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餘子式牽著胡亥的手往慢慢往王宮走。鹹陽的宵禁比陽翟寬鬆了不少,夜晚的大街上仍有稀稀疏疏的人影。鹹陽王宮占地麵積很大,餘子式平日裏所處的府庫與胡亥所待的掖庭都在王宮略顯偏僻的一角,離中央的王宮寢殿有很長一段距離。


    恰逢月明星稀,走在鹹陽大街上,兩人一抬眼就能看見燈火通明的鹹陽宮。那是秦王宮最中央的大殿,金碧輝煌,它是秦王嬴政的住所,周圍的大殿則是住著諸位公子公主。胡亥從未站在這個角度打量鹹陽宮,他仰著頭似乎有些發愣。


    偏僻的掖庭是看不見這鹹陽宮的,更別提這番火樹銀花不夜天的瑰麗景色,掖庭以及掖庭周圍的一群小宮殿連飄著幾縷燭光都是難得,在胡亥的記憶中,秦宮一到夜晚就是一片黑沉沉,他一直以為夜晚的大秦是沒有光的。


    餘子式牽著胡亥走進了王宮,兩人沿著寬敞的宮道慢慢走著。


    高台之上,披著黑色披風的青年倚著欄杆,眺望著夜晚的天。四周一片黑暗,沒有一絲一縷的燭光,他孤身坐在高台的極邊沿處,左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右手之下就是萬丈虛空。大秦王宮,黢黑的城牆之上,黑衣的青年安臥而眠,似乎渾然不覺一失神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他的臉幾乎全隱在黑色的兜帽中,隻露出下巴與半截蒼白的脖頸,略顯寬鬆的兜帽襯著他整個人極為清減。


    清明的夜色中,風吹起那青年袖口,半截赤雲紋刺繡殷紅無比。


    餘子式沒打算送胡亥迴掖庭,而是打算把人帶迴他宮中的住所先住一晚。剛走兩步,胡亥忽然拽了下餘子式的袖子,“先生,風中有人。”


    餘子式順著胡亥的視線看去,鹹陽宮最外的那高台上還真隱隱約約有團人影。餘子式心頭一跳,再眯眼仔細一看,卻是什麽都沒有了。


    “消失了。”胡亥輕輕道。


    消失?恰好一陣風從背後吹來,餘子式心底一涼。他低頭看向胡亥,胡亥一雙黑漆漆的眼正注視著餘子式,然後輕輕眨了一下。餘子式瞬間就有些發毛,什麽情況?


    “先迴去。”餘子式原本打算過去看一眼,轉念卻想到自己還帶著胡亥,思索半天他還是決定把人先帶迴去。


    胡亥點點頭,緊緊跟著餘子式,兩人沿著宮道走了一段路,餘子式心剛定一會兒,前麵的拐角忽然走出來個身影,黑色的披風遮住了那人大半張臉,餘子式隻看出那是個高瘦的男人。


    對方似乎也有些詫異,一走出拐角就定住了腳步,他抬眸看著夜色中的一大一小人影,像是被什麽東西震撼了一下,袖中的手猛地收緊了。


    餘子式原本牽著胡亥的手,一瞧這情況暗暗把胡亥往自己身後扯了下。他盯著那人,夜色又暗,隔著數米的距離,他也看不清那男人的容顏,見對方遲遲不說話,他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你是?”


    那男人緩緩抬手,摘下了黑色的兜帽,逆著清光,那男人抬頭看向餘子式。


    餘子式捏著胡亥的手猛地加重了力道,胡亥猝不及防手上一陣疼痛,他皺了下眉,側過臉看了眼麵色有異的餘子式。


    “是我。”那男人淡淡道。


    餘子式那短短一瞬間腦海中閃過無數的念頭,手心的汗瞬間暈開一片,腦子裏的一根神經繃得幾乎斷裂,怎麽做?


    來人一身暗色長衣,淡漠容顏。


    秦王嬴政。


    “微臣趙高,參見陛下。”餘子式一出口才發現聲音已然沙啞,他剛準備上前一步行禮,就聽見嬴政淡漠的聲音。


    “不用跪了。”他朝著餘子式走過來,筆挺的腰背,沉靜的氣質,他眼中本就淡極的情緒在夜色中更顯得難以揣摩。“你是?”


    嬴政的視線落在胡亥身上,漆黑的夜,同樣的披風大兜帽,年輕的帝王伸手輕輕摘下了胡亥的帽子,隨即就直直看入一雙同樣漆黑的眸子。從未打過照麵的陌生父子互相打量著對方,眸子裏倒映著兩人有三四分相似的容貌。


    “名字?”嬴政又問了一遍,聲音依舊清冷。


    “胡亥。”沒有怯懦,沒有躲閃,胡亥直視著麵前的陌生男人。兩人的眼底都有暗色浮起。


    接著就是難以忍受的壓抑與沉默。


    餘子式在一旁隻覺得頭皮直發麻,他強行鎮定道:“陛下。”


    嬴政把視線從胡亥身上轉開了,他看向餘子式。夜色太深,光線太暗,他一眼望去,竟是有些失神。那模糊的輪廓,像一個人。他下意識脫口而出兩個字。隨即微微變了臉色。


    那聲音太輕且含糊,餘子式沒能捕捉到嬴政說了什麽,嬴政也完全不像是要說第二遍的樣子,他打量著餘子式,半晌問道:“趙高,你在這兒做什麽?”


    餘子式沉著道:“送小公子殿下迴掖庭。”


    “掖庭?”


    “是。”


    嬴政看向胡亥,沉默片刻,倒也沒說什麽。


    “陛下,此事與小公子殿下無關,均是臣之過。”餘子式平靜道,話一出口倒是忽然冷靜了下來。


    “先生。”胡亥脫口而出,卻沒注意到“先生”二字出口後,嬴政瞬間晦暗不明的臉色,若是仔細些,就會發現帝王的臉色隱隱看去竟有幾分蒼白。


    夜色中嬴政盯著餘子式的臉看了會兒,接著緩緩別開了眼,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你何過之有?寡人如何不知道。”


    餘子式難掩詫異刷地抬頭。


    嬴政繼續說下去,“既然是位公子,住在掖庭也不像話你說是吧?趙高。”他看了眼餘子式。


    餘子式壓下了所有的情緒,沉聲道:“陛下說的是。”


    “那就這樣安排吧。”嬴政輕點了下頭,看著胡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片刻後,他扭頭看向餘子式,“今日朝堂之上的事,你看清楚了?”


    這話題變得太快,餘子式神經緊繃的情況下竟是有短暫的茫然,隨即反應過來嬴政是在指早上韓非與姚賈之事。


    “看清楚了。”


    “趙高,韓非之事,你不要插手。”


    餘子式抬眼看了看嬴政,後者倒是沒計較他的失禮,臉上還是一如尋常的淡漠。嬴政這話語氣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提醒,他在提醒自己不要插手韓非之事?他怎麽看出來自己想插手的?餘子式的腦子裏一瞬間冒出來許多東西,麵上卻異常平靜,“是。”


    嬴政聽見餘子式的迴答,伸手拍了下餘子式的肩,“送胡亥迴去吧。”


    “臣告退。”


    餘子式看了眼胡亥,後者走上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擺。他伸手把胡亥的手捏在了掌心,牽著他往外走。走出去不長不短一段距離,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異常清冷的聲音。


    “趙高。”


    餘子式迴頭看去,年輕的帝王披著件黑色的風衣,孤身立在風裏,也不知道是看了他們多久。


    “這孩子取了字沒?”


    未及弱冠之年,怎麽會取字?連皇長子扶蘇都還有幾年才會擁有自己的字,胡亥常年居住在掖庭,哪裏來得字?餘子式想著下意識搖了下頭。“未曾。”


    “字春秋。”


    年輕帝王留下簡單的三個字,轉身朝著宮道那頭走。而餘子式則整個人都怔住了,春秋,這兩個字在他腦子裏嗡嗡作響,他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大雪夜,霜雪滿頭的男人抱著壇骨灰往外走的背影,那背影逐漸與麵前的背影重合。


    餘子式從未見過一個人光憑背影都能顯得那麽孤獨,像是天地間隻剩了那寥寥一筆。他像是窺見了什麽不應該知道什麽事似的脊背發涼。


    秦王嬴政其實也沒想起什麽壯烈往事,他隻是眼前忽然浮現一副畫麵。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長平之戰秦將白起坑殺了趙國四十萬人,隨後不久,留在趙國做質子的秦公子子楚見境況堪憂,毅然拋棄了妻兒逃迴了秦國。趙姬帶著年幼的兒子在趙國四處躲藏,倉皇不得終日。那柔弱的可憐女子一遍遍告訴時年四歲的嬴政,你的父親當了秦王,他不會拋棄你,你是他的長子。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這對母子已經成了大秦的棄子,她的丈夫他的父親已經迎娶了新的女子,身份高貴且年輕貌美。


    那天邯鄲清晨飄著雨,洗淨清塵。孤苦無依的母子沒有等來自己的丈夫與父親,他們等來的是一襲簡單青衫,那儒雅的男人撐著傘,孤身而來。


    他說:“殿下,我來接你迴大秦。”


    彼時戰火未熄,楊柳依依,那男人牽著他的手,一步步走出了邯鄲城。


    正如二十年後,趙高牽著那孩子的手走在大秦宮道上,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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