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間。熊玉蜷縮在角落裏埋著頭,齊肩的短發擦著脖頸,她不時抱緊自己,手裏攥著一隻杯盞。


    忽然,砰一聲巨響,門被人狠狠踹開,熊玉猛地抬頭看去。


    逆著光,黑甲的侍衛圍著一個穿黑袍戴兜帽的人站在門口處,她抬頭對上那黑色兜帽下的人的視線,那一瞬像是過了許多年,熊玉一下子就怔住了。


    那穿著黑袍的人渾身都輕顫起來,竟是一步都不敢上前,“退下!”


    黑甲的侍衛聽命立刻刷一聲齊步退後,整齊劃一。


    所有侍衛沉默無言地站在那襲黑袍身後,紅袖映銀槍。


    那分明是大秦王室最精銳的親衛軍標誌。


    黑袍戴著兜帽的人邊慢慢摘下兜帽,邊抬腳往昏暗的屋子裏走。她走得極慢,那雙露出的清麗眼睛像是壓抑了太多太多的情緒,終於她在熊玉麵前低下身,顫著手輕輕撫上熊玉的臉,“熊玉……”


    隻兩字,熊玉看見那女子一瞬間淚流滿麵。


    多少年的思念,多少孤枕的日夜,而今方之天下父母心。趙姬伸手抱住熊玉,含淚輕笑道:“別怕,沒事了。”


    熊玉怔怔地被那女子緊緊抱著,她聞到那女子烏黑長發上淡淡的清香味,一瞬間眼前空白一片,“你,你長得……”


    趙姬輕輕放開了她,低頭收拾了一下紛亂心緒,再抬頭已經是一副溫和帶笑模樣,她輕輕道:“熊玉,我是你母親。”


    熊玉猛地睜大了眼定定看著麵前溫柔笑著的女子,還未來得及說一句什麽,她像是受了驚嚇一般猛地將趙姬狠狠推開了。


    被推開的趙姬摔在地上,眼睛卻仍是一瞬不瞬地看著熊玉,她輕輕道:“沒事了,熊玉。”


    熊玉也不知道為什麽,她看著那女子的溫柔視線,竟是心中戰栗莫名,她顫抖著搖頭,“不,我……”她想說句什麽,卻忽然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完整。她隻能結結巴巴道:“父君說了,我,我母親……我母親已經……”


    趙姬慢慢坐起來,伸手將熊玉抱在自己的懷中,她一瞬間竟是不能自已,不停道:“是母親對不起你,熊玉……是我對不起你。”


    自你出生後,這還是我為母親,第一次這般抱你。趙姬伸手摸著熊玉齊肩的短發,渾身顫抖不已。


    “你,你是我母親?”熊玉像是失去了判斷力般,看著這與自己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溫柔女子,一時之間發怔不已。


    趙姬一聽見“母親”二字,再也忍不住,眼淚一瞬間奪眶而出。


    “熊玉,是母親對不起你。”這一句說得幾近哽咽。


    十八年,六千多個日夜,夢中的你還是當年繈褓模樣。不曾想,彈指間你竟是出落得這般楚楚,這般像我。


    ……


    空曠的宮殿裏,被關了多日的熊玉躺在床上睡著,趙姬坐在她身邊,手輕輕將她短發間的珠花摘下,撫著那張年輕的少女麵龐,她輕聲哄道:“睡吧,我的女兒。”


    話一出口,她就像是難以承受一樣閉上了眼。她從前一直在腦海中千萬遍想象這畫麵,她就這樣靠在她身邊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哄著她睡去。


    這是她的幼女,她趙素唯一的女兒,最後的女兒。


    她緊緊攥緊了手中珠花,連掌心被珠花紮出血都未曾察覺。


    她前半生實在做錯了太多,太多了。


    起身走到一旁的櫃子旁,趙姬伸手打開盒子,從裏麵撈出衣裳一件件攤開在榻上,從繈褓一直到纁裳。趙姬顫抖著手撫上那陳年的衣裳,一共一十八件,一共一十八年。


    一十八年。


    趙姬迴頭望向床上安穩熟睡的少女,輕輕閉了一瞬眼。


    ……


    整一十八天後。


    餘子式與平日一樣走在大道上,去趕著上朝,穿過秦王宮西門時他的腳步頓了一下,扭頭望了眼宮城之上巡邏的侍衛,輕輕皺了下眉。


    恰好鄭彬從後麵走上來,伸手就搭上了餘子式的肩,“愣著幹什麽呢?”


    餘子式略顯疑惑地伸手摸了下鼻子,“有些不對勁。”


    “哪兒呢?”鄭彬迴頭看去,“沒事啊,磚是磚瓦是瓦的,沒裂啊。”


    “不是。”餘子式一下子也說不上哪兒不對,他猶豫道:“你有沒有覺得,這些巡邏的侍衛好像比平時要多?”


    鄭彬隨意地迴頭掃了一眼,“有嗎?趙大人你這般連蘭苑和上林苑都分不清的人,還能看出這個?”


    “我哪有分不清蘭苑和上林苑?”餘子式忽然擰眉道。


    “你迴迴找人都找錯地方。”


    “那是因為秦王宮人太多了,內廷那幫瘋子,六國的宮女妃嬪王孫什麽都不管不顧一個勁兒都往裏麵塞,我記得清才見鬼。”餘子式為自己辯解道。


    “行行行,不是你的問題,走了走了,老子上朝都快遲到了。”鄭彬一把扯過餘子式的袖子就往鹹陽宮走。


    餘子式擰眉看著好鄭彬拽著自己袖子的手,“鄭彬!你手上什麽東西往我袖子上蹭呢?”


    “一點柴灰而已,趙大人你體諒一下我這種大清早還要蒙黑燒火做飯的人,我是個有家室的人。”鄭彬叨叨道。


    餘子式表示自己一句話都不想說,單身多年一心為國為民的他並不想體諒鄭彬這種人,他隻想砍他。


    上朝的時候,餘子式隨意地掃了眼朝堂之上,忽然發現件稀奇的事兒。李斯竟然稱病不朝,他身邊那位置上的王綰王丞相難得神清氣爽,那精神麵貌一下子就不一樣了。餘子式心中驚奇,想當年除了韓非死的時候李斯稱病不朝過,這麽些年廷尉大人那可是無論寒暑都未曾缺席過。


    最近也沒聽到消息說廷尉大人出什麽事兒了啊?當然李由賭輸千金那事兒不算,那頂多是廷尉大人的家務事。


    退朝的時候,又路過那西門,餘子式仰頭深深看了一眼那與西門遙遙相對的高樓,清越的鍾磬聲忽然響了起來,餘子式下意識皺起了眉,看了眼昏沉欲雨的天色,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絲涼意。站在空曠處,他環顧了一圈四周,與平時並無兩樣的巡邏侍衛,盡頭宮道上匆匆而過的宮女,一切看著都是尋常模樣。


    餘子式若有所思地迴頭最後望了眼那高樓,而後迴身緩緩走出了宮門。


    ……


    昏暗的大堂,吵鬧的簷下飛燕,熊啟平靜地看著擺在他麵前的一枚打開的木櫝。


    裏麵靜靜躺著兩枚帶血珠花,一枚是他在熊玉十六歲那年送給她的生辰禮物,還有一枚……


    他緩緩伸手捏起那枚帶血的陳舊浮鏽珠花,眼前又浮現出一幕陳年的場景。那年鹹陽街頭桃花開得正好,他、呂不韋還有女扮男裝的清秀少女一起上街,他親手將這支珠花贈給了她。


    那一年,他還無權無勢,還未封大秦昌平君。


    那一年,少女二八芳年,位列秦宮夫人第四品。


    山有木,木有枝,江淮有漁火,銀漢有星河。這些都是你所知道的事,餘下的你所不知的,我一人孤身記了許多年。


    熊啟緩緩攥緊了那枚珠花,看向那一旁跪倒在地不知所措的宮女。那宮女幾乎是泣不成聲,“昌平君,求你了,求你救……”


    那宮女話未說完,熊啟袖中的匕首已經直接劃開了她的咽喉。他甚至都沒看一眼那死不瞑目的宮女,緩緩將匕首上的血在袖口擦幹淨了。他站起來,走出大堂,走過長廊的時候對筆直立著的親衛道:“把屍體處理幹淨,還有,”他平靜地抬眸看了眼王宮方向,“準備接玉殿下迴家。”


    “是。”


    夜深人靜,寂寥燈火鹹陽城。


    西宮門被輕輕叩響,正打算落鎖的侍衛手一頓,停下手裏的動作問道:“門外何人?”這已經快到宮禁的時辰了,門外的侍衛已經退到了門中。


    “昌平君熊啟,陛下深夜召見,特來覲見。”熊啟道。


    那侍衛扭頭對著幾個侍衛打了手勢,示意他們等一會兒。他走出來,恭敬地接過那竹簡,拆開口湊近燈盞仔細看,模模糊糊一大片根本瞧不清楚寫了些什麽。他極輕地皺了下眉迴頭道:“大人,這文書有些問題啊,這上麵的字……”


    他話未說完,熊啟忽然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匕首刀鋒穩穩抵在了他的脖頸處。他迴頭看他,“有什麽問題?”


    那侍衛渾身都僵住了,捏著那竹簡的手不自覺鬆開。啪一聲竹簡摔在了地上,深夜一聲清脆聲響。他僵硬地轉頭看向熊啟。


    一群布衣模樣的人不知何時站在了熊啟背後極遠處,夜色渺遠,那些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走到了大道上,越來越多,隱隱約約看不分明。他深深地看了眼熊啟,輕輕吸了一口氣,猛然吼道:“關門!”


    那一聲極響的吼聲剛落,熊啟的匕首幹淨利落地劃開了他的咽喉,血噴薄而出。原本在門後的侍衛猛地探頭出來,一見這場景就迴頭吼道:“關門!”


    熊啟手腕一動,匕首飛出去紮穿了那侍衛的咽喉,直接將人釘死了在門上。無數重疊的人影幾乎是片刻之間就聚集在了大道上,這支在秦楚邊境鎮守郢陳的最強親衛軍立在黑夜之中,黑衣之下覆著黑甲,黑色袖口黑色刀。


    他們是亂世的兵匪,橫行西楚夜帶刀。


    片刻後,熊啟踏過屍首,走進了半開的秦國宮門。事實上,秦國人自負,從不信有人能驅入鹹陽,更不信有人能攻入王城,他們幾乎沒有宮防,鹹陽更是連城牆都沒有。


    然而秦人忘了,春秋戰國五百年,死於內亂逼宮的君王數不勝數,說什麽禮崩樂壞,說什麽敗壞君臣綱常,說到底不過是敵不過成王敗寇四字而已。


    熊啟有很多的救人方式可以選擇,但是他選了一條最直接的。


    大秦文武朝臣說他熊啟反說了二十多年,而今大楚王室嫡係王孫熊啟真的反了,總算是稱了這些多舌的朝臣的意。熊啟望著那高樓幾乎要笑出聲,笑著笑著眼前終於模糊。


    所有郢陳親衛軍湧入秦宮,他們圍著熊啟站定。幾乎是片刻之間,整個王宮都沸騰了,燈火一盞盞點燃,瞬間亮了大半個王城。


    這注定是個不眠夜。熊啟抬腳朝著鹹陽宮的方向平靜走去,黑甲的親衛軍一路殺去,值夜的宮女侍衛,尖叫聲與刀兵聲同時響起,熊啟麵不改色,正走到鹹陽宮台階之下,尚沒有踏上一步。忽然,一聲嘹亮的角聲在王宮上空迴蕩,熊啟渾身一震,緩緩迴頭望去,所有的親衛瞬間抽出了刀。


    宮殿的角落裏忽然間豎起了無數麵秦王室黑色旗幟,翻騰不息如黑色波濤,無數的禁衛軍執長矛而出,幾乎是瞬間就包圍了熊啟的人,真正的水泄不通。


    又是一陣角聲,無數雪色長槍狠狠抵在地上,鏗鏘一聲如金石相擊,氣勢壓人。熊啟皺眉,眼見著那隊禁衛軍整齊地劃開一條道,穿著黑色朝服、束發戴冠的男人緩緩踏步而出,書生而有兵戎氣。


    廷尉李斯負手而立,與熊啟遙遙相對,他平淡打了聲招唿:“昌平君。”


    熊啟看著李斯,掃了眼周圍團團圍住他人馬的大秦禁衛軍。


    那一刻,真相昭然若揭。


    熊啟緩緩迴頭望去,不遠處高樓上浮現燈火,映出一個清秀的女子身影。一身端莊玄裳,長袖上刺著殷紅赤雲紋,正是大秦王室最高規格的服飾。那女子緩緩摘下頭上兜帽,露出一張熊啟這輩子都不能忘記的清麗臉龐。


    熊啟看著看著,忽然忍不住笑出聲來,到最後那笑聲幾乎有幾分蒼涼。


    趙素,竟然真是你。


    竟然真是你!


    那一刻,熊啟覺得自己前半生真得活成了一個笑話。他從不是毫無察覺,那封親筆信傳到郢陳遞到他手上那一天他就隱隱覺得不對,隻是終究不忍心懷疑她罷了。而今他站在這兒,和她遙遙相對,這一生第一次能真正地放肆端詳她,卻是這番光景。


    趙姬垂眸淡淡望著熊啟,高樓北風吹起她青絲長發,襯著她一襲黑色宮服清麗無匹。她未發一言。


    熊啟的視線終於從她身上轉開,看向迎麵的李斯,掃視了一圈他身後的大秦禁衛軍,以及自己身旁陷入埋伏的大楚親衛。


    李斯抬手撥了下被風吹到眼前的發絲,淡漠道:“降吧,興許陛下念在當年情分上,還能留你一條命。”


    熊啟一瞬間幾乎大笑出聲,他負手筆直地站在階下,平生第一次將心中所藏吐了個痛快,他大聲笑道:“當年情分?李斯你可知什麽是當年情分?我昌平君熊啟生於鹹陽,二十三歲入朝為宦,二十六歲承先帝遺命輔國,二十九歲誅殺長信侯,平嫪毐之亂,三十歲憑軍功封大秦昌平侯,裂土千裏,三十四歲為大秦禦史大夫,三十六歲辭官鎮守楚秦邊境,替天子守國門。到如今凡在朝近四十年,我熊啟自問無愧於先帝,無愧於大秦宗廟,無愧於大秦黎民!陛下年幼繼位,我為安穩朝堂局勢,殺秦王室宗親,殺文武朝臣,一個楚國王室之後將秦國王族中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盡數得罪了一遍!到如今,滿朝文武指責我為異族,說我必反!試問我熊啟這一生除了流著楚國王室的血之外,到底有哪一點對不起大秦,對不起你們?”


    熊啟環視了一圈周圍的大秦禁衛軍,一字一句道:“說我把持朝政,我辭官遠封,秦楚邊境楚人為亂,無人鎮壓得了,我去。不放心我一陪臣掌有大秦兵權,我自己召集郢陳百姓練兵。覺得我勢大終成遠患,我耽於淫樂再不過問朝政。我已經避退到這一步了啊。”他迴頭看向高台之上的女子,“你們非得逼我至此?既然如此,如你所願,大秦昌平君熊啟今夜反!”


    那一個“反”字聲震寰宇,落地有悲鳴聲。熊啟負手而立,風卷起他身後無數黑甲親衛的黑色衣袂,露出冰冷的霜色刀光。


    李斯輕輕皺了下眉,看著熊啟的樣子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他開口道:“熊啟,你功高是不假,你忠於大秦興許也不假,但是你能保證,你手下這幫楚人親衛在看見秦國伐楚時不會倒戈?郢陳是個什麽地方,大秦伐楚的必經之地,一旦郢陳倒戈,大秦兵馬是什麽下場?熊啟,你這是將數十萬大秦將士的性命係於楚人之手,係於你的一念仁義。”


    不管熊啟是什麽結局,他手底下這群人的結局隻有一個,誅殺殆盡。若是熊啟帶著這群人在郢陳反了,那才是大秦的滅頂之災。


    熊啟冷冷看著李斯,那樣子就像是封鞘多年的刀忽然出鞘,殺氣與煞氣再也不需要絲毫的壓抑與掩飾。他忽然笑道:“李斯,你很會說話。”


    李斯負手捏著自己的手腕,聲音不輕不重,他語氣仿佛與平日閑談時並無兩樣,“你說你一直忠於大秦,熊啟,我信你這話。但是你說不會反,我隻能道一句人心難測。”這是一局賭不起的棋,一著落錯,興許又是數百年的大亂之世,無論是誰都賭不起這一局。


    更何況賭得還是人心,這般無常的東西。


    熊啟看了李斯一會兒,忽然放聲笑道:“人心難測!好一個人心難測啊!”他笑的差點折彎了腰,那一瞬間竟是分不清是笑還是嘯。這平生,沒輸給權謀詭計,沒輸給刺殺暗算,最後竟是敗在了人心二字上,徹頭徹尾的笑話啊。


    熊啟停下笑,抬手指向鹹陽宮,平靜道:“殺!”


    自古人心易辜負,唯有刀兵分贏輸。那就殺吧,興許就贏了呢?熊啟想,這半生都成了笑話了,也不差這一迴了,殺他個幹幹淨淨,或是痛快地死這一場。他對著那群橫行西楚的親衛吼道:“給我聽清楚了,殺一人賺一命,黃泉道上有我熊啟陪著你們呢!殺人多的,酆都黃泉下,敕封陰間萬戶侯!”


    誰說他熊啟鎮定多謀?隻是平生未到瘋魔處。


    “熊啟。”一道屬於女子的輕柔聲音遠遠飄來,那麽輕,可偏偏鑽卻入了他的耳。


    熊啟緩緩迴頭望去,高樓之上的端莊女子正靜靜地望著自己,那麽秀麗的容顏,一如許多年前初見模樣。熊啟眼前忽然有些模糊,漸漸的竟是看不清那女子的樣子了。他裂開嘴對著她笑,心中的情緒從憤怒到酸楚,最後湮滅在這許多年的無言中,剩下一腔空空蕩蕩。


    他輕聲道:“趙素,你信嗎?你信我一天,我真能為你和你的兒女去死?旁人不信我也罷了,你為何也不信我?”他以為自己總算是將這番話說出來了,可是他聽不見絲毫的聲音。喉嚨像是灌了烈酒般發不出絲毫聲響,正如當年他孤身走郢陳那天一樣,什麽都想說卻是什麽都說不出口。


    趙姬看著那男人老去的容顏,全然是看不出年輕時候的清俊了,可熊啟那眼神忽然勾起了她多少年前的記憶。白馬嘯西風,鹹陽街頭,貴胄少年騎馬側帽迴頭,恰好對上了自己漫不經心的目光。彼時正是女子最好最鬧的年華,於是她倚著一樹桃花,輕輕勾唇笑了下。


    趙姬迴想著,忽然對著熊啟輕輕笑了下,這一迴的笑卻再也沒有當年那般的風情,而是年輕時從未有過的溫柔,像是素手給久別重逢的故人倒了一杯陳釀。她迴身輕輕道:“熊玉,過來吧。”


    底下熊啟的眼神一瞬間就變了,他看著那高樓光影中躍出一個活潑的身影,齊肩短發,淡青色裙裳。他幾乎連唿吸都滯一瞬。


    熊玉似乎有些興奮,偏頭對著趙姬笑道:“是父君終於找到我了嗎?他真的年紀大了啊,找這麽久。”她剛輕微地抱怨完,一扭頭就看見底下的熊啟,立刻換上了一副激動神色:“父君!”她對著熊啟招手喊道,“我在這兒!你看見我了嗎?”


    熊啟渾身血液都涼了,他睜大眼對趙姬搖頭,“不要,趙素,不要!”


    熊玉似乎有些不解熊啟的莫名神色,迴頭對著趙姬不解道:“母親,父君為何沒有反應?還有他怎麽帶了這麽多人過來?”


    趙姬輕輕將手放在熊玉的肩上,伸手揉了下她的頭發,眼中不知何時已經盛滿了淚水,她輕輕笑道:“你父君找著你了,他心中歡喜,不信你再喚他。”


    熊玉迴頭猶豫地衝熊啟擺了下手,試探性地喊道:“父君!你看得見我嗎?”在這麽多人麵前,熊玉忽然有些不太習慣,忍不住抬手將短發往後藏了下。


    “不要!”熊啟忽然吼道,目光死死盯著趙姬搭在熊玉肩上的手。


    熊玉似乎嚇了一跳,“父君?”


    一旁的李斯忽然喝了一聲,“拿下他們!”他猛地退了一步,所有的禁衛軍猛地執槍上前,直接開殺。刀兵聲一瞬間響起來,徹底打破了黑夜的寂靜。


    熊啟迴頭看去,所有的楚國親衛提起刀毫無畏懼地上前迎陣,刀光寒冽,兵戈穿鐵甲。所有一切在熊啟的麵前都是慢了下來,然後他緩緩迴頭望向趙姬。


    黑衣的女子笑中含淚,放在尚處於震驚的少女肩上的手,就這麽輕輕地一推。


    熊啟幾乎都沒感覺到自己有什麽思索的過程,他幾乎是在電光火石間穿過保護自己的親衛,朝著那高樓上摔下的少女飛奔而去。銀色匕首反手飛出,少女落地的那一瞬間撐了一下她的身體,然後,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反應般愣在原地,看著那少女身下緩緩淌出的鮮紅血液。


    那顏色不是刺目,是刺骨。


    下一刻,他已經跪在那少女身邊伸手輕輕將那奄奄一息的女孩抱在了懷裏,“沒事,沒事。”他像是徹底慌了,伸手去捂熊玉的傷口,“父君在這兒,沒事,父君在。”


    熊玉蜷縮在熊啟的懷中,重擊過後,腦海意識一片空白,她想張開口說話,一張口就是無數血湧出來。熊啟立刻抬手將她的唇角的血跡擦去,擦幹淨後又是不斷流出來,他抱著那少女不停地顫著手擦著,全然沒注意到那些團團圍住他的大秦禁衛軍。他伸手摸著熊玉的頭發,哆哆嗦嗦道:“熊玉,父君在這兒呢,沒事了。父君帶你迴家,我們這就迴郢陳好不好?”


    熊玉意識已經很弱了,攥著熊啟的袖子,竟是還緩緩笑了一下,“父君,我見過了……鹹陽的桃花,我還見……見到一個好看的……好看的……”她說著話,血愈發從嘴中湧出,漸漸地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熊啟摟著她,特別溫柔道:“我們一起迴郢陳種桃花,熊玉,我們種滿一宮殿,不,我們種滿郢陳好不好。父君以後不關著你了,你想上哪兒都可以,我們這就迴去好不好?”他說得渾身顫抖,到最後幾乎是抱著熊玉幾乎啞了聲。


    懷中的少女已經沒了唿吸,手還緊緊攥著他的袖子,熊啟低頭看了一眼,這輩子哪怕是再絕望的境地都沒掉一滴眼淚的男人,一瞬間泣不成聲。


    他赤著眼,仰著頭幾乎是對那樓上的趙姬在嘶吼:“趙素,你瘋了啊!她是你女兒啊!是你說思念她我才會帶她來的鹹陽啊!她是你女兒啊!趙素!”那聲音道最後將聲音吼的破碎不堪。


    他緊緊抱著熊玉的身體,像是用盡一生的力氣在擁抱這孩子。這個從出生起就被他偷偷抱迴家的孩子,被他一點點養大,他一天天看著她哭笑,聽著她喚自己父君,到如今終於長成了十八歲的小姑娘,這個他親手養大,從小就鬧騰個不停的小姑娘。她不是他的血脈,卻是他的女兒啊。


    熊啟伸手去擦熊玉臉上的血,擦著擦著終於徹底崩潰。


    這孩子,你養了十八天,我卻是養了十八年啊。


    高樓之上,趙姬看著那哭彎了腰的男人,緩緩仰起頭,將眼淚逼了迴去。她端袖而立,這個角度恰好與早就燈火明亮的鹹陽宮遙遙相望。鹹陽宮長階之上,玄衣冠冕的帝王負手而立,也不知是在那兒靜靜看了多久。一名宮人提著盞昏暗的燈低腰站在帝王身後,遠遠望去,鹹陽宮譜大千氣象,帝王身後九重霄漢星河,多壯闊的場景,那玄衣的青年幾乎有徒手匡扶天下的氣勢。


    可落在趙姬眼中,那年輕的帝王看著卻是孤身一人,隻肩擔著這萬裏江山。


    沒了熊啟,他的部下全然是一片散沙。諸事畢,趙姬緩緩提裙走下高樓,越過無數的禁衛軍,在熊啟麵前站定,她靜靜看著那男人抱著那女孩。


    刀兵,鮮血,遲暮的美人,老去的少年,這一幕就像是緩緩展開的陳年畫卷。


    “為什麽?”熊啟不知道他想問什麽,他隻是想說一句“為什麽”,像是一種感慨,一種歎息,一種複雜的情緒。他仰頭看著趙姬,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趙姬含著淚,輕聲笑道:“我是大秦的太後了。”


    熊啟抱著那少女冰冷的屍身,竟是連反應都不知道該是一個。


    哭,不值當;笑,太蒼涼。於是熊啟隻能抱著那少女,輕輕說道:“趙素,江淮有漁火,銀漢有星河,我熊啟這一生,多謝你成全了。”


    伸手從懷中摸出那枚染血帶鏽的珠花,熊啟輕輕將那珠花放在趙姬麵前,他抱著那少女低聲喃喃,卻是再未抬眼看一眼麵前黑衣華服的女子了。


    遠處鹹陽宮,李斯緩緩拾階而上,在黑衣的帝王麵前站定。他平靜地行了一禮,沉聲道:“陛下,伐楚的大道已然辟出來了。”


    嬴政袖手淡淡掃了眼遠處的景象,開口道:“三日後下詔,點將伐楚。”


    李斯拂袖而跪,“是,陛下。”


    嬴政垂眸看了眼那跪在階前的李斯,而後緩緩抬眸看向遠天,極目之處,盡是清澈的夜色,盡是這千裏河山。他忽然開口,喚住了正準備告退的李斯。“你知道嗎?這事兒本該由趙高來辦的。”


    李斯抬頭看向嬴政。


    帝王緩緩道:“我當日詔昌平君入鹹陽,派去迎他的人,不是你,是趙高。”


    李斯思索了一會兒,輕笑道:“辦這事手上染不少血,趙大人是個文臣,還是微臣來吧。”


    聽了李斯的話,嬴政低頭笑了笑,垂眸看了眼李斯後,他輕聲道:“下去吧。”


    “微臣告退。”


    嬴政點點頭,沒再看他。


    ……


    秦王宮不知名的角落裏,黑衣的少年旁觀了所有的一切,而後終於緩緩伸手戴上了兜帽。抬手的那一瞬間,袖口露出半截殷紅赤雲紋。


    次日清晨,餘子式跟往常一樣走過西宮門去上朝,忽然,他踏在青色石磚上的腳頓了一下。偏頭看去,地上似乎有一抹血痕?他低下身,伸出修長的手指去觸那青色石磚。


    忽然,一道半圓的影子緩緩從他指尖劃過。餘子式抬頭看去,頭上不知何時被撐了一把竹骨傘。


    他迴頭看去,黑衣的少年正立在他身後,手中捏著一把青綠的竹骨傘。


    “殿下?你怎麽在這兒?”餘子式有些微微的詫異。


    胡亥朝著餘子式伸出手,袖口半截殷紅。


    餘子式猶豫了一下,撐著他的手站起來,“你怎麽在這兒?”他又問了一遍。


    胡亥仰頭看了眼天色,“覺得這天要下雨,給先生送把傘。”說著他將那傘遞到了餘子式的手中。


    餘子式接了那傘,看胡亥的眼神越發莫名其妙了,他抬手摸了下胡亥的額頭,“你怎麽了?”這天哪裏有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胡亥忽然伸手準確地抓住了餘子式貼著他額頭的手,他輕笑道:“說不定待會兒會下,今日不下,明日也許會下,明日不下,明日的明日也許會下。”


    餘子式看胡亥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這孩子是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神的野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神的野鬼並收藏權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