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火光正灼灼,燒紅了大半邊天,無數嘈雜人聲湧向掖庭的方向,沸騰不息。


    餘子式安慰了幾句搭著窗戶怔怔地看著火光的胡亥,扭頭望向西北,他的視線有些幽深。不知過了多久,餘子式抬頭望了眼天色,大致估計了一下時辰,他捏著窗欞的手緊了一下。西北的方向除了愈盛的火光外沒有絲毫別的動靜。


    約莫過了一刻鍾後,餘子式忽然拂袖刷一下站起來,“殿下,我去看看掖庭出了什麽事兒,殿下一個人在殿中待著,夜深了別到處跑。”說著他伸手摸了下胡亥搭在窗戶上的腦袋,迴身朝著門外就走。


    胡亥迴頭望著餘子式的遠去的背影,視線一點點銳利了起來。等到餘子式的腳步聲徹底走遠後,胡亥撐著木質窗欞的手微微一緊,輕輕一躍翻身出窗戶,落地輕盈無聲。


    很明顯,掖庭那兒出了意外。


    死了一隊提審的侍衛,全是禦史丞的人。這不是失火,是劫獄。


    餘子式站在火光衝天的掖庭外,負手沉默。“司馬魚人呢?”他扭頭看向那沒接應到人的侍衛。


    “沒見著人。”那侍衛緩緩摘下頭盔,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李寄亡偏頭看了眼掖庭的方向,對著餘子式道:“應該是被高漸離接走了。”


    餘子式看了眼無數拎著水桶湧向火場的侍衛,他迴頭對著李寄亡道:“趁著現在尚混亂,你立刻從東麵宮門出去。”等到禁衛軍封鎖王宮就來不及了。


    李寄亡點點頭,伸手壓了下頭盔,頭也不迴地轉身離開。


    餘子式眸中倒映著那一片火海,抿唇沉默了良久,忽然他轉身踏步朝著高漸離的住所方向走去。


    不遠處的角落裏,一直跟著餘子式的胡亥立在陰影中,輕輕垂了下眼瞼。他扭頭看向一旁的曹無臣,沉思片刻後,他開口道:“等火稍微小一些,找一具與荊軻身形相似的燒焦屍體扔到關押荊軻的房間中,同時找一間附近的房間將裏麵的死刑犯的痕跡處理幹淨,將鎖砸碎,造成死刑越獄殺人逃跑時無意間打翻燭台燒了掖庭、荊軻葬身火海的假象,立刻去。”


    曹無臣點點頭,立刻轉身離開去安排。


    胡亥站在陰影中,一襲玄黑長衣顯得他尤其沉默,他注視著餘子式遠去的方向,眸光沉沉。


    先生,隻要是計劃就可能會出差錯,這不是你的過失啊。


    ……


    餘子式從高漸離那兒出來的時候,掖庭的火光已經幾近熄滅了,嘈雜聲也低了不少,他站在階下望了一會兒王城西北,薄光欲曙天。


    等餘子式迴到胡亥的宮室時,燈旁的黑衣少年枕著一卷攤開的書不知何時已經睡了過去。餘子式放輕腳步走過去,立在一旁伸手摸了摸胡亥的頭發,少年像是看著看著書就睡去了,連筆墨暈開了一大片衣襟都未察覺。餘子式伸手將人輕輕從桌案上移開,扶著他躺在了榻上。


    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胡亥安靜的睡顏,餘子式原本浮躁的心忽然定了定。頂多是將人在高漸離那兒再藏上一段日子,等這陣風頭過了,他自然有辦法將人接出來。餘子式扭頭望了眼西北的方向,心中有了打算,然後他扭頭輕輕吹熄了一旁的燈。


    給胡亥蓋好被子,餘子式將他的手輕輕放進被褥中,一片昏暗中,餘子式低頭盯著胡亥的臉,半晌他極輕地歎了口氣。


    無論如何,司馬總算是活下來了,曆史總算是偏了一道。


    “多謝。”餘子式俯身對著胡亥低聲道。


    空曠的宮室裏腳步聲響起來,而後逐漸輕去,最後是一聲輕輕的關門咿呀聲。黑暗中,胡亥緩緩睜開眼,凝視著眼前一片靜寂。


    ……


    夜晚的長街之上,一個披著雪白披風的少女正在鹹陽最寬敞的大道上小步歡快地走著。路旁栽滿了桃花樹,一夜之間春風吹開了大半,少女仰著頭盯著她從未見過的瀲灩桃花色,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半開的桃花,眼睛裏像是落了星星一樣。


    原來這就是鹹陽,原來這就是桃花,她怔怔地低頭看著掌心的桃花瓣,像是看呆了。


    將白的天色,樹梢掠過的黑白燕尾,迴頭望去還有寬敞平整的古道,龍盤虎踞秦王宮招搖獵獵大旗,以及這滿城的碧桃花樹。熊玉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十多年來她隻聞鹹陽春日麗,卻是從沒夢見過這樣的場景。


    正低頭小心翼翼將那瓣桃花放迴樹下,熊玉身後忽然響起了腳步聲,她倒是滿不在乎地說道:“我隻是一個人出來走走,”說著話她迴頭看去,“你們不用……”她的話猛地截斷了。


    一排訓練有素的黑衣刀客立在她身後,黑巾蒙麵殺氣騰騰。領頭的一個人上前一步,恭敬道:“殿下,我們家大人有請。”


    熊玉的臉色蒼白了一瞬,起身拔腿就跑,沒走兩步眼前閃過一道黑影,冰冷的刀刃擦著她的臉頰而過,一聲鏗鏘長鳴後狠狠釘在了地上。熊玉的腳步猛地一頓,咬著唇僵硬迴頭,盡量平靜威喝道:“我父君是大秦昌平君,你們若是傷了我,我父君不會放過你們的。”


    領頭的刀客笑了笑,一雙眼越發寒意森然,他笑道:“殿下,那你真不該一個人出門。”


    熊玉扭頭又想跑,刀客身形微動,直接將人甩在了地上拿袋子一套,三下五除二利落地紮緊了。刀客將手指壓在舌頭底下,用力吹了一聲長哨。


    路盡頭一輛四輪馬車應聲而來,刀客將地上的麻袋拎起來,在馬車馳過去的那一瞬間甩手扔了上去,一聲重重的悶哼聲那袋子一下子沒了動靜,馬夫伸腳就將麻袋利落地踹進了馬車,扭迴頭對著那刀客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


    那刀客負手立著,麵巾之下的臉似乎是笑了笑,隨即一行人轉身消失在鹹陽街頭,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


    宮室裏胡亥正隨意地靠在窗戶邊,手裏捏著支筆,案上壓了一塊空白細絹布。細膩陽光細細勾勒著他的臉,他正盯著那筆尖即將垂下的墨,就在墨滴砸在雪白絲絹上的那一瞬間,宮殿的大門忽然被輕輕敲響了。胡亥緩緩迴頭望去。


    秀氣小巧的院落裏栽了幾株海棠花,沁綠的青石板一路鋪到階前,被關了兩天一夜的少女縮在角落裏昏睡,狹小的屋子窗戶被釘死猶如黑夜一樣昏暗。胡亥伸手輕輕推開了門,微微側頭看了眼裏麵的昏暗景象,角落裏的少女像是驚醒般猛地抬手遮住了眼擋住突如其來的亮光。


    胡亥抬腳走進去,“把門關上。”他吩咐了一句。


    餓了許久的熊玉這才放下手,抬頭看著胡亥。室內昏暗,披著件黑色披風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的少年立在她麵前,袖口隱隱約約有殷紅色。“你是誰?”她張口問道,隨即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胡亥隨手從桌上拿起杯盞給她倒了杯水,伸手遞過去。


    熊玉一臉警惕地盯著他,遲遲未去伸手接。胡亥端著杯子的手一動未動,半晌他拂袖蹲在她麵前,“你是熊玉?”胡亥淡漠問道。


    話音剛落,一隻手猛地伸出來抓住胡亥的兜帽狠狠一掀。下一刻熊玉的視線就怔住了。那是一名極為清俊的少年,眉宇疏朗,神色淡漠,少年正垂眸清冷地望著她,有一瞬間熊玉幾乎能感覺到那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的微涼觸覺。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就像是剛從畫裏分花拂柳走出來一樣,那清冷的樣子真的是好看極了。


    胡亥望著少女近在咫尺的臉,心下了然,縱然是他也看得出來,這少女的長相和趙太後已經遠不止是神似了。他伸手將那杯盞輕輕放在少女的手心,看著她的臉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你,你是誰啊?”熊玉握著那薄壁杯盞,微微仰頭看著胡亥一瞬不瞬,“你快放我出去,我父君若是知道你們把我關起來,他一定會殺了你們所有人。”


    胡亥垂眸看著熊玉,問道:“你父君待你很好?”


    “那是自然。”熊玉眸子立刻亮了一瞬,“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他自然是待我最好。”


    “那他為什麽把你關了十八年?”


    “郢陳地處楚秦邊境,盜匪橫行,時有秦人與楚人為亂,父君擔心我的安危所以不讓我出門,這怎麽是關呢?”熊玉忽然漲紅了臉爭辯道,似乎對胡亥的說法非常不平,她不知道外人眼中的昌平君是怎樣的,她隻知道她父君是真心疼愛她,於是自然盡全力維護他。


    胡亥倒是也沒詫異,這些林林總總的線索擺在他麵前,他差不多也能猜出個大概,昌平君對熊玉的溺愛倒真不是裝的。胡亥望著眼前這個十八年來第一次出門的昌平君嫡女,的確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樣子,看來熊啟這些年將熊玉保護得的確是極好。這一次若不是熊玉自己也有心避開侍衛往外溜,他的人絕對沒有機會接觸到熊玉,恐怕也隻有熊玉才會天真地覺得她是憑著自己的機靈才溜出來的。此時此刻,熊啟那兒都已經快掀鹹陽地皮了。


    胡亥正思索著,熊玉忽然伸手拽了下他的袖子,“你若是放了我,我會和父君求情放過你的,你把我放了好嗎?”熊玉望著胡亥,眼中的焦急與緊張一覽無餘。


    胡亥望著她,那雙眸子裏全是真誠,絲毫不見算計與陰毒,常年待在高樓之中遠離人世的少女心地其實很善良。


    不知過了多久,胡亥忽然伸出手朝著熊玉的臉而去,袖中露出半道匕首的寒芒,熊玉尚來不及尖叫便猛地閉上了眼,耳邊傳來一道布帛割裂聲。


    胡亥收了匕首,伸手撈過斬下的烏黑長發,起身離開。


    他身後縮在角落裏少女顫抖著睜開眼,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頭發,所有頭發齊肩斬斷,碧玉的簪子摔碎在地上。她怔了片刻,猛地抱住膝蓋鬆了一大口氣,像是生死間剛走了一遭般大口喘著氣。


    門外海棠樹下,胡亥將頭發裝入檀盒,輕輕一聲響合上了蓋子。他扭頭看向那下人道:“把盒子扔在熊啟府邸大門處。”


    “是。”那下人恭恭敬敬地接了盒子。


    胡亥迴頭望了那重新被鎖死的屋子,對著下人淡淡道:“給她送點吃的。”


    “是,殿下。”


    胡亥收了視線,轉身往庭院外走。步上鹹陽城中大道的那一瞬間,胡亥隨意地望了眼沿途的碧桃花樹,灼灼顏色如陣雲,他的眼神忽然溫柔了一瞬。他從小就知道自己身上戾氣極重,沒想到這些年在那人身邊待得久了,竟也是潛移默化學了些他的溫和脾性。


    ……


    秦王宮一角。


    昏暗潮濕的宮室裏,熊啟負手立在荒蕪庭院中,滿牆野生的蔓草瘋長了許多年,如今春來一片鬱鬱青色。他仰頭看著那青色宮牆,眼前浮現出許多樁陳年的舊事。他的思緒正在飄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木質宮牆的咿呀歎聲。熊啟像是忽然間整個人清醒了過來,極為緩慢地迴頭望去。


    黑衣長發的女子正扶著門框,她微微仰頭,恰好望入了一雙沉默的眼。多年來隱居深宮,歲月的痕跡都被安穩現世衝淡了,那女子似乎還是十多年前的清麗樣子,不過是添了份素淨柔和。


    熊啟移步上前,折膝而跪,緩緩道:“微臣熊啟,參加太後。”


    趙姬垂眸看著地上恭敬跪著的男人許久,終於她輕聲道:“你看著像是老了。”


    熊啟仰頭看向她,輕笑道:“臣的確是老了。”


    趙姬伸手輕輕扶了他一把,“熊啟也會服老了?快起來吧。”


    故友重逢,竟是兩相無話。記憶中的少女成了深宮中端莊的婦人,清貴的少年公子成了如今老謀深算的精瘦權臣,誰也不想再話一句當年,到最後兩人竟是相顧無言。


    還是趙姬先開了口,她像是壓抑著情緒般略顯艱難地問了一句,“她,她現今還好嗎?”忽然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她伸手從袖中掏出一枚精致的盒子,半是忐忑半是小心道:“我給她做了件小物事,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我年少時喜歡簪子,卻不知道她是不是同我一樣。”


    熊啟緩緩伸手接了那枚木盒,“她,她同你一樣,她也喜歡簪子。”


    趙姬的眼睛亮了亮,摸著那盒子溫柔笑道:“她長得與我年少時真是一模一樣,我自從見了那畫像後就忍不住想,她的性子是不是和我年輕時一樣烈。”說到這兒,她忍不住皺了下眉,“最好,性子還是不要隨我了,女子溫順一些,日子也安穩些。”


    趙姬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忽然抬頭看向熊啟,“她像我嗎?”


    “像。”熊啟隱在袖中的手一瞬間攥得極緊,臉上卻依舊是溫和笑著,“她與你很像,等她大一些了,我會給她挑一個品性樣貌都上乘的貴胄子弟,或是寒門的君子,都成,她看上誰都成。”


    趙姬似乎有些感懷,“都到了該談婚配的年紀了啊,我本來該給她做件衣裳的,也不知道現在還來不來得及。她身形尺寸我也沒數,應該是跟華陽華庭她們差不多吧?我見著華庭時總是會想起她。”她極輕聲地喃喃道,“熊玉,我的女兒。”


    熊啟幾乎就要將話脫口而出了,卻在瞧見趙姬的模樣時生生咽了迴去,良久,他平靜道:“她很好,一切都好,你放心。”


    趙姬沉默了許久,終於輕輕說了一句,“這些年,多謝你了,熊啟。”


    “我答應過你的。”熊啟的聲音有些低沉,十八年來所有的生死雲煙,六個字一筆勾銷。


    是了,我曾答應過你的。


    無論是熊玉還是嬴政,我答應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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