分而不是如意,希望他們聽話而不是有想法。


    胡亥正想著怎麽把話收迴來,手忽然不可自抑地一抖,他猛地記起來,抑製諸子百家獨崇法治,這條禁錮民眾想法的政令還是餘子式與李斯一起製定的。


    “先生,你沒生氣吧?”胡亥忙伸手抓著餘子式的袖子訕訕問道。


    餘子式看了會兒胡亥的樣子,忽然問道:“胡亥,你覺得什麽真正的盛世?”


    多說是錯,胡亥伸手就端起碗,舀起了一勺湯喂到餘子式嘴邊,“先生,多吃一點,你最近都餓瘦了。”


    餘子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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