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死後,秦王下令複歸呂氏門人遷蜀者,天下清流之士浩浩蕩蕩歸鹹陽。


    餘子式擔心等過幾天秦王正式下詔書,這大道上估計得擠滿了人,於是他自己不知上哪兒弄了匹瘦馬準備提前出發。恰好魏瞎子上門,聽見餘子式拴在院子的馬叫喚,直嚷嚷這馬老得快咽氣了。


    在魏瞎子的眼裏,少年遊俠當是西風烈馬,快哉江湖,縱沒有一劍悟長生的道行,也需有豪氣幹雲天的意氣。撞見不平的事,一劍嘯江湖,若是遇上喜歡的人,定要死皮賴臉緊緊拽住她的馬。


    行疏狂之事,愛所愛之人。


    多美的江湖啊。


    餘子式聽了一笑而過,牽著他那快咽氣的老馬就去飲水了。他輕輕摸著馬的鬃毛,扭頭看向魏瞎子,“你以後打算怎麽辦?還是留在陽翟?”


    魏瞎子滿不在乎扶了扶龍淵劍,一搓袖子在屋前坐下了,“打算去趟韓國劍塚,當年和葉長生約好了一戰,已經遲了三十年,再晚幾年那老頭說不定就死了。”


    “能贏嗎?”餘子式難得頗有興致地問魏瞎子。


    六十年前一劍悟長生的白發少年,當之無愧的天下劍道第一人。這些年江湖上劍道高手來來去去,像魏瞎子這種殺個迴馬槍的也不在少數,唯獨那老人端坐劍聖之位,六十年來尚無人撼動他地位分毫。


    這一場對決,輸贏與否,都是萬眾矚目。三十年沒出過手的葉家劍聖,誰都在好奇他如今已變態到什麽程度。


    魏瞎子嗬嗬一笑,“當然能贏。”這話無論怎麽看,都是極目中無人。


    劍道這麽些年,唯有魏籌一人囂張得無法無天。餘子式多看了他一眼,老頭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笑得雲淡風輕。


    “你為何如此肯定?”餘子式涼涼地開口道,“葉長生可是劍塚封神數十年的人,你別到時候死在他劍下,那可沒人幫你收屍。”


    “想著自己能贏,總比想著自己趕上門送死強啊。”


    餘子式想了想,覺得也是。這世上若是魏瞎子都覺得自己贏不了,更沒人信魏瞎子能贏了。他側臉看去,覺得老頭其實活得挺明白了。


    滿意地摸著自己的馬,餘子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他扭頭問了一句,語氣難得有些認真,“魏瞎子,你真不能再卜算了嗎?”


    餘子式想起件事,事實上,呂不韋生前最耿耿於懷的不是魏瞎子的劍道修為,而是魏瞎子那一手的卜算。餘子式之前理所當然覺得是因為魏瞎子卜算太準,所以呂不韋看中他這一點,而如今呂不韋死了,他倒是有些迴過味了。


    呂不韋這人,其實對陰陽家之流並不是很看得起。呂氏門人中,大部分都是文士,這和呂不韋的書生治國平世的思想很契合。唯一的例外就是魏瞎子,呂不韋對魏瞎子異常的看重,絕非是惜才二字可以解釋的。


    “卜算呐?算不準了。”魏瞎子搖頭歎道,“不過明天是否刮風下雨這一類,倒是還算的挺準的,別的就不行了。”


    “你……怎麽會失去卜算的能力?”餘子式猶豫地問道,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冒犯,畢竟人都有不能掀開的過去。但是考慮到呂不韋的態度,餘子式又覺得必須問問。


    魏瞎子臉上浮現意味深長的神色,聲音也低了下去,“怎麽失去的,那可是一段很長的故事啊。”他忽然換了話題,饒有興致地笑著,“小子,你想知道我年輕時,為何每一卦都能準嗎?”


    “你比較強,天分很變態。”餘子式這句話是真心的。


    魏瞎子卻是輕輕笑著,搖了搖頭,再抬眼的那一瞬間,餘子式覺得魏瞎子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鋒芒乍現,談笑間勾銷生死雲煙。他說:“我不是算得準,而是我算出來的,都成了真。”


    餘子式先是沒反應過來,接著瞬間汗毛倒豎,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語氣難掩詫異,“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卜算,而是在改變運勢?”


    魏瞎子點點頭,對餘子式的一點就通的悟性很滿意。而餘子式卻是整個人都怔住了,滿眼的不可置信。


    傳統意義上的術師與陰陽師,他們通過種種手段觀測氣運,預測人事的走向。但魏瞎子不一樣,他不是在預測,他在操縱,氣運會隨著他的落子改變,繼而改變人事的走向。


    這天下,自堯舜以來就沒有這樣的事。試問誰能憑借一子之力,移換乾坤?


    魏籌能。


    餘子式震驚了,什麽叫開掛一樣的人生?這就叫開掛一樣的人生啊!生平所願,皆能得償!


    難怪呂不韋老是念叨,魏籌不毀,狼煙難平。


    魏瞎子倒是很淡定,他摸著眼前的紫色綢帶,思緒信馬由韁,“我年少時,老想著拿天下作棋盤,七國諸侯作棋子,玩一出壯闊大戲。一子落,城破國亡,自己還挺得意的。當時其實也沒想太多,就是想幹點大事,讓天下人都記得我魏籌的名號,劍道早已不能滿足我,我要的是腳踩這天下,點這亂世的狼煙。”魏瞎子皺著眉歎了聲,“那幾年真是玩瘋怔了。”


    餘子式沒說話,他幾乎能想象出來少年魏籌那副登頂天下的囂張模樣,九重天子,五等諸侯,他魏籌什麽都不放在眼裏。餘子式其實不怎麽能服氣一個人,到如今呂不韋算一個,魏瞎子算一個。隻是,這名聲背後怕也諸多國恨血淚啊。


    魏瞎子自顧自歎了口氣,老來多白發,他枕著手臂躺下了。消磨了平生意氣的老頭對著餘子式緩緩道:“我從來覺得自己甚是厲害,縱使被魏王囚禁了十年,也隻是神傷當年高台上躺在我懷中的女子,不曾有覺其他。直到那年大雪夜流落街頭,垂死之際,街邊老叟遞了我半壺米粥,我聽他說了許多話,收成,徭役,還有他那遠戍的長子,殘廢的幼兒。”


    魏瞎子苦笑了一聲,歎道:“我那時才覺出自己錯了。十年兵甲,誤了蒼生。”


    餘子式倚著那老馬,沉默了一會兒。生平所願,皆能得償,可到底魏籌也沒得償所願。所愛之人死在眼前,生平術數毀於一旦,少年愛自由卻被囚禁十年,到最後,大起大落,大悲大歡,終於一步入了劍道癡境,不像是熬出了頭,倒是有種劍寄平生的苟且。


    “若是有一天,”餘子式盯著魏瞎子,有些突兀地問道:“你還能再卜最後一卦,你會選擇布什麽的卦?”


    魏瞎子輕輕一笑,“收束九鼎氣運,定五百年亂世。”


    餘子式若有所思,摸著馬的幹枯鬃毛,再沒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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