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天,胡亥隨意地坐在空無一物的案前,薄亮的天光映著雪色從窗戶照進來,他披著白色狐裘安靜地坐著,垂眸眼底一片淡漠。


    不知坐了多久,門忽然咿呀一聲被推開了,胡亥抬眸看去,門上扣著一隻瑩白的手,接著小心翼翼探進來一個腦袋,雙眼水靈漆黑。


    是個陌生的宮女。那宮女似乎沒想到胡亥在這殿中坐著,刷一下漲紅了臉,“小公子……小公子殿下。”她一瞬間不知道該退還是該上前行禮,萬分張惶的樣子,一雙眼水靈的眼睛添了無措越發靈氣逼人。


    正當那宮女手足無措的時候,胡亥的聲音很淡漠地響起來。


    “進來。”


    那宮女抿了抿唇,半晌低了頭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也不敢靠近,隔得遠遠的跪了行了一禮,“參加小公子殿下。”


    宮女微微顫抖著,把頭壓得極低,胡亥隻看得見她雲髻團團,青絲如錦,發間插了一支朱色梅花,他看了一會兒,開口略顯淡漠道:“把頭抬起來。”


    那女子一聽這話抖了抖,想抬頭卻又似乎很驚慌,胡亥也不催她,不知過去多久,宮女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了眼胡亥,倒也不是太豔麗的容貌,幹幹淨淨不施粉黛,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極為靈動,她看上去像隻山林間受驚的鹿。


    胡亥盯著她的臉,眸光淡淡,半晌他問道:“你怎麽進來的?”這大殿這麽些年走進來的宮人寥寥可數,誰都知道小公子殿下不喜近人,整個宮殿一共就四五位宮人在伺候,他們更是從來隻在外殿活動不敢踏進來半步。這宮女的臉胡亥看著眼生,不像是他宮裏的人。


    小宮女十六七歲的模樣,聽見胡亥的問話,她抬起一雙冒著水氣的眼看著胡亥,“殿下,我不知道殿下在這兒,我……我剛進宮不久,走錯宮室了。”


    “走錯了?”胡亥的聲音裏沒什麽情緒,他看著那宮女的臉,問道:“你原是哪裏的宮人?”


    “我,我是蘭苑侍弄花草的宮女。”


    蘭苑?那可不近,聽這女子說話的語氣,到現在還在自稱“我”,倒像是個剛進宮不久的。胡亥也沒去糾正這女子的自稱,半晌他問道:“你身上什麽味道?”


    宮女忙低頭輕輕嗅了一下水色的袖子,半晌極為小心地低聲道:“殿下,這,這不是香料,我這幾日在蘭苑裏修剪梅花,染上了點梅花的味道。”


    胡亥沒說話,似乎是沉思了一會兒,眼中難得露出一點柔和。接著漫不經心地抬眸看向那宮女,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羅。”那宮女的聲音越發低了。


    “你瞧著很怕我?”胡亥忽然問道。


    “不敢。”小羅忙抬頭看向胡亥,“我……我走錯了宮室,怕殿下責罰。”


    彼時胡亥坐在案前,雪白不摻一絲雜色的白狐裘襯著他整個人清冷如玉,這位素來不近人的秦王公子乖戾名聲在外,實際上卻是個難得的清俊少年。小羅莫名就看怔了,一雙漆黑水靈的眸子映著少年雪色麵容,她臉頰忽然有些發燙。這位據說從不把人放在眼裏的少年王孫正看著自己,眼中隻有自己一個人。


    “起來。”


    胡亥淡漠的聲音響起來,那宮女卻是沒聽見似的跪著不動,怔怔看著胡亥。半晌她猛地一激靈,迴神從地上站了起來,一不小心踩著了自己的裙邊,她被絆了一下,整個人摔了迴去,膝蓋狠狠砸了下地板,她驚唿一聲,雙眼眼瞬間就紅了,卻忙死死咬著唇壓抑著唿痛聲。她抬眸小心地看了眼胡亥,扶著地又想站起來,沒兩下就又疼得摔坐在地。她揉著自己的膝蓋不敢說話,一雙水靈的眼紅紅的,還泛著細細水光。


    胡亥看她那狼狽樣子,起身慢慢走到她麵前站定,居高臨下看了會她,接著他對她伸出了手。


    小羅怔怔看著離得極近的胡亥,與那隻朝著自己伸出的手。少年的手上長著薄薄的繭子,十指修長,掌紋很淡。小羅越發把頭低下去了,她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手放在了胡亥的手上,卻沒敢用力隻是輕輕搭著,她感覺到少年手很是冰涼。


    胡亥垂眸看著他,慢慢握緊了她的手,把人扶了起來。他隨意地低頭看了眼宮女的膝蓋,“傷著了?”


    小羅咬了下唇,半晌輕輕點了點頭,“抱歉,殿下我……”


    “讓夏無言過來瞧一眼吧。”胡亥的聲音仍是冷冷淡淡,聽在小羅的耳中卻是驚起數丈波瀾。


    她不知怎麽的就紅了臉,輕聲道:“好。”


    胡亥打量著宮女的幹淨容顏,素淨有如脂玉的臉上浮著淡淡的紅,這種姿態樣貌倒是真的能讓人耳目一新。


    梅花,青衣,不施粉黛。在秦宮的人眼中,胡亥這輩子似乎沒什麽喜歡的東西,也沒什麽在乎的東西,能拿捏住三樣他不討厭的,也是不容易了。胡亥垂了眼眸,眼底清清冷冷。


    “殿下。”小羅似乎想起什麽似的,忽然驚惶道:“我,我還得迴蘭苑修剪梅花,我得迴去。”她說著就從胡亥掌心抽走了自己的手,迴頭忍痛走了兩步,卻差點又摔在地上。


    胡亥驀地伸手穩穩扶住了小羅,極為自然地伸手從她的發間摘下梅花,“在殿裏先住下,傷好了再迴去吧。”


    小羅的眼似乎一瞬間盛滿了驚詫,連話都說不完整了,“殿……殿下。”


    披著雪白狐裘的少年清俊無匹,小羅一眼看去隻覺指尖發顫,她忙低頭掩飾住自己的失態,“是,殿下。”


    ……


    胡亥走出宮殿的時候,外殿的宮女忙跪下行禮,“殿下。”


    胡亥掃了眼她,這是他宮室裏唯一的一個女子,從七年前自己入住這宮殿時就跟著自己,他隻隱約記得她叫一個很清麗的名字,一時之間卻是想不起來。也是,能活到今天的人,總是比一般人要聰明些。胡亥的聲音很淡漠,他吩咐道:“找夏無言給她看一下,再給她收拾個宮室出來。”


    “是,殿下。”那女子低著頭,聲音很是鎮定,絲毫沒有詫異於胡亥的異常的舉動。從不近人的秦王公子忽然在宮室裏養了個女子,這事是很讓人詫異的,可那宮女卻仿佛什麽都察覺不到,不多問不詫異,像是沒有情緒一般。


    胡亥多看了眼她,忽然問道:“她怎麽進來的?”


    宮女猛地拿頭抵著雪地,“奴婢該死。”


    “下不為例。”胡亥說完這一句,收迴視線轉身往外走,那襲雪色狐裘逐漸走遠,隱入了視野盡頭的鋪天積雪中。


    等到胡亥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那宮女才平靜地起身,剛站起來她差點又給摔迴去,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手腳冰涼,渾身都沒知覺了。將衣裳緊緊,她收了眼中的顫栗情緒,兩年來第一次走進大殿。那有著雙靈動眸子的女子正坐在黑貂裘的軟榻上揉著自己的膝蓋,嘴角輕輕上揚。


    聽見腳步聲,小羅迴頭看去,發現是個低著頭的宮女。“怎麽了?殿下不是說要去請個大夫過來看看嗎?”


    “奴婢這就去。”那宮女抬頭看了眼那女子,“殿下說要給良姝安排個宮室,不知良姝有什麽另外的要求嗎?”


    “這宮殿裏又沒有哪間宮室院子裏栽梅花的?若是沒有也沒關係,你去栽上吧。”小羅淡淡道,一臉的從容自然。


    “是。”那宮女退下了。


    走出去很遠後,宮女終於忍不住迴頭看了眼,不知是涼得還是怎麽的,巴掌大的臉上血色全無。


    ……


    蒙毅是個很清苦的少年,餘子式記得前年冬天大將軍蒙武曾經穿著件磨破袖口的冬衣,去年他看見那磨破袖口的冬衣套在了蒙恬身上,今年這件高齡的冬衣在蒙毅身上繼續抗風扛雪。


    他著實是懷疑,蒙家人到底是窮還是摳,他們父子三人是在變相抗議大秦朝臣的俸祿太少了嗎?一件冬衣往下傳,子子孫孫繼續穿,想想竟還有些莫名的感動。


    “蒙毅。”餘子式在盯著蒙毅袖口大洞好多天後,終於忍不住提了個不太成熟的小建議,“我送你件東西吧。”


    蒙毅恰好在謄抄有關賄賂的秦律,一聽這話手裏的筆猛地錯了一道,他抬頭看向擰著眉的餘子式,半晌他把那條秦律給劃了,問道:“你說什麽?”


    餘子式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問道:“蒙毅,你們家人的俸祿,是怎麽管的?”這一件冬衣穿三年,還是父子輪著穿,著實讓人懷疑他蒙家的俸祿是用到了哪兒。


    聽見餘子式的話,蒙毅盯著餘子式的眼神卻是忽然幽深了一瞬,他對著餘子式道:“蒙家人的俸祿,每月底盡數都上繳了。”


    “繳給誰了?”


    “我父的俸祿盡數都在我母手上,我大哥的俸祿盡數都存著,等著日後娶妻後盡數上繳我大嫂。”蒙毅隨隨便便就把蒙家人最大的忌諱說給餘子式聽了,似乎完全沒想這話多毀他蒙家世代將門豪族的顏麵。


    餘子式被深深震驚了,半晌問道:“你大哥挺……未雨綢繆啊?”


    “我父親從小就告訴我大哥,沒錢便娶不上妻,娶不上妻便成不了家,成了家也終被悍妻壓一頭。”蒙毅說到家人,眼中比平日柔和許多,他笑道:“我大哥小時候常瞧見我父親被我母追著砍,甚為驚恐,從四歲起他就開始偷偷存銀子了。”


    想起平日裏蒙恬鐵甲戎裝的邪氣凜然,餘子式再想想他默默存老婆本的模樣,頓時忍不住笑出聲,半天憋出一句,“你大哥,挺有遠見啊。”半晌他笑得差不多了,抬頭看向蒙毅,“那你平日裏的俸祿呢?不會和你大哥一樣吧?”


    蒙毅捏著筆,靜靜看了會兒餘子式,隨即他將筆放下了,“我三年前傷了胡亥殿下,被陛下罰了三年的俸祿。”


    餘子式猛地想起還有這茬。也是,當年那比武場那風波鬧挺大,他記得蒙毅是被罰了三年的俸祿。都說到這兒了,餘子式順口就接了句,“你把人傷成那樣,罰你三年俸祿也算輕了。”他記得胡亥當時是從馬上被掀下來,渾身多處骨折,那一身的血他想想還是覺得心驚。


    蒙毅看著餘子式那模樣,忽然道:“我沒傷他。”


    “什麽?”餘子式抬頭看向蒙毅,一下子竟沒反應過來。蒙毅這話什麽意思?


    蒙毅卻是忽然沉默了,半晌他淡淡道:“我的意思是,當時我是失手了,傷他非我本意。”


    餘子式倒是信蒙毅這話的,蒙毅實在沒理由去針對胡亥,說胡亥死纏著蒙毅要比試他倒是還多相信一點。這事在餘子式的心裏就是兩孩子比試,蒙毅失手傷了人,餘子式他自己也是懂點武的,比試中有的時候那度真的挺難把握,受傷也正常,好在胡亥最終沒事了,沒出什麽大事對兩者來說都是萬幸。


    想起蒙毅這三年因為沒有俸祿過的也著實很清苦,餘子式瞥了眼他袖口壓著的那破洞,又想到快到年底他俸祿也快發了,年關朝廷也會賞點東西,同僚一場他送蒙毅件冬衣好了。


    堂堂一個大秦將軍之子,穿著件破洞的衣服過年也不像話,不知道的還以為大秦官員個個都是清正廉明,這讓餘子式這種偶爾收點賄賂的奸佞小人多尷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神的野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神的野鬼並收藏權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