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子式和樊噲聊了一路,樊噲先是有些拘謹,慢慢地話也多了起來。餘子式了解道,原來樊噲真是從沛縣一路走了三個月走到鹹陽的,由於頭次出遠門又是外鄉人的緣故,他一路上吃了不少虧,好在他長得也算兇惡,謀財害命這種事兒倒是沒遇上。


    餘子式寬慰了他兩句,樊噲倒是滿不在乎地咧嘴笑道:“沒事,有祖傳的殺狗手藝,走到那兒都餓不死,錢沒了就沒了吧。”


    那黝黑漢子兇惡的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坐在馬車上把衣角拽得緊了緊,像是怕自己身上的血汙沾著餘子式的馬車似的。餘子式瞧見他的動作,倒是也沒說什麽,他手撐著膝蓋隨意地坐著,輕笑道:“你來鹹陽來見朋友嗎?”


    “是啊。”樊噲的臉上頓時揚起神采。


    “是誰啊?”餘子式問道。


    一說起那人,樊噲頓時拔高了聲音,倒三角的眼睛雪亮,“雪北刀!江北第一狗屠!”他拍了拍自己腰間的鋥亮的刀,“我老父以前是江北屠狗第一人,沛縣樊氏一麵招搖旗,殺狗名聲多響亮啊!誰曾想三年前不知上哪冒出來個人,一把圓砍刀殺狗那叫一個漂亮,四裏八鄉的狗屠中都傳遍了,說是百八年來活計頂天的人。


    我老父聽了氣得三天吃不下飯,說是有愧祖宗顏麵,我家世代自周公以來就是狗屠,我老父心性更是極高,歲數大脾氣卻不小,拿著把屠狗刀就出了門,說是找那後生,想見識見識什麽叫百八年來頂天的活計。結果三月後我老父再迴來的時候,兩隻眼都沒神了,天天蹲在家門口那麵招搖旗下,問他也不說話,摸著刀直歎氣,竟再也不殺狗了!熬了兩年,沒熬過去前年冬天最後一場雪。”


    “所以,你來找那個……江北第一狗屠報仇?”餘子式覺得這名頭有些饒舌,江北第一將,江北第一君子他知道,沒啥意思,江北第一狗屠倒是讓他覺得新鮮。


    樊噲搖頭,“我老父自己心性不如人,哪裏能把賬算到別人身上。”他隨意地吸了下鼻子,哼聲道,“不過到底是我老父,生我養我樊噲二十多年,你們讀書人不都講個孝字嗎?我樊噲也不懂這些東西,大道理也聽不大懂,就是想著我老父死前憋屈,我樊噲得把麵子給他掙迴來,讓他在地底下別那麽想不開。我在老家兩年來苦練刀法,三月前終於覺得差不多了,出門來找那江北第一狗屠比試比試!”


    “哦,那江北第一狗屠在鹹陽嗎?”


    樊噲極為肯定地點點頭,“是,我先去了他家鄉,鄉人說他來鹹陽為那些大官們殺狗發大財。”


    餘子式看了眼胡亥,後者極為安靜地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餘子式想了想道:“要不,我們同你一起去見見那江北第一狗屠?我們今日也沒什麽事,聽了你的話倒是想見識見識。


    “成啊。”樊噲說的盡性,答應得也很是爽快。他當下就覺得,餘子式和一般讀書人不一樣,在他們沛縣,那些酸腐讀書人連買點狗肉都是恨不得擰著鼻子,尤其是那喜歡穿白衣的小吏蕭何,恨不得用竹竿挑著那狗肉走,那模樣每每讓他捧腹大笑。


    馬車馳行了一路,餘子式和樊噲聊開了,天南海北的事兒餘子式都能蒙上兩句,兩人聊得很快活。餘子式旁敲側擊地問了問漢高祖劉邦的處境,很是欣慰地得知那老流氓連媳婦都娶不上,天天撓牆揭瓦窮折騰。


    劉季啊,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戒其女色,斷其香火,你先繼續在沛縣開荒吧。餘子式勾了勾唇角,冷笑啊冷笑。


    這所謂的江北第一狗屠並不難找,因為他著實不低調。餘子式扶著胡亥下車的時候,一抬頭就瞧見那迎風的大紅錦旗,上書“朕乃江北第一狗屠”閃閃發光八個大字。


    餘子式嘴角一抽,很好,你成功吸引起了朕的注意。


    戰國時期朕這個稱謂無論平民還是貴族都能用,餘子式本來覺得習慣了,隻是看見那風騷的大紅旗還是覺得霸氣側漏。這位所謂江北第一狗屠,雪北刀,看起來是個挺騷氣的人啊。


    看樣子這人殺狗混得也是相當不錯,這連肉攤都是描金大瓦房,餘子式與樊噲走了進去,胡亥把白狐裘帽子往下壓了壓,跟著餘子式走了進去。這裏離鹹陽王城距離不遠,碰上熟人也不是不可能,餘子式也想到這問題,走到一半扭頭看向胡亥,後者朝他笑了笑。


    “沒事。”胡亥壓低聲音道。


    餘子式想若是真被人認出來,真出事倒也真出不了什麽大事,隨即也安心了些。三人剛走進大廳,就聽見清冷而又極輕的琴聲在耳畔響起,有如清風明月,有如朝花春雪。


    “買狗肉的?”一位小廝跑上來招唿。


    樊噲隨手就把這小廝給掀飛了,他也不說廢話,大步徑自往後院走,他殺了二十多年狗,自然知道什麽地方血腥味最重。果然拐了兩條長廊,三人一眼就看見了那亭中操琴的白衣男子。院中還有薄薄的積雪,那男子撫琴悠然對深深庭院。


    那是餘子式聽過最動人的琴音,無一字的琴書最是動人。


    然後餘子式往前走了兩步,發現那男人麵前的雪白墊子上蹲了兩隻大尾巴狗,正在互相咬著對方旁若無人地打鬧,這場麵就很尷尬了。男人鎮定自若地勾弦挑弦,在低低的狗吠聲中繼續陽春白雪。


    餘子式覺得這人很強勢,對牛彈琴他隻是聽過而已,對狗彈琴……隻能說兄台好雅興。


    聽見腳步聲,那男人迴頭望向餘子式的方向,發現一下子多了這麽些人,他手裏的琴錯了個音。半晌他問道:“你們是?”


    “沛縣樊噲。”樊噲上前站定,“聽說你殺狗的活計漂亮,我是來與你比試的。”


    那男人抬眸,餘子式發現那是個極為漂亮的男人。是的,漂亮!清麗的臉龐,瀲灩的眉眼,眉心一點猩紅的朱砂痣,看起來氣質異常的……妖孽。這男人不適合殺狗,他適合去吃軟飯,這樣貌之柔美,餘子式平生所見也就王賁堪堪能比,而後者早就在吃軟飯的路上一去不迴頭了。


    那男人抱著雪白的袖子,伸出纖長的手撩了撩風吹亂的碎發,對著樊噲道:“要比試的話,那我殺的狗,你買嗎?”


    樊噲都做好了磨嘴皮的準備,他原本已經想好了,這人要是下令把自己攆出去,他就刷一下抽刀站門口把院子給堵上!隻是他怎麽也想不到,聽那男人話裏的意思,竟是這麽簡單地答應了。他一怔隨即就說:“那我買!”


    “十兩。”男人懶洋洋道。


    樊噲這輩子沒掙過什麽大錢,猛一下對“十兩”銀子還沒什麽概念,倒是一旁的餘子式咋舌道:“十兩?”


    那啥狗王你咋不去搶啊!欺負人外地人不懂鹹陽狗價是吧?


    男人指尖撥出一串冷冷琴音,淡定道:“金子。”


    餘子式當官時間久了,尤其他還是修訂律法的,一聽男子這話頓時他這暴脾氣還壓不住了,冷冷道:“魚肉菜價可是朝廷規定的,你就不怕我們送你去官府?”


    男人指尖一頓,隨即慵懶地抬眸看了眼餘子式,瀲灩雙眸,猩紅朱砂,他漫不經心道:“肉價是朝廷規定的,這額外的錢是你們付給我的賞錢。”


    “我們若是不付呢?”餘子式抱手冷笑道。


    “錢貨兩訖,這是我的規矩,如今也不是我求著你們買狗肉。”男人低頭把雪白長袖上的一縷青絲給挑了出去,順手還撩了撩自己的衣衫領子,那模樣要說有多妖孽就有多妖孽。若不是這地上還蹲著兩隻狗,餘子式都產生了一種他們不是在買狗肉而是在嫖娼的錯覺。


    樊噲聽了那妖孽氣質的男人說的話,低頭摸了摸自己的兜,隻摸出來兩個銅板和王翠遞給他的金釵,他站在冰冷的地上,感覺著腳心兩個大洞的涼意,半晌他把那金釵捏緊了,咬牙抬頭對著那男人道:“十兩就十兩,你等著我!”


    “哦。”男人收迴視線,輕輕甩了下頭發指尖挑琴弦,一襲白衣勝雪。


    眼見著樊噲轉身欲走,餘子式忽然伸手攔住了樊噲,“我借你十兩。”


    “不……”


    “是借,又不是送你。”餘子式看了眼樊噲,“不要推辭了。”


    說著餘子式就伸手往袖子裏掏,半晌,他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他雖說前兩天升官了,但日子仍舊是清苦,這平日的俸祿本就沒多少,大多直接給了王平抵花銷,兜裏揣著十兩銀子出門他餘子式還沒壕到這程度。他抬眸看向一旁的胡亥。


    胡亥低頭摸了摸袖子,手也是即刻頓住了,小公子就沒出門帶銀子這習慣。他抬眸看向餘子式,一時之間兩人對視的目光有些尷尬。


    與此同時,那操琴的男人慢騰騰道:“小本生意,恕不賒賬。”


    餘子式眸光一沉,他看向那男人,許久伸手從內襯裏摘下一枚玉質的印章,“那就拿這個抵吧。”他淡淡道。


    大秦符璽監事官印。


    你敢接我就敢給。餘子式伸手就把那印鑒朝著那男人拋了過去,男人驀地眼中一暗,在那青玉印鑒離他半寸時候,他忽然迴頭抬手,穩穩截住了那枚印鑒。餘子式拍了拍手,隨意笑道:“夠沒?夠了那就開始吧。”


    男人把印章對著日頭照了照,半晌又拿下來握在手心裏掂量了幾分,覺得玉質和重量還成,他扭頭朝樊噲道:“可以了。”


    餘子式挑眉,沒說話。鹹陽城什麽時候來了個這麽隨性的狗屠,這一身風流氣質果真讓人耳目一新。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胡亥忽然開口了,“把印鑒給我。”在所有人一瞬間集中的目光中,他從袖中拿出一枚黑色的物事,“我與你換,把印鑒還迴來。”


    餘子式尚未反應過來,那男人卻是眼神變了變,他極快地點頭道:“好。”


    胡亥漫不經心抬手就將那枚黑色的物事輕輕拋了出去,男人伸手去接,卻沒接住那黑色的物事,東西摔落在地,碎了。男人盯著胡亥的目光瞬間就幽深了起來,胡亥披著件白狐裘披風立在餘子式身邊,風吹起他細發,露出一雙漆黑平靜的眸子。


    許久那男人重新抱起了琴,低頭笑道:“那好吧。”他說完隨手就將那枚官印拋了迴來。


    胡亥伸手,準確地捏住了那枚冰冷的印鑒,在男人的注視下,他緩緩攤開手,掌心穩穩擺著一枚青玉印鑒,通透澄澈。場景似乎靜了一瞬,隻聞輕聲的犬吠。


    餘子式在一旁狠狠地皺了下眉,在胡亥把印鑒還給他的時候,他狀似漫不經心地低低問了聲,“你扔過去什麽東西?”


    “一枚玉佩而已。”胡亥同樣低聲迴道。


    玉佩?餘子式抬眸看向那男人。


    那男人收迴視線,從腳邊撿起一把斬刀,擺在了琴的前麵。他站起身走到香爐前,伸手隨意扔進去一枚香。那幽幽芝蘭味瞬間在亭子鋪開,男人衣冠勝雪,十指修長,他抬眸看向那地上的兩隻今早剛從後院狗籠裏拉出來的狗。


    樊噲緊緊盯著男人的動作,一瞬不瞬,他始終不明白他父親為何如此失魂落魄的緣由。


    男人忽然走迴來,卻沒有拿起刀,反而重新抱起了琴,指尖輕撥,清冷琴音在諸人的耳畔響起,那全然沒有狗屠氣質的男人對著兩隻狗奏了一支古老的曲子,寧靜恬淡。


    琴弦越撥越快,從舒緩到壯烈,忽然最高的一聲弦聲起,他忽然扭頭看向餘子式道:“聽過江北第一將的故事嗎?”


    餘子式正凝眉看著他的動作,被他忽然這一問弄得愣了一瞬,隨即他開口道:“百年前大燕的一位將軍,據說是當世儒將,大仁之士。”


    指尖越撥越快,男人慵懶的聲音響起來,“那你一定記得他喜穿白衣。想想那場景,沙場黃沙萬丈,血肉橫飛,叛軍迴頭隻見一騎白馬出白袍。”他忽然悠悠問餘子式道,“知道他為何愛穿白衣嗎?”


    “我隻知道他孤身入敵營,橫槍奪梟首,屠殺百人而白衣嶄新幹淨如初。”


    男人點點頭說:“是了。”


    餘子式看著他那一身雪白長衫,挑眉道:“你也能殺狗而白衣不染血?”


    男人猛地挑高指尖最後一個音,手握著那屠刀瞬間淩空斬了出去,血濺了他一身,兩隻狗頃刻斃命,耳邊那琴音未絕,那兩隻狗甚至連表情形態仍是悠閑模樣。


    男人抬眸猖狂笑了一瞬,“錯了,我喜歡的就是血刷一下濺我一身白衣的快感!”


    那一刻,風在吼,雪在飄,男人起身張揚大笑。


    餘子式眼中的男人渾身是血,甚至在臉上都濺上了狗血,清麗的臉上猙獰大笑不止,那場景看得餘子式差點背後一涼。


    男人笑罷,走到那兩隻死去的狗身邊蹲下,伸手替他們合上了眼,他這才抬眼看向樊噲,“殺狗哪裏來的什麽漂亮手法?一刀斃命,狗屠亦是大仁了。”他渾身是血,摸著那狗尚未冷卻的身體,笑道:“這些狗出生原就是讓人烹煮享用的,我贈它們一世的安樂,無憂無懼到今日,便是我的大義了。”


    大仁大義,狗屠亦有道義,亦有江湖。


    樊噲的臉色終於變了,他摸著腰間那屠刀,張了下口後卻終究什麽都沒說。他家世代殺狗,在他家眼裏狗不過是畜生,時候到了拖出來宰了,倒掛在架子上,一刀割喉放血,隨後便是精妙的刀法,淒厲的哀嚎。


    男人白衣染血,抬袖緩緩拭去了臉上濺上的血,餘子式看見那男人的臉時唿吸又是一滯,那男人眉心的哪裏是一粒朱砂,那分明是未擦淨的血跡,隨著男人慢騰騰的擦拭一點點消失了,露出一張清麗至極的臉龐。樊噲看不出來那男人淩空那一記飛刀的去勢,餘子式卻是心中一片清明,快,準,狠,一刀斃命,整個動作簡潔到甚至不需一彈指的時間,這種出手的淩厲感,便是司馬魚魚這樣的頂級刺客都不一定能做到。


    “你叫什麽名字?”餘子式忽然問道。


    男人正扛著狗屍往外走打算脫毛開膛,聽見餘子式的聲音他迴頭看了眼,半晌他懶懶迴了三個字。


    “高漸離。”


    餘子式心頭狠狠跳了一下,野史中風流倜儻俠義蓋世的劍客在他的注視下扛著兩隻狗走到井邊,點火煮開了井水,開始利落地收拾起那兩隻狗。他一襲原本雪白的長衫在男人一刀一刀的開膛破肚下濺上一捧又一捧的血。


    那叫一個動作麻利,那叫一個手腳勤快,那叫一個快活樂嗬,餘子式隻瞧見刀鋒如斬雪,男人一副掙錢養家的自足感,甚至哼起了小調。


    樊噲在瞧見那男人的刀法時臉色終於白了白,這刀法!傳言不虛,這男人的確是……當之無愧的江北第一狗屠。若是餘子式聽見樊噲的心聲怕是要吐血,這人絕不是江北第一狗屠。


    他是江北第一劍客。


    手持太阿劍穿花禦雪,真正的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餘子式嘴角一抽,他隻希望傳說中的太阿劍千萬別是那把圓圓的屠狗刀。


    否則就真的太可怕了,比風流劍客變勢利眼狗屠還要可怕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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