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胡亥攆走之後,餘子式一個人靜靜坐在院中,對著頭頂鋥亮的大月盤吹了會兒風。


    冷風颼颼,吹了大半天,餘子式心裏總算是稍微冷靜了些,殺張良滅口的念頭也淡了些,卻忍不住又陷入了沉思。


    他餘子式活了三十多年了,官場上什麽牛鬼蛇神沒遇上過。在大秦朝堂上摸爬滾打十年,他從一開始的熱血孤憤的文青到如今的城府頗深的大秦重臣,步步經營,小心深慎,從當年看見韓非死而震顫不已,到如今終於能與李斯麵不改色地過兩招,他可以說什麽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都閱盡了。


    正因為如此,他覺得自己喜歡上胡亥這事兒,著實是太不可思議了。


    少年那雙漆黑的眼睛望著自己的時候,餘子式心裏那一瞬間的感覺,怎麽說呢?就像江邊淡定了百年的老樹砰然開了第二春,眼前心底全是招搖春風,日照江水。


    心中鐵血山河與金湯海關一瞬間全融化了。有一句詩他一直不怎麽喜歡,可真他媽應了他那心境——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世上居然真有這麽奇怪的感覺,餘子式低頭望著自己不由自主輕顫起來的手,輕輕吸了口涼氣。伸手狠狠抹了把臉平複了下心緒,餘子式孤身坐在廊上,望著滿院清冷月色,聽著耳邊習習夜風聲,不知過了多久,他又忽然忍不住低頭輕輕勾了下唇角。


    淩晨,差不多也一夜沒睡的胡亥將腳步聲放到最低,躡手躡腳地走到餘子式房門前,迴頭看了眼晨星昏暗的天色,他心裏算了一下,這個點餘子式應該還沒醒。放在門上的手頓了許久,他轉身離開。


    窗戶尚未來得及發出聲響,少年已經扶著窗欞輕盈翻身進了屋子,無聲落地。


    屋子裏靜悄悄的,胡亥輕聲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細細盯著熟睡的男人打量了許久。終於,他試著伸手輕輕覆上男人的眉骨,見男人依舊熟睡,他笑了笑,食指指尖一點點沿著他的鼻梁往下,掃過他的唇,掠過他的下巴,一點點往下,撫過他的脖頸,最終停在了男人鎖骨處。他的視線越來越幽深。


    終於,他抬手輕輕撫上男人的側臉,俯身親了一下男人。


    其實,他隻是有些想他了,僅此而已。


    就在胡亥離開餘子式唇上的瞬間,餘子式睜開了眼,一雙淡色的眸子望著麵前溜進他房間的少年,目光清清冷冷。胡亥原本撐著床沿的手一哆嗦,整個人都在餘子式視線下僵住了。


    兩人就這麽對視了許久,餘子式也不開口說話,就隻是淡漠地望著身上的少年,看著他的眼神一點點慌亂起來。


    “先……先生,你醒了?”胡亥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餘子式其實很想告訴胡亥,他壓根就是一夜沒睡,剛上床閉著眼躺會兒,就聽見了有人偷偷摸摸翻窗戶的聲響,胡亥走近的時候,他一抬手袖中匕首直接就能劃開他的咽喉。


    他是在聞到少年身上味道的那一瞬間硬生生忍住的。


    “胡亥你幹什麽?”餘子式淡漠問道。


    “先生,我睡不著。”胡亥在一瞬的慌亂之後反而鎮定了下來。反正他做也做了,這事兒他也不是第一次幹了,含混不過去了就索性不遮遮掩掩了。他伸手按上餘子式的肩,直接掀開被子就窩了進去。


    餘子式還未反應過來,胡亥已經圈住了他的腰,窩在他懷中不動了。他皺了下眉,低喝道:“起來!”


    胡亥卻是沒了動靜,餘子式低頭看了眼緊緊纏著自己的少年,伸手去扯他的衣領,“胡亥,你起來!”扯了半天扯不動,餘子式沉默了一會兒,心裏掂量了一下動手的勝算,終於平靜道:“你放我起來,我還有事,你想睡就自己再睡一會兒。”


    “什麽事?”胡亥抬頭看向餘子式。


    餘子式腦子裏極快地思索了一陣,淡漠道:“昨夜徐福那迴信我還沒寫。”


    胡亥聞聲眼底忽然閃過一道極銳的暗芒,他垂眸極好地掩飾了過去,隨即他鬆開了餘子式。


    餘子式利落地從床上起來,撈過外衫就套在了身上,一迴頭卻看見胡亥也從床上下來了,“你幹什麽?”


    “先生,你說寫什麽,我幫你寫吧。”胡亥說著直接轉身去拿筆墨了,根本沒給餘子式說話的機會。


    餘子式本想說不用了,轉念又一想,他願意寫就寫吧,他隻要別作妖就成。胡亥很快拿了竹簡與筆墨,轉身就端端正正坐在了案前,他掃了眼一旁徐福的來信,眸光淡漠。


    那書信的字體他太熟悉了。當年在府庫裏,他替餘子式抄秦律,書簡上這字體隨處可見。


    餘子式見胡亥動作還挺利落,心裏不由得一怔,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看著少年執筆的從容樣子,他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


    “先生,要寫什麽?”胡亥執筆,抬頭望向半天沒開口的餘子式。


    餘子式這才迴過神來,拂袖在胡亥對麵坐下,想了一會兒,他對著胡亥道:“你就這麽寫……”


    餘子式拿起那封徐福的書信,掃了一眼後就放下了,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大段,其實無非就對徐福說了一句話:本官對你的悲慘遭遇甚是同情,請你務必堅強地活下去。


    片刻後,餘子式問道:“寫完了嗎?”


    胡亥點點頭,將墨跡未幹的書信遞給餘子式,餘子式掃了一眼,的確是一字一句都按照他所說的寫的,點點頭,他將竹簡遞給胡亥,輕聲道:“大致就這樣吧,你封好了就寄出去吧。”


    徐福啊,本官也就隻能幫你到這兒了,請你務必堅強的活下去啊。餘子式心裏幽幽歎了口氣,忍不住又掃了眼那書信。他看向胡亥,“天也亮了,早上你想吃點什麽?”


    “都可以。”


    “我去廚房看看。”餘子式說著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處,他忽然停下了腳步,迴頭看向胡亥,“喝粥成嗎?”


    胡亥笑了笑,對著餘子式輕輕點了下頭。


    目送餘子式消失在門口,胡亥這才斂了笑意,伸手從桌案上輕輕捏起鹹陽寄來的那封書信,眼中一片清冷淡漠,他就這麽掃完了全篇書信。


    端正清雋的小篆,字如其人,溫文爾雅。


    滿篇均是在轉述他人的話,唯有最後兩個字,落筆極穩,道盡平淡。


    “祝順。”


    胡亥望著那兩個字,視線微凝。良久他抽出一旁的迴信,提筆一蘸墨,落筆如刀添了兩字。


    “勿念。”


    一貫的藏鋒字體。胡亥看了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筆,將書信封好了。


    ……


    餘子式剛邁進廚房,一眼就看見了正在廚房裏打轉的張良,餘子式扭頭就想走,不曾想聽見動靜的張良刷一下迴頭,兩人的視線猝不及防地在空中對上了。


    現場一片死寂。


    餓了一晚上的張良忽然覺得自己不餓了也不暈了,他一看見餘子式的臉,他整個人都清醒了,他不怕別的,他就怕趙大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殺他滅口。對,就是餘子式現在那眼神!


    殺人拋屍,斬草除根!趙大人,你眼中就差寫了這八個字了!


    張良整個人都不好了。


    餘子式看了張良很久,張良不說話,他也繼續保持沉默。官場十年的摸爬滾打告訴餘子式,要沉住氣,哪怕他現在心裏北風橫掃過境。他能說什麽?他難道要告訴張良,他與胡亥一個大秦重臣一個大秦公子,他們倆是兩情相悅嗎?一刀殺了他算了。


    終於,還是張良先餓得沒撐住,他從昨天被魏籌拉下山喝酒,快一天沒吃東西了,他餓的兩眼發昏啊!低咳了一聲,張良平靜道了一句,“趙大人,早啊。”


    餘子式看著張良許久,點了下頭,“早。”


    然後又是一陣死一樣的沉默。


    張良餓得眼前一陣陣發黑,望著餘子式淡漠的神色,手餓得直抖。他其實很想告訴餘子式,趙大人啊,我對你們穢亂大秦宮闈的事兒真的沒啥看法,我昨晚真的就隻是路過而已。別說趙大人你玩秦王的兒子,你就是玩秦王嬴政,我也真的一點意見都沒有啊!


    餘子式看著目光閃爍的張良,他自然不知道張良那是餓的,隻是覺得張良挺沉的住氣。半晌,他淡漠地問道:“你在廚房做什麽?”


    “餓了。”張良這兩個字說得真心誠意,他問餘子式道:“你來廚房做什麽?”


    “熬粥。”餘子式話一說完,就看見張良的眼睛刷一下亮了。


    餘子式看了眼張良,若無其事地走到一旁生火熬粥,張良也不出聲,一動不動極為安靜地站在原地看著餘子式。


    兩人都極為自覺地沒去提昨晚的事兒。整個熬粥的過程隻聽得見柴火燃燒的細碎聲響。餘子式全程保持了一貫的鎮定水準,淡漠的表情就沒變過。


    等粥終於熬得差不多了,餘子式去掀蓋子,也沒看向張良,平淡地問道:“要不要來一點?”


    話沒說完,一隻碗就伸到了餘子式麵前。餘子式一頓,抬頭看向張良,沉默片刻伸手接了那碗。


    張良握著碗喝著溫熱的粥,心中一陣老淚縱橫,他終於吃上東西了!他剛都開始懷念當年放鹿山做山匪的日子了!喝得異常感動的張良隨意地看了眼餘子式,後者正在盛粥,他下意識就脫口問了一句,“給胡亥的?”


    餘子式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粥全倒在了手上。他像是失去了知覺一樣,抬頭淡淡掃了眼張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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