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時分,餘子式準時到了華庭的宮殿。一走進去,他才意識到什麽叫真正的大秦氣象。後世阿房宮裏的繁華奢侈景象,原來不是詩人天馬行空的才思。餘子式站在懸廊之上抬頭望去,華庭一身黑色絹紗攏著玄裳,盈盈走來竟也有幾分驚鴻之姿。


    餘子式站了一會兒,眼見著華庭走近了,正打算抬手攏袖行禮,忽然聽見一道清晰而傲慢的聲音。


    “先生。”


    華庭竟是正正經經地行了一禮,畢恭畢敬。


    餘子式編了一夜的套話一句都沒能說出來,他不得不承認,華庭端著袖子昂首走過來的那一瞬,的確是有大秦公主的風儀。


    他猶豫了很久,終於伸手輕輕將華庭扶了起來。


    ……


    那一年,燕丹易水別荊軻,滿座衣冠勝雪。


    餘子式數著日子,恰好大秦草長鶯飛的時節,燕國使臣白馬入鹹陽。餘子式沒見過那荊軻,他入城那日他恰好被尉繚叫去商議事情。


    尉繚真的老了,餘子式握著他的手覺得他連脈搏慢了許多,他還發現一件事兒,尉繚已經開始吃不下東西了,和他說話的大半個時辰中,一雙眼也是僅有片刻清明。


    生老病死原是常態,餘子式捏著尉繚的手,半晌迴頭看了眼躲在老槐樹樹後的紅衣小姑娘。後者見到餘子式眼神望向她,一溜煙就跑沒影了,那驚恐的神色跟見著什麽可怖東西一樣。


    餘子式輕輕皺了下眉,有些不解,明明上一次來的時候,那小姑娘還挺喜歡他的啊。


    於此同時,消息傳來,將軍蒙恬與長公子扶蘇還朝。


    至於高漸離,餘子式還是時常在宮裏撞見他,如今他在秦王宮後廷混得愈發如魚得水,身邊幾乎無時無刻不圍著一群貴族少女,上至秦王公主,下至權貴之女,餘子式甚至還撞見過一兩次他身後跟著某幾位很眼熟的權貴子弟。畢竟都在鹹陽混,他們尷尬餘子式也很尷尬。


    而這位愈發沉迷於宮廷繁華的高狗屠卻是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每日在宮中閑庭信步走走逛逛,偶爾還心情頗好地與餘子式打個招唿。餘子式每次見到他都有一種深深的錯覺,這人是誰?這人從哪來的?這人究竟是來幹什麽的?高狗屠是準備譜寫大秦後宮風流秘史嗎?更為喪心病狂的是,秦宮中有個公主瘋狂迷戀他,不僅建了座高台供高狗屠每日陽春白雪陶冶情操,還每天一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的憂思模樣。而據華庭告訴餘子式,除了櫟陽她自己,秦宮中就連掖庭掃廁的宮女都知道她暗戀樂師這事兒。


    說來大秦崇尚戀愛自由,和趙太後與嫪毐私通相比,櫟陽這事本來也不算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問題出在去年年尾,秦王嬴政下令將櫟陽許給了大秦武通侯。


    王賁,封大秦武通侯。


    於是,每次餘子式在宮中瞧見櫟陽追隨著高狗屠的癡情目光,總是有一種深深的感慨。世子殿下給人刷了無數綠色後,終於自己也綠遍了大秦宮廷。第一次,餘子式對還在楚國邊境砍人,於此事一無所知的世子殿下表示萬分遺憾。世子啊,蒼天繞過誰?


    這些人中,餘子式覺得最令他驚奇的是徐福。仿佛得了高人指點一樣,徐忽悠在封建迷信的路上披荊斬棘一路登頂,直接成為了秦王心腹一般的人物。餘子式仔細觀察了他一段時間,覺得這事可能和蒙家二公子有點關係。蒙毅似乎忽然對長生有了極大的興趣,偶爾兩人在宮中遇上,餘子式迎著他的視線竟也會心底暗暗發涼。蒙毅似乎和從前有些不一樣,有些高深莫測了起來。


    熊啟倒是活得比餘子式想象得要久一些,不過瞧著他那臉色餘子式就能看出來,這些天他的日子怕是不怎麽好熬。廷尉大人李斯是個文化人,他一般都不喜歡血淋淋的東西,所有政治手段中他最喜歡的還是“捧殺”。廷尉大人這些哪裏是套路,這全是藝術啊。


    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荊軻入鹹陽的那一日,一切還是風平浪靜。


    一大清早,餘子式像往常一樣往胡亥的宮殿走,一推門進去就看見少年穿著件玄色長衣坐在院中,一瞬不瞬地盯著樹梢新芽像是有些失神。那樣子倒是不常見。


    “你怎麽了?”餘子式邊走過去邊問道。


    “先生。”胡亥迴頭看向餘子式,緩緩問道:“你近日與華庭走得很近嗎?”


    餘子式腳步一頓,立在離胡亥四五步外站定了,他打量了兩眼胡亥的臉色,見他似乎也沒什麽特別激烈的情緒,隨後開口道:“走得近倒是算不上,近日時常遇上而已。”餘子式話一出口就對自己所說微微吃驚,他在下意識瞞著胡亥關於華庭的事兒。


    胡亥看著餘子式,聽見餘子式的話時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波動,就像是平靜波瀾底下驟然洶湧的暗潮,隨即就被很好地掩飾了過去。良久,他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地轉迴了視線,沒再看餘子式。


    餘子式朝著他走過去,忽然餘光瞥見一角熟悉的衣料,他走近兩步在胡亥身邊站定,伸手從他手邊將那件疊的整整齊齊的衣服拿起來,餘子式立刻認出來,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外衫。換季的時候餘子式時常套一件外衫出門,覺得熱了就換下,隻是有時候會忘了把衣服丟哪兒。他看向胡亥,隨口問道:“什麽時候落你這兒的?”他一摸就發現那衣服洗過了,離得近還能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熏香味,他剛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緊接著就聽見胡亥淡淡道。


    “華庭送來的,她說你前兩日落她宮裏了,她順手洗了送過來,那時先生不在,我便替你收下了。”


    餘子式拿著衣服的手一頓,迴頭看向胡亥,後者一雙漆黑的眼正平靜地看著他,神色沒有絲毫的異樣。他將那衣服放下了,走到胡亥不遠處的席子上坐下了,半晌他道:“下迴替我道聲謝。”


    “嗯。”胡亥點點頭,應下了。


    餘子式覺得氣氛似乎有些尷尬。胡亥有多依賴他,他其實是知道的,越是依賴占有欲越強,也就越是擔心被拋棄,這心理和現代那些獨生子女差不多。胡亥這性子也是他自小給養出來的,他也認了,凡事多遷就一下其實也無所謂。


    華庭這事兒,他本以為這一次胡亥會發怒,可胡亥卻是很平靜,意外的平靜。餘子式覺得詫異,當時的氣氛又很古怪,他為了緩解一下尷尬,伸手端起杯子想給自己倒杯水。


    剛一端起杯子,一隻手忽然伸到他麵前,直接掀掉了餘子式手中的杯子,水潑了一地,陶杯一瞬間碎成了無數塊。餘子式瞪大了眼怔怔看向忽然站起來的胡亥。


    胡亥尚未收迴去的手猛地捏緊了,迎著餘子式的視線,他沉默了片刻後平靜道:“先生,這水涼了,我去給你換一杯。”


    掃了眼地上的碎陶片,餘子式也陷入了沉默,就在胡亥伸手去拿那水壺打算去換的時候,餘子式忽然壓住了他的手,“不用麻煩了,又不是冬天。”說著他伸手拿起另一隻杯子,利落地給自己倒了杯水。


    胡亥見他端起杯子臉色就有些變了,“先生!”


    他伸手就去奪那杯子,餘子式垂眸,眼底一陣銳利。他忽然端著杯子側身避了一下,杯中的水沒有絲毫的波動,他抬頭看向胡亥,當著他的麵忽然仰頭一飲而盡。


    胡亥的臉色徹底白了,他伸手奪過那杯子,一把捏住餘子式的肩,“先生!”他扭頭就看向那立在大老遠處的常玉,“快,叫夏無言過來!”


    “不用了。”餘子式伸手將胡亥的手撥開,緩緩低頭將喝下去的水盡數吐了出來。


    “先生,你沒事吧?”胡亥一把拽住餘子式的手,伸手就壓上他的脈搏處,擔心餘子式沒有吐幹淨,他猛地迴頭朝著愣在原地的常玉吼道,“去找夏無言!”


    餘子式反手直接壓上了胡亥的手腕,對著常玉說了一聲:“不用,我沒事。”他迴頭看向胡亥,將那杯子從胡亥手裏一點點掰出來,“怎麽迴事?”


    胡亥卻仍是一副緊張的樣子,“先生,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我說了,我沒事。”餘子式將那杯子往桌上輕輕一放,“說清楚,怎麽迴事?還有上迴宮宴,你到底是怎麽受傷的?”


    胡亥見餘子式的眼神真的是一片清明,良久終於低頭閉了一瞬眼鬆了口氣,隨即他抬頭看向餘子式,迎著他的視線,他終於輕輕說了一句,“先生。”


    餘子式這一迴真的動怒了,他麵色冰冷地望著胡亥,一言不發。


    胡亥的臉色似乎有些蒼白,半晌他終於輕輕說了一句,“先生,華庭她年紀尚小,不懂事。”


    餘子式的眼中頓起波瀾,他扭頭看向那碎了一地的陶片,抓著胡亥的手瞬間就緊了。


    第67章 刺秦


    宮殿裏,華庭正在趴在榻上拿著卷書背著,時不時地低頭看兩眼,隨即繼續背下去。


    餘子式站在窗外,手微微挑著紗簾看著華庭,眸光有些發沉。


    華庭費力地背著,她讀的許多字連讀音都是錯的,讀起來都拗口更何況是背了,半天她略顯不耐煩地抓了兩把頭發,翻了個身繼續閉眼繼續背,寬大的黑色衣袖中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捏著一卷竹簡隨即地垂在身側。


    餘子式看了一會兒,緩緩將紗簾放下了,他轉身離開,耳邊還響著少女吐字不甚清晰的背書聲。


    ……


    餘子式走出華庭宮室的時候,迎麵走過來一個黑衣的小侍,塞給他一張帛書。


    餘子式漫不經心地接了,走到無人處緩緩攤開一看,沒想到竟是尉繚的親筆信。他眸光暗了暗,抬頭看了眼天色,已經快到正午了,算時辰這會兒荊軻也快入宮了。鹹陽宮的鍾鼓聲齊鳴,隱隱可以聽見禮樂吟唱聲。


    鹹陽宮已經擺好齊全大禮,大秦也已收拾好最隆重的陣仗來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燕國使臣。


    這一天注定是要被載入史冊,千百年後依舊為人所樂道。秦王,刺客,刀劍,匕首,這些東西擺到一起就已經是一部傳奇的剪影了。


    餘子式盯著手裏的帛書看了一會兒,接著扭頭看了眼鹹陽宮的方向,他將帛書收好,迴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出了大秦王宮。


    一迴到家,推門進去就看見李寄亡抱著隻長匣子倚著樹等他。聽見聲音,李寄亡側頭看了眼走廊的方向,餘子式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尉繚正坐在廊下眯眼曬著太陽,老爺子竟是難得的精神。


    “太尉大人?”餘子式走過去,從袖中掏出帛書,對尉繚忽然把自己叫迴來有些不解。這節骨眼上不是出什麽事了吧?


    尉繚今天比往常氣色要好許多,甚至從衣領袖口細節處能看出老爺子是精心拾掇了一番的。他抬頭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餘子式坐下。


    餘子式按著他意思坐下了,一抬頭就看見尉繚正定定地看著自己,那眼神看得餘子式忽然心中一陣怪異,他問道:“太尉大人,你找我?”


    “今日的鹹陽宮可算是熱鬧了啊。”尉繚悠悠遙望了一眼王宮的方向,對著餘子式笑道。


    餘子式不是很確定尉繚能不能聽清他的話,轉念又想起桓齮的事兒,他覺得老頭可能是心裏難受找他嘮兩句,這也正常。他還在思索尉繚找自己的目的時,忽然聽見尉繚迴頭問自己:“趙高,你可喜歡鹹陽?”


    餘子式看了眼尉繚,半晌輕輕點了下頭,“還行。”除去時不時的征兵外,鹹陽人的日子算是七國中最安穩的了。畢竟一國都城,鹹陽是天下難得的繁華地帶,鍾鳴鼎食數十萬戶,龍虎氣象還是有的。當然最主要的還是鹹陽沒有戰火。


    尉繚迴憶著一路走到餘子式家時的沿途所見,那真是滿城新春風光,他悠悠歎了口氣,惆悵道:“我從前四方征戰,想的是千秋功名,萬世功勳,如今老了忽然卻忽然有些後悔,這路走得不好。”他側頭看向餘子式,忽然頗有興致道:“我剛在來的路上,瞧見一個五陵郡的少年與人打賭,一出手就是黃金千兩,你猜後來怎麽了?”


    “他輸了?”餘子式也時常在鹹陽街頭瞧見這些貴胄王孫,這些少年大多數都有個顯赫的姓氏,一出生就在祖輩的庇蔭之下,家人又不求他獲個什麽功名,於是他們也不上戰場奪什麽爵位,每日隻在鹹陽街頭遊蕩,調戲民女是不敢的,頂天了也就玩點富家子一擲千金的把戲。這種人王賁應該尤其熟悉,他在鹹陽城頭唿朋引伴,吼一嗓子出來的大都是這種貨色。


    尉繚眯眼,笑得頗為幸災樂禍,他搖頭道:“可惜啊,他賭贏了,噫,黃金千兩啊。”


    “贏了有什麽好可惜的?”


    尉繚深深看了眼餘子式,“與他打賭的那少年我看了兩眼覺得眼熟,走出去老遠,忽然想起來,呦,那不是李斯家的公子嗎?我忙折迴去又看了一眼,可不是李由嗎?噫,黃金千兩啊。”尉繚頗為惋惜,“我算了一下,除去賞賜光折算廷尉的俸祿,李斯還得在大秦朝堂多當兩百多年的差。”


    聽完尉繚的話,餘子式沉默了一會兒,覺得他還是不要在背後嚼廷尉大人的舌根了。


    尉繚卻是無所謂,他頗為感慨地長歎了一聲,“若是人有來世,我尉繚一定要睜大眼投個富貴人家,像做李斯的兒子也很是不錯啊。這輩子沒活好,什麽功名啊,利祿啊,這些哪裏值得我花上這幾十年的心力。”他喃喃低歎道:“下一次吧,隻願生為鹹陽輕薄兒,如李由這般鬥雞走馬過一生,天地家國的安危渾然不知,多快活啊。”


    餘子式看著那老頭眼中毫不掩飾的羨慕之情,心想著即便是有來世,這不安分的老頭怕也不會是什麽善茬。生子當如太尉繚?那也是數一數二的英雄敵手。


    遠處有鍾聲傳來,在鹹陽城中悠悠蕩開。餘子式迴頭望了眼鹹陽宮的方向,覺得時辰也快到了。片刻後他迴頭看向尉繚,想來所謂“刺秦”的計劃應該是萬無一失的吧?畢竟是尉繚的最後一局。


    呂不韋讚過尉繚,收官第一。


    尉繚也望向鹹陽宮的方向,年紀大了,眼前一片模糊,他抬手揉了一下,卻是愈發模糊了。半晌他無奈道:“算了。”這雙眼望鹹陽,如隔煙霧九重城。


    餘子式自言自語道:“說來,秦王有令,侍衛百官不能戴劍上朝也不能近身,荊軻獻圖的時候,遠在殿外的侍衛要如何保證秦王安危呢?”尉繚到底是怎麽布置準備的?餘子式幾乎日日在鹹陽宮上朝,很清楚地直到那地方藏人難度有多大。秦王又不準親衛配劍近身,荊軻靠近的時候難不成真像曆史上一樣自己動手拔劍砍人?這風險未免太大,絕不是尉繚的風格。關於這一點餘子式的疑問存了很久了。


    尉繚原先一直是模糊狀態,此時卻是難得清明了一瞬,他扭頭看向身側的餘子式,估計了一下時辰也差不多了,他才緩緩道:“侍衛為何要保證秦王的安危?他們擺在階上從來都是為了瞧著整齊好看而已。”


    “什麽?”餘子式瞬間皺了下眉,立刻問道:“你的計劃裏沒安排侍衛暗中保護秦王?”


    “燕國的耳目遍布天下,說不準秦宮侍衛中也混入了他們的人,這又如何能與他們商量?又何況,萬一侍衛走漏風聲那不是滿盤皆輸?”尉繚不緊不慢地說著,目光輕輕掃過餘子式的臉。


    “沒有人保護秦王?那萬一荊軻真的是頂尖刺客,真的傷了秦王怎麽辦?”餘子式看著尉繚的臉,心中的不安猛地騰了起來。


    尉繚聽完餘子式的話,輕輕一笑道:“為人臣子,如何能拿君王的安危冒險?那可是死罪。”


    “你的意思是……”話未說完,餘子式猛地怔住了,他不可思議地看向尉繚,“荊軻是你的人?”隻有這樣,嬴政的安危才是真正的萬無一失。也隻有這樣,一切才是真正地在尉繚的掌控之下。


    尉繚靜靜望著院中的李寄亡,輕聲歎道:“不,趙高,他是你的人。”


    餘子式猛地迴頭看去,一直在院子倚著樹閉目養神的劍客緩緩睜開了眼,清風吹動他額前碎發,露出一雙淡漠清冷的眼。在餘子式的注視下,他抬手將手中的長匣遞出來,猛地撕去了上麵覆著的黑色布帛。


    那是一枚劍匣,很熟悉的劍匣。隻一眼,餘子式覺得他身體中的血瞬間就涼了。


    他猛地翻身下廊朝著李寄亡走過去,伸手就奪過那枚漆黑冰冷的劍匣,揚手就掀開了那蓋子,裏麵靜靜躺著一柄暗黑色長劍,鋒芒藏盡。


    魚腸劍。


    餘子式的瞳孔猛縮,緊接著就聽見身後尉繚低緩的濁歎聲,“趙高,你要知道,這霸業宏圖,都是需要有人用骨血去鋪就的啊。”


    餘子式捏著那劍匣的手猛地就緊了,指節一片發白。他抬頭看向麵前的李寄亡,“不,不是司馬,不會是他,他此時應該還在他故鄉。”


    李寄亡迎著餘子式的視線,許久緩緩道:“司馬雙魚說,一直後悔當年陽翟送你離開的時候將純鈞給了你,而後你給他寫信,他也沒機會能幫上你,如今將魚腸送你,至少是補全了當年陽翟城外的遺憾。”


    餘子式腦子裏一瞬間浮現那年陽翟城外負手道別的黑衣少年,彼時天下大雪,那少年一劍劈風斬雪,濺起天地間無數的浩浩雪色。


    那是真正的雪中俠客行。


    餘子式的臉色很難看,他扭頭看了眼尉繚,又看了眼已經遲了的天色,接著猛地飛身出門,朝著大秦鹹陽宮的方向飛奔而去,再沒迴頭。


    尉繚坐在走廊之下,望著那一襲幾乎是騰起來的黑色背影消失在視野盡頭,他幾乎都能想象到餘子式在鹹陽街頭縱馬飛奔,卷起獵獵風聲的樣子。這性子倒是隨一個人。


    可惜,來不及了。


    凡事冥冥之中,皆自有天命。


    餘子式趕到秦王宮的時候,他幾乎是一把將通行令牌直接甩在守門侍衛的身上,騰一下飛身下馬,朝著鹹陽宮的方向就飛奔而去。他直直盯著那座氣勢磅礴的宮殿,幾乎是在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在大秦宮道上飛奔。


    不知過了多久,餘子式氣息微滯站在鹹陽宮之下視線環繞四周,接著他猛地迴頭,數十丈外,整齊劃一的宮人侍者從鹹陽宮階下一直排到雲霄之上,餘子式仰頭看著那上麵鐵畫銀鉤三個大字。


    鹹陽宮。


    從自己的府邸一路飛奔到鹹陽宮之下,他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擂鼓,連帶著氣息都是紊亂不已。下一刻,他的視線徹底釘住了,那數百階的黑色石階上,一個黑衣的青年正捧著一枚烏黑匣子一步步往大殿之上走。他甚至沒時間去思索為什麽進獻的時辰為什麽遲了,他隻是猛地朝那青年的方向奔襲而去。


    “司馬魚!你給我站住!”餘子式幾乎是直接衝進了攔著的儀仗隊,全然不顧刷一下拿起長戈刀劍的殿外侍衛。


    正準備走上長階的的青年腳步耳朵微微一動,他緩緩迴頭望去,極目之處有一角落一片混亂,忽然他視線落在了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之上,他的眼神倏然亮了起來。


    “司馬,你給老子迴來!”餘子式幾乎在用盡他全身力氣在朝著那傻子吼,連架在他脖頸之上的兵戈都絲毫察覺不到了。他滿眼就隻剩下那黑衣的青年長身玉立捧著地圖的模樣。鹹陽宮傾倒四海天下的氣勢之下,那青年正迴頭望著自己的方向,黑色衣袂翻飛。


    接著,餘子式看著那許久不見的青年對著自己輕輕笑了一下,隔著這麽遠的距離,餘子式看了一眼覺得他胸腔裏的血一瞬間涼了。


    然後司馬雙魚利落轉身,抬腳一步步走上鹹陽宮,走過那長階之下“秦畢天下”的石刻碑文,從容不迫。


    餘子式猛地一把抓住了那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長戈,血一瞬間就順著他的手流了下來,他掃了一眼團團圍著他的大秦侍衛,“讓開。”


    “不行……”那領頭一派威嚴的侍衛話尚未說完,餘子式猛地抓緊了手中的長戈,血一道道順著兵戈流下來,砸到地上,他平靜道:“你們想當庭殺了大秦重臣嗎?”他掃過所有侍衛,一字一句道:“讓開。”


    侍衛尚未反應過來,餘子式忽然迎著那刀劍的銳利上前一步,原本離他咽喉半寸的刀劍猛地縮了迴去,所有人震驚地看著餘子式抓住機會一把掀開攔在他麵前的人,朝著那鹹陽宮長階猛地飛奔而去。


    餘子式覺得自己快失去理智了,什麽曆史的命定,什麽不可更改的史話,他一句都不記得了,他隻有一個念頭,他要把司馬魚從那階上拖下來。


    “攔住他!”那侍衛長猛地蒼白了臉色,這可是九賓規格的兩國邦交場合,如果出了亂子,他罪不容誅。


    立在長階之下的侍衛一瞧見餘子式就怔住了,他們是認識餘子式的。緊接著他們就聽見遠處的侍衛朝著他們吼,下一刻他們猛地迴神提劍飛身上前攔住了餘子式,“趙大人!”


    “司馬魚!”餘子式差一點就沒忍住,真的打算當著那無數台階之上高懸的“鹹陽宮”三個大字當階殺人濺血了。直到被他壓在地上的侍衛慌亂地喊了一聲“趙大人?”他才猛地清醒過來,一低頭,手中的匕首幾乎都已經抵著那年輕侍衛的咽喉了。


    “趙,趙大人……”那十多歲的年輕侍衛仰頭看著餘子式,結結巴巴道。


    餘子式手中的血一滴滴砸在少年的臉上,似乎隻是一瞬,似乎是過了許久,餘子式終於緩緩將匕首放下,抬頭看了眼那走上去一半長階的黑衣青年,又看了一眼愣神之際架上自己脖頸的刀劍,他終於閉了一瞬眼。


    “抱歉。”他低頭對那侍衛輕輕道,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氣力一樣,他整個人撐著地幾乎沒能站起來。


    就在這時候,一道略顯詫異的聲音在遠處響起來,由於太遠那聲音極輕卻是極為熟悉。


    “先生?”


    餘子式刷一下抬頭看去,胡亥一身黑衣立在鹹陽宮外最高台階之上,步出隊列正定定看著自己。胡亥一看見餘子式的樣子,立刻抬眸看向那逐漸步上來的燕國使臣,一瞬間他整個人氣勢渾然變了。


    “站住。”


    司馬魚的腳步一頓,轉過視線看向那走向他的貴族少年,兩人視線對上的一瞬,司馬魚緩緩眨了一下眼。隨即別開視線繼續不緊不慢地往上走。


    胡亥伸手攔在了他麵前,袖口半截殷紅赤雲紋,襯著他的手有些蒼白。他側過頭看了眼司馬魚,眸光淡淡。


    司馬魚也望向他,下一刻他低頭輕輕笑了下,手往前一送猛地震開那裝著地圖的匣子。胡亥眼神一冷,朝後退了兩步避開。


    一聲撲簌的聲響,司馬魚扯著地圖的一角抬起手微微一振。地圖刷一聲展開,一直沿著長階鋪開,司馬魚伸手輕輕一拋,巨幅的地圖直接橫在了他與胡亥之間。他低手一撈,藏在卷軸最深處的匕首輕輕落在他手心。


    胡亥退了兩步立定,忽然那張描著山河海關的地圖被一刀劃裂,刀鋒直逼他咽喉而來。他後仰避開,淬著劇毒的匕首擦著他的脖頸而過,劃開他右側衣領一角,胡亥毫不猶豫直接翻手甩出去一枚青玉佩,被內力震碎的碎片直逼司馬魚的雙眼而去。


    身形一流。看著司馬魚避開的動作,胡亥心裏添了一筆。


    司馬魚似乎沒想到這少年身手這麽好,側身避開後頗為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胡亥,低身一記簡潔利落的掃腿,“讓開。”


    胡亥一看他的動作就能看出來司馬魚是個劍客,習慣了用劍,匕首用得甚至還不熟練,連轉換都有輕微的停頓。他垂眸看了眼他的動作,忽然飛身下台階直接朝司馬魚手中匕首而去,趁著司馬魚反手轉換刀鋒的那一瞬間,他利落地一甩手震開司馬魚手中匕首,一腳將匕首掃下了台階,順勢食指指節輕輕抵上司馬魚的喉骨。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的停頓與差錯,胡亥居高臨下垂眸淡淡掃了眼司馬魚,“你輸了。”


    一個劍客放棄自己的劍,是件容易鬧出人命的事。司馬魚扭頭看了眼那被撂下台階的匕首,半晌輕輕笑了下,垂下頭沒再掙紮。


    整個過程發生地太快,太出人意料,堂堂的一國使臣忽然就變成了拿著匕首和皇子動手的刺客,階下的侍衛甚至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大殿中聞聲快步走出來一個黑衣的少年朝官。蒙毅一見胡亥與那燕國使臣,眼中瞬間冷了一瞬,他抬頭看向愣在一旁的侍衛,“愣著幹什麽?拿下他。”


    階下原本圍著餘子式的侍衛也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全部都放開餘子式朝著司馬魚飛奔而去。餘子式立刻站起來,隔得太遠他隻能大致瞧見發生了什麽,卻不知道其中的細節。他也立刻跟了上去。


    胡亥眼見著逐漸圍上來的侍衛,掃了眼司馬魚,見他沒有絲毫要反抗的意思,他忽然鬆開了輕輕抵著他喉骨的手指。司馬魚瞬間感覺到了,立馬翻身起來,胡亥被他掀開,往後退了一步坐在了台階之上,他低沉對著那群侍衛道:“抓活的。”那聲音不算響,但是偏偏落在人心上字字刻有刀痕。


    胡亥眼見著所有侍衛圍上去直接撲到了司馬魚身上。無人注意的角落,他不動聲色將手臂抵在台階上,一點點用力,骨頭碎裂的輕微聲響在整個場景中幾不可聞。


    等餘子式到的時候,司馬魚已經被侍衛控製住了,說是控製住了,實則司馬魚根本沒怎麽抵抗就束手就擒了。餘子式走上台階一眼就看見了倒在台階之上的胡亥,忙上前一步走到他身邊,一低身發現少年額頭上都是冷汗,前兩天剛傷的手臂在不停滲血,他猛地迴頭朝那混亂的人群吼道:“去找禦醫!”


    胡亥臉色有些蒼白,伸出右手輕輕拽住餘子式的袖子,由於疼痛的原因垂在一旁的左手輕顫著,血暈開一大片。


    “先生。”他將整個頭埋在餘子式的懷裏,低頭的那一瞬間視線恰好對上蒙毅注視著自己的幽深目光。他沒再說話,窩在餘子式懷中壓抑著疼痛。


    連續傷了兩次,從這次的疼痛劇烈程度看,興許下手有些重了。


    ……


    三日後,餘子式坐在胡亥床邊小心地給他手臂上藥,時不時抬頭看兩眼少年的臉色。等弄好一切後,他把幹淨的布帛與藥收拾好,見胡亥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他伸手貼上胡亥的額頭試了下他的體溫。似乎還是有些低燒,眼睛也燒得有些發紅。


    “上了藥多睡一會兒吧。”餘子式用手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輕聲道。


    胡亥看著餘子式同樣纏著繃帶的手,視線暗了一下,極為溫馴地窩在被子裏不動了。餘子式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伸手將他的眼睛合上了。“我晚上再過來,你想吃點什麽?”


    “想吃魚。”


    餘子式頓了一下迴道:“太腥了。”


    “不想吃了。”


    “……那吃魚吧。”餘子式伸手將摸了下被子裏少年的臉,“要是覺得不舒服讓常玉去喊夏無言。”


    “嗯。”胡亥點點頭,閉上了眼。


    餘子式起身,走出了房間。


    那一日他脫身倒是比司馬魚簡單,隻說發現了這燕國來使的異樣,怕秦王有危險於是想攔住他,一時情急才闖了大殿。這解釋過得去,至少秦王嬴政沒有懷疑。餘子式走在宮道上,將受傷的手用袖子遮了遮,然後轉身拐去了掖庭的方向。


    獄卒替他打開了大門,他走進去,一眼就看見那黑衣的劍客盤腿坐在角落裏,臉色看著有幾分憔悴。前三天的審問餘子式沒法幹涉,直到今日他才有機會進來看一眼司馬魚,好在提前和曹無傷打了招唿,這傻子看上去倒也沒吃太大的苦。


    餘子式走到他身邊與他相視而坐,他一字一句平靜道:“司馬魚,你真是不要命了。”


    魚抬頭看了眼餘子式,輕輕笑了一下,沒迴餘子式的話,而是輕輕道了一句,“好久不見,子式。”


    餘子式聽著那一句“子式”,氣息微微一滯,記憶洶湧而來,他一下子想起很多人很多事,隨即他盯著司馬魚的視線愈發銳利了起來。許久,他才終於緩緩道了一句,“好久不見。”


    司馬魚倒是沒變太多,微微勾著背的憔悴青年即使在這樣落魄的場景下依舊是當年陽翟街頭的黑衣劍客,那一身的氣質絲毫不減,你一見到他就知道他就是大梁司馬,他就是魚腸劍。


    餘子式看著他一臉輕盈的笑,忽然有種想甩他一耳光的衝動,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兒,餘子式卻是差點沒忍住。終於,等餘子式稍微平複了一下心情,他漠然問道:“荊軻,名字不錯啊。我倒是沒想到會是你來刺秦?”


    “你來審我?”司馬魚似乎有些詫異的樣子。


    “我是來策反的。”餘子式淡淡掃過司馬魚的臉。


    司馬魚思索了一會兒,隨即也就漫不經心了,他看向餘子式,很是從容道:“你問吧。”


    “尉繚說你是在燕國的秦國奸細,你是嗎?”


    “也許吧。”司馬魚朝著餘子式笑了笑。


    “燕丹讓你來刺秦?他居然相信你?”餘子式記得當年司馬魚跟著呂不韋的時候,司馬魚與燕丹也有數麵之緣。刺秦之事燕丹不可能不謹慎,怎麽都不會選一個跟過呂不韋的人來刺秦。


    司馬魚倒是很隨意地說道:“尉繚信我能舍命成全大義,燕丹也信我能舍命成全大義,因為我的確是個能舍命成全大義的人,所以他們信我。”


    “所以?司馬魚你到底拿著匕首上鹹陽幹什麽來了?”餘子式拔高了一些聲音,定定看著司馬魚。


    “還沒想好。”司馬魚說得天經地義,餘子式聽得心中發涼。


    司馬魚側頭透過那扇極小的窗戶看著透進來的光束,自言自語道:“我端著地圖與匕首走上鹹陽宮的時候,正在想這事兒,到底是殺不殺秦王呢?殺了,我名留青史,不殺,我舍身成仁亦是名留青史。”


    餘子式看著他那副樣子,忽然有些想笑,偏偏心中一處酸澀得難受想笑卻沒笑出來,他說:“司馬魚,你真是個人物,當世數一數二的人物。”


    司馬魚靜靜看向餘子式,半晌垂眸笑了笑,沒說話。他素來不善言辭。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世上沒有人懂沒關係,至少麵前的男人懂,至少有人懂過了,此生身為普普通通一劍卿到如今早已死而無憾。司馬魚看著餘子式,輕聲道:“餘子式,我們拿劍的武夫至少做了些事兒,也算是不愧對你說的那句話了吧。”


    “什麽話?”


    “一片……什麽冰心……”魚皺眉,似乎在費力迴憶著。


    “一片冰心在玉壺。”餘子式淡淡接上了,“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你夾在劍匣中的那句話?”


    “是鹹陽不是洛陽,是舊友不是親友。” 魚定定看著餘子式,糾正道。


    餘子式看了眼他的模樣,半晌冷笑道:“我不管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司馬魚,在這兒少折騰些事兒,安分等我撈你出去。” 說完這一句,他拂袖站起來。“司馬魚,你不知道你活著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


    留下這一句,餘子式轉身打算離開。


    司馬魚的眼神變了變,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餘子式的背影,眼見著他快走出去了,他忽然開口問了一句:“對了,三日前攔住我的那少年沒事吧?”


    “手腕多處骨折,差點被你廢了一隻左手。”餘子式迴頭掃了眼司馬魚,視線清冷,“你該感謝我沒廢你一雙手。”


    司馬魚微微錯愕了一瞬,隨即看著餘子式走了出去,腳步聲一聲聲逐漸遠去,他迴憶了一會兒,緩緩皺起了眉,“不對啊,他怎麽會骨折?”那匕首上淬了劇毒他是知道的,擔心那一日不小心傷了那少年所以他問了一句,但怎麽會是骨折?


    ……


    出了掖庭大門的餘子式伸出手一看,剛才一時情緒有些波動,手攥得緊了些,傷口又裂了,暈出一大團殷紅的血。他沒再去管那傷,從領口裏緩緩扯出一枚白玉,正是當年呂不韋說從和氏璧上敲下來的那枚白玉佩。


    餘子式緩緩捏緊了那玉,半晌才輕輕笑了一瞬。司馬魚,你真的不知道你活著於我而言意味著什麽,或者說,於天下而言意味著什麽。


    他來了秦朝將近十年,所有人都是按著曆史的痕跡,生老病死,沒有人可以改變,沒有人可以阻止。呂不韋死了,韓非死了,樊於期死了,李牧死了,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死去,他一直以為這就是命。


    可是,荊軻活下來了。


    餘子式抬頭望向極遠處的宮殿。


    改變曆史。呂不韋沒能做到的事兒,韓非沒能做到的事兒,他餘子式一個穿越了兩千年的人沒能做到的事兒,可是,胡亥做到了。


    司馬魚,你真的不知道你活著,到底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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