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韓非找上門來的時候,餘子式是有些略微詫異的。


    夜色中,高冠廣袖的男人立在階下,月色如水,公子無雙。他身後站了個青色衣裳的女子,素淨的臉,芙蓉如麵柳如眉。兩人之間隔了不近不遠的一段距離,昏暗的長街上,兩人連影子都是恰到好處的不曾粘連。


    “趙大人,我想了想,覺得這大秦可信之人,也隻剩下你一人了。”韓非臉上帶著淡淡的笑,看著平靜靠在門上的餘子式。


    餘子式掃了眼韓非身後的女子,出乎他意外,他見過那女子,在掖庭給他遞水的女婢,月光朦朧下那張臉越發清麗,看得餘子式都有些晃神。半晌他收迴視線,看向麵前的韓非,“我記得,我同韓大人,並不是很熟絡吧?”


    “說來也是一大憾事。”


    “韓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人,我等微末小吏高攀不起呐。”餘子式手肘撐著大門,望了眼天色,“這明日一大早便是早朝,大人倒是好興致還來夜訪我趙高。”


    “有一事相求。”韓非迎著餘子式的略顯輕浮的視線,從容道。


    你倒是不客氣?餘子式瞅著韓非那臉,這說的還挺理所應當?他心裏也差不多是明白了,韓非是打算要去做大事兒了,臨走前求自己收留這孤苦無依的女子。他倒是放心把這麽一個美人送自己手上,瞧女子那樣貌,餘子式都有些不放心自己。


    “這怕是不成。”既然韓非都不客氣,他也不客氣了。誰都知道,這女子是個什麽身份,這燙手山芋他不想接,多漂亮的山芋也不想接。


    “大人說笑了。”


    餘子式嘴角一抽,他這像是說笑的樣子?看著這位病弱的韓公子臉上有如迴光返照的精神氣,餘子式很是誠懇地給他指了條明路,“韓非,帶她走吧,這人我沒法留,我也怕死。趁著你還有口氣,出了這鹹陽,這天下便沒了韓非也沒了大韓公主,好好過日子去吧。”


    韓非輕笑出聲,他低低歎道,“不是我不願,而是我不能啊。”風輕輕卷起韓非的衣裳,他筆直地立著,瘦得像是能被一陣風吹走。


    挺有意思的人。餘子式心裏暗暗想,可惜活不長了。他斜斜瞥了眼那女子,對著韓非道:“這樣好了,你若是能給能說服我的理由,我就留下她。”


    長夜的風聲蕭瑟而寂寥,那位來自異國的貴族公子溫和地笑著,他說:“沿途聽了句話,說呂氏門人是大秦最後的文士風骨,呂不韋是天下讀書人最後的知己。呂相死後,這天下的書生士子,盡是帝王家的戲子弄臣了啊。蜀地千人哭呂相,趙大人,你說是他們是哭那半抔黃土,還是是哭天下讀書人塌掉的脊梁?”


    “你什麽意思?”餘子式的眼神一瞬間銳利了起來,眼中似有霜雪起。


    “呂氏春秋有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千萬人之天下也。這話說的是真好,我從未見過這麽猖狂的讀書人,文臣亂世不是句空話啊。李斯想讓天下一決於法,法卻是決於帝王,這天下從此就是帝王的天下了,你們,真的同意嗎?”男人定定望著餘子式,這位後世以法家學說名垂青史的男人一字一句問餘子式。


    你們,真的同意嗎?


    許久,長夜裏響起清脆的兩聲拍掌聲,餘子式撫掌而笑,“真是無言以對啊。”


    果然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李斯學說最致命的點。李斯的法,壓文臣壓士子壓武將壓黎民,卻唯獨忘了帝王,他的天下不是法的天下,而是帝王的天下了。


    他餘子式同意,壇子裏的呂不韋也不同意啊。於是他問那男人,“不同意,又能如何?”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次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韓非輕輕又念了一遍,“來,吾導夫先路。”


    看著夜色中那雙明亮的眼,餘子式有些心悅誠服的意思,他伸手推開了大門,“進來吧。”


    韓非終於迴頭看向那女子,那女子緩緩拾階而上。她沒有看一眼韓非,韓非也未曾抬頭。終於,女子站在了長階之上,在邁過大門的前一刻停了下來,她迴頭。


    韓非扶膝而跪,“微臣韓非,拜別公主殿下。”


    “起來吧。”不知過了多久,那女子淡淡道。


    韓非起身,兩人隔了十幾階台階,兩相無言,等他似乎是鼓起多大勇氣般終於抬頭。那女子卻已經迴頭走了,他站在原地端袖而立,注視著那道青色背影漸行漸遠。


    那年春。


    “我聽說宮人說,你有話同我說?”


    “殿下,殿下……”


    “……你莫不是真有卷舌之症吧?”


    “殿下,聽說,你又被拒婚了。”


    “……”


    “若是殿下不嫌棄,韓非願,願娶殿下為妻。”


    “嫌棄。”


    “殿下,臣,臣……”


    “……但其實吧,你可以強迫我的。”


    那些舊時的記憶一幕幕遠去,一幕幕消散。那年的桃花,那年的春風,還有那年的你我。韓非眼前忽然有些模糊,那道青色的身影終於消失在視線盡頭。


    史書上的亂世總是有昏君佳人,一遍遍傳唱不息,韓非想起那年鎬京城頭上的周幽王,想起那場戲了諸侯的烽火。幸而他不是帝王,否則他定將在戰場栽上八百裏桃花,將將士手中的兵戈換成桃枝新芽。那該是多可笑的帝王,該是多可笑的家國?


    餘子式在一旁默默看著,這一次怕不是離別,是訣別了。而這對自始至終都恪守著君臣之禮的人啊,甚至都未曾好好道一句珍重。


    大抵亂世如此,人情難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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