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氣氛仿佛一下子就冷了起來。


    胡亥將手放下,片刻後極為自然地開口道:“既然先生睡下了,那我就先迴去了。”


    餘子式微微鬆了口氣,“路上小心些。”


    “嗯。”胡亥平和地應了一聲,眼神一點點變暗。


    門口響起腳步聲,像是在沿著台階往下走,隨即腳步聲越來越輕,像是走遠了。餘子式一想到如今的天色,忽然又怔了怔,胡亥這麽晚了一個人在街上走,宮門已經關了,他能上哪兒去?


    “等等!”餘子式忽然喊了一聲,“太晚了,胡亥你先在隔壁住下,明日再迴宮。”


    胡亥的腳步聲頓住了,這一迴,他的眼神有些陰鷙。如果是餘子式被挾持,那他就絕不會說這樣的話。他迴頭看去,門上模糊的身影隨著爐火明滅有些微微飄動,那身形倒是像一個人。


    “先生。”胡亥慢慢走迴去,輕輕抬手叩了聲門,“你先開門,外麵有些冷,我想進去說。”


    餘子式正想說話,蒙毅忽然開口了,“殿下,太晚了,趙大人已經睡下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說著他伸手甩出去兩枚銅錢,直接滅了本就昏暗的爐火。


    胡亥沒動,他靜靜站在門口,黑色的長發隨著夜風輕輕浮動,露出一雙漆黑平靜的眼,他注視著麵前這間沒有火光的屋子。然後他緩緩抬手,附在那扇門上,平靜道:“蒙毅,你先出來。”


    下一刻,屋子裏的蒙毅抵著劍的手微微一震,一瞬間衝擊的力道讓他有些猛地壓緊了大門,片刻後他恢複了平靜,抵著門淡淡道:“殿下,能否稍等一會兒?我與趙大人先收拾一下。”


    胡亥推著門的手猛地攥緊了,他極緩地將手放下,盯著那扇門,“先生?”


    餘子式正在收拾自己的頭發,聽見胡亥的聲音迴了一句,“一會兒就好。”


    胡亥靜默了很久,終於,他輕輕說道,“好,我等。”


    餘子式伸手將頭發理好,一點點把碎發塞進去,屋子裏光線昏暗,蒙毅隻大致看見餘子式的動作,像是在拆開頭發。他伸手將劍當成門閂給大門落了鎖,上前一步走到餘子式身邊,低聲道:“我幫你。”


    餘子式正用力扯著頭發發梢,片刻後他用極低的聲音道:“勾住衣服了,去拿刀過來。”


    這衣服能有什麽勾住頭發的地方啊?蒙毅當下就皺了眉,伸手順著發梢摸了摸,直接伸手將頭發連著衣服的地方撕了下來,玉玨落地的聲音清脆地響起來,似乎是碎開了。


    餘子式大致將頭發收拾了一下,都沒怎麽仔細弄,隻弄了湊合,卻已經過去了小半炷香的時辰。蒙毅轉身拿起劍,餘子式將弄亂的頭發用手撥了撥,伸手就拉開了門。


    少年靜靜站在台階上,穿著一件黑色的披風立在風中,興許是月光的緣故,餘子式覺得他臉色有些蒼白。


    蒙毅跟著餘子式走出來,抬手將劍負在了身後,看著胡亥的目光很淡漠,他拱手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參見殿下。”


    胡亥抬眸掃了他一眼,說了極輕的兩個字,“出去。”


    聽了胡亥幾乎察覺不出任何情緒甚至連字音都模糊的兩個字,蒙毅倒也沒說什麽,他隻是扭頭看了眼餘子式,伸手將剛才那塊掉在地上碎開的玉玨輕輕放到了他掌心。“我先走了。”


    餘子式點點頭,攤開手心看見碎成兩半的白色玉玨後,重新捏緊了手。隨即他抬頭看向麵前的胡亥。


    蒙毅一離開院子,胡亥就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勾住餘子式的脖子抱了上去,餘子式被那力道撞得猛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剛想說聲什麽卻忽然感覺到胡亥整個人都在顫抖。不是持續的顫抖,而是像是壓抑了許久後忍不住的一兩下輕顫。那樣子看上去真是委屈極了。


    餘子式看著緊緊抱著自己卻比自己矮了半頭的少年,半晌,他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背,哄道:“你怎麽來了?”


    胡亥沒說話,手卻是抱得更緊了些,幾乎將整個腦袋都埋在了餘子式的鎖骨處,看上去真是前所未有的委屈。


    餘子式沒辦法,任由他抱著,視線卻是掃了眼蒙毅離去的方向。半晌他摸了下胡亥的頭發,“說句話?嗯?”


    “外麵很冷。”胡亥袖子中的手攥得極緊,卻隻是輕輕說了這麽一句,別的話終究是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餘子式摸了摸胡亥的臉,發現是有些涼,“進屋吧。”他看著那低著頭站的不動的少年,心情也是有些複雜,想來自己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趕他走,他心裏委屈也是難免,畢竟這麽冷的天,他一個人走了這麽遠的夜路。想著餘子式直接牽著站在原地不動的少年往屋裏走。“走吧。”


    屋子裏一片昏暗,餘子式伸手剛想去點燈。


    “先生。”胡亥忽然喊了他一聲。


    餘子式迴頭看去,胡亥站在屋子桌案前,一片昏暗餘子式也看不清他臉上的情緒,他聽見那少年輕輕問自己。


    “先生,你喜歡蒙毅嗎?就像昌平君……昌平君的那種喜歡。”這句話,胡亥問得艱難,他難得慶幸一次這屋子裏光線暗,餘子式看不清他臉上的狼狽。裝得久了,這一次他真得是有些撐不下去了。


    餘子式先是一愣,昌平君那不是戀童嗎?他當下就迴了一句,“當然不是。”


    “不是嗎?”


    “不是。我怎麽會喜歡蒙毅?”餘子式迴得沒有絲毫猶豫。


    胡亥盯著餘子式被撕開的衣裳一角看了一會兒,他忽然抬手,修長的手指抽出細絹的黑色帶子,他解下了黑色的披風。


    餘子式被他那副異常的樣子震得說不出話來,他看著那少年卷起袖子露出還未完全恢複的傷,勒痕還結著痂,他又抬手解開扣子,領口處的傷痕看不甚清楚,卻是依稀還可以感受到當初的猙獰。餘子式聽見那少年說:“可是先生,我好像生病了。”那聲音聽在餘子式的耳中就跟恐怖片驟起的驚雷聲一樣,他聽得頭發直發麻。


    他上前一步,按住胡亥的肩將人壓著坐在了榻上,“你,你說什麽?”


    胡亥的聲音帶著顫音,他張口道:“我好像不喜歡女人了。”


    餘子式低頭看著胡亥,腦子轟得一聲。什麽叫,你不喜歡女人了?你一個堂堂大秦公子,未來說不定還是大秦的皇帝,你說你不喜歡女人了?若你原本就不喜歡女人那也就罷了,可你前十多年一直都是喜歡女人啊,你現在說你不喜歡女人了?


    “我不知道,那天之後,就好像生病了一樣,我好像喜歡上男人了。”胡亥輕輕抱起手臂,蜷縮在榻上埋起了頭。所有一切都是裝的,可他卻是真的早就病了,病了這許多年,藥石難醫。若不是遇上熊啟,他甚至不知道這世上男人也可以不喜歡女人。


    餘子式想起熊啟,半晌低腰緩緩伸手撿起那件黑色的披風,臉色發白。他抿了下唇伸手想給自己倒杯水,卻發現自己連杯子都握不穩。他以為那事兒隨著時間的過去胡亥終究會忘了,熊啟很快就會死,那件事不會有任何人記得,更不會有任何人提起,胡亥的人生還很長,日子終究是會繼續下去。


    他怎麽都沒想到,胡亥現在會和自己說,他不喜歡女人了。他腦子裏有些蒙,連帶著思緒也亂了,“你不喜歡女人?那你喜歡男人?蒙毅?”他想起胡亥的異樣,脫口而出。


    胡亥終於僵了一下,抬頭看向餘子式,一室的昏暗中他一雙眼中眸光明滅。


    “不會。”餘子式立刻又給自己否了,“你一直不喜歡蒙毅來著。”他喝了口杯子裏的水讓自己鎮定些,半晌猛地扭頭看向胡亥,“不是他吧?”


    胡亥在餘子式的注視下,慢慢搖了下頭。


    餘子式腦子裏將他認識的與胡亥同年紀的少年都過了一遍,連帶著遠在邊境的王賁的臉都冷不丁冒出來一下。他忙又低頭喝了口涼水,他倒不是對喜歡男人這事有偏見,他就是……一下子沒法接受自己養了這麽些年的孩子忽然就變了。


    半晌他突然想起個人,差點把自己手裏的杯子扔出去,他迴頭看向胡亥,“不是……不是長公子吧?”那他媽可是亂倫!


    胡亥這一次沉默了很久,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在室內昏暗,他輕皺眉的樣子沒被餘子式看清,連帶著他一雙眼裏的複雜情緒也沒被人發現。


    “扶蘇……你小時候就挺喜歡他的。”餘子式想起從前的事兒,手腳都開始涼了,他略顯艱難道:“不是他吧?”


    胡亥聽了餘子式的話眉頭卻是忽然皺緊了,他小時候喜歡扶蘇?他怎麽不記得這事?他對那位眾望所歸的大秦長公子不是一直都是敬而遠之嗎?


    餘子式一見胡亥不說話,心裏就跟灌了風一樣涼颼颼的。他印象中胡亥誰都不喜歡,誰都不親近,唯獨對扶蘇有些特殊。他有些說不出話來了,低頭又喝了口涼水,這迴水直接潑了一袖子。他忙伸手去擦,腦子裏想的卻是胡亥與扶蘇。


    這要是嬴政知道了……


    餘子式忽然伸手抓住胡亥的胳膊,“對一個人的感覺是極容易出錯的,你確定你……你喜歡……”餘子式發現自己連這句話都說不完整。


    “我沒喜歡他。”胡亥沒掙開餘子式的手,反而順勢靜靜看著麵前的人。


    “不是扶蘇?”餘子式問道,“那你喜歡誰?”胡亥還沒說話,他忽然伸手壓住他的手,“行了,別說了。”


    李斯怎麽還沒將熊啟那變態弄死,餘子式眼中的戾氣壓都壓不住。他平靜了一下心緒,對胡亥道:“等以後就好了。”娶妻生子,過上尋常公子的閑散日子,這些事終究是會被忘了,到時就不會困惑了。


    餘子式還是偏向於將這事兒歸於心理陰影。


    胡亥看了他一會兒,輕輕開口道:“先生,我累了。”他默了一會兒接著說下去,“我能睡一會兒嗎?”


    餘子式一聽他的話,迴頭看了眼天色,時辰果然是很遲了。他迴頭剛想說“那你去床上睡一會兒吧”,話未說出口,一隻手忽然輕輕搭在了他的手上,那少年順勢就睡在了自己的腿上,像是真的累極了一樣一言不發。


    餘子式坐在榻上,胡亥就這麽躺在他腿上睡著了一樣,榻上躺著一方小巧的桌案,上麵靜靜擺著喝了一半的水杯。他低頭看了那少年,隻是猶豫了一下,就聽見少年均勻的唿吸聲響起來。


    他看了胡亥一會兒,伸手將黑色的披風披在了胡亥身上,自己卻是陷入了沉思。


    ……


    天色大白。


    將軍府的下人推門進去書房,卻忽然發現最高的書架前立著個青色的身影。下人似乎被屋子裏的場景震撼了一下,到處都是散落的書,從木製桌案上一直鋪到那少年的腳下,洋洋灑灑無數卷。


    那少年似乎聽見了開門聲,頓了下手裏的動作,迴頭看向來人,那臉色分明像是一夜沒睡。


    “二公子?”下人詫異問道。


    蒙毅將手裏的書隨手就給扔到了腳下,扭頭看了眼天色,不知覺間竟然是已經大亮了。他皺了些眉問道:“什麽時辰了?”


    那下人看著那散落一地的書簡,完全不能想象這是他家素來做事有條不紊的二公子做的。他震驚之餘連蒙毅說了什麽都聽不清,隻是一味地站在原地發愣。


    蒙毅皺了下眉,又問了一遍,“什麽時辰了?”


    那下人猛地迴神了,“什麽,二公子你說什麽?”


    蒙毅一夜沒睡,看那下人的樣子,他略顯疲倦地抵上眉心,“算了,你下去吧。”他伸手又抽出一卷書看了起來。


    那下人從未見過這樣的蒙毅,這哪裏還是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二公子?他忙上前一步幫著收拾了起來,他低頭就去撿地上的書簡。


    “不用,你下去吧。”


    下人頓時就不敢撿了,他抬頭看了眼蒙毅,半晌還是忍不住道:“二公子,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蒙毅抬頭看了眼,寬闊的書房裏堆滿了無數的書簡,一眼望去全是排排書架,書簡浩如煙海,縱然是他,一時之間怕也看不完。思及此他終於迴頭看了眼那下人,“端碗粥上來。”


    “是。”那下人應下後恭敬地退了下去。


    蒙毅重新低下頭,目光掃過展開的書簡,他讀得很快,幾乎不到片刻就掃完了。他眼神一暗,忽然伸手將手裏的書甩了出去,重重砸在窗戶上,清脆一聲響在寂靜的屋子裏顯得很是突兀。這還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沒能控製住自己的心緒。


    他壓下心中的煩躁,伸手按了按指尖緩了緩,他閉了一瞬眼,再睜開時,已經恢複了那副淡漠的模樣。


    他抬頭看著那書架,心中複雜難言。


    長生。


    一個人的長生,那是怎樣亙古的孤寂。他將一個人活著,在這個世上眼睜睜看著所有人的死去,所愛的、所念的、所不舍的,都會灰飛煙滅,隻剩下一個人與漫長的永生。那才是長生,永無盡頭的孤寂。


    蒙毅靜靜立在書架下一會兒,伸手從架上抽出一卷新的書。


    一展開全是所謂的煉丹,氣數,不死。蒙毅注視著這些他從來不屑一顧的字,眸光沉沉。


    他從不來相信所謂長生,他也不相信所謂的不死之藥,他隻相信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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