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


    嬴政負手立在城頂,俯視著大雪紛飛的鹹陽城。


    他身後隻跟了個瘦弱的小太監,正恭恭敬敬地低著頭。深冬的寒意從袖子衣領鑽進來,小太監忍不住縮了下脖子,抬眼看向穿著單薄玄黑朝服的年輕帝王。想起君王的脾性,他終究沒敢出言提醒。


    日複一日,到底有什麽好看的呢?小太監不解,終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偷偷順著帝王的視線看了眼,卻隻見滿城大雪,關山難辨。


    記得初次陪著君王步上城頂,他隻暗暗瞥了眼腳下的景象,腿腳就忍不住發軟。他從沒見過這種場景,這城太高,幾乎給他一種山河雌伏的錯覺。


    而如今雪滿山河,這天地間幾乎全是凜冬肅殺之意,仿佛下一刻就能從中湧出百萬大秦鐵騎。小太監沒覺得激動,隻覺得一陣陣心悸。


    就在這時候,年輕的帝王忽然開口,“拿筆來!”大雪落滿他肩頭。


    一聲令下,絲絹和筆墨幾乎是立刻端到了帝王的麵前。


    年輕的帝王卷起玄黑的袖子,猛地抖振開一丈多長的素色絲絹,執筆蘸墨,如草蛇行,一行六七字。


    開頭便是一行刀削大字:君何功於秦?


    所有侍衛太監都筆直地站著,噤若寒蟬,絲毫不敢抬頭。那一天鹹陽大雪,年輕的帝王立在鹹陽宮頂幾乎揮毫而就,連筆墨濺上了臉頰都不自知。


    “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


    “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


    “其與家屬徙處蜀!”


    “……”


    一字筆墨無數,力震山河。


    那一日在場的所有人,都有一種雪寒刺骨,冷汗直流的感覺。


    ……


    秦王的書信到達陽翟的時候,呂不韋正在小院裏煮酒,來年的桃花還未開,但是這酒卻叫桃花,是那酒館的貌美寡婦清親自送過來的。


    餘子式倚在廊上,背後的劍抵著柱子,在使者一踏進門的瞬間出鞘。


    劍離著那使者脖頸一寸險險擦過釘在了牆中,那人腿一軟,卻仍是壯著膽子喊了聲,“秦王的書信到。”


    餘子式眼中凜冽更甚,他朝著那人緩緩走過去。使者被他的氣勢震了一下,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就在餘子式伸手覆上劍柄的那一瞬間,院中盯著壺中酒的呂不韋終於開口道:“子式,把信拿過來吧。”


    餘子式從牆中拔出了劍,從使者手中拿過了盒子。“滾。”他隻對著那使者說了一個字。


    “你……”那使者明顯是從未受過這等待遇,臉漲得通紅,半天惡狠狠哼了聲,卻也沒敢多說什麽轉身走了。


    餘子式走到呂不韋身邊,將盒子遞過去。


    那絲絹幾乎鋪滿了大半個院子,呂不韋一步步邊走邊看,終於在最後一筆處停下了腳步,輕輕笑了笑。


    餘子式斜斜靠在廊上,掃完了整篇書信。


    不是詔書,是書信,上麵沒有秦王印。


    呂不韋扭頭看向餘子式,“這瞧著是氣得不輕,也不知道是又出了何事。”


    “也不一定,興許心血來潮。”餘子式漠然道。


    “是有這可能。”呂不韋很是讚同,半天又無奈抬頭笑道:“這看去哪裏像封堂堂大秦君王的書信?問我何功於大秦,何親於大秦,還讓我趕緊收拾細軟滾西蜀去,這孩童心性多少年了也不改改,如今都是一國之君了。”


    “的確很無聊。”餘子式應和了聲,他仰頭看著飄下來的雪絮,沒再說話。


    有血從鼻子裏淌下來,髒了那絲絹。呂不韋低頭伸出袖子去擦拭,卻是越擦越多,呂不韋終於想起什麽似的去擦臉,袖子瞬間就暈開了層層血色。他盯著看了半天,輕輕歎了口氣,“算了。”


    興許是離死亡越來越近,呂不韋也難得有些不管不顧了,他扭頭朝著餘子式問道:“他以後是個什麽樣的君王呢?”


    “千古一帝。”餘子式看向呂不韋,“遠超你所有的想象。”


    “那還真是想象不出來。”呂不韋低低歎了聲。


    餘子式別開眼,壓住心中的情緒,他漠然地將視線投到遠方,問道:“你死了以後想去哪兒,鹹陽?濮陽?還是隨便哪兒?我送你去。”


    “不想到處跑了,年輕時跑了大輩子,累了,就葬在陽翟吧。”他看向餘子式,“先生清瘦,棺木可買小些的,省點銀子。”


    “火化找個菜壇子給你埋了,更省,還不用擔心死後有人盜墓鞭屍,如何?”


    呂不韋一愣,想想這方法死得也挺幹淨,邊說道:“也成吧,不過最好是別是菜壇子,換個酒壇子。”他拍了拍寡婦清剛送來的那壇子酒,“這酒壇子就不錯,桃花,這酒名起的也好,大俗大雅,與我挺合稱。”


    餘子式忽然就說不下去了。


    他覺得心裏難受。


    呂不韋抱著那酒壇子躺了迴去,看著那滿院子的縞素飛雪,一直昏沉沉的頭不知怎麽的清明了幾分。他心血來潮般對著餘子式道:“子式,我給你唱支歌吧。”


    “不用。”餘子式冷硬地拒絕,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有幾分哽塞,“你留著點力氣多喝點酒吧,以後喝不上了。”


    “沒事,我不愛喝酒。”呂不韋卷起袖子,伸手便拿起那矮桌上的筷子,輕輕敲起了酒杯。


    溫和的嗓音摻了沙啞,聽上去像是夾著風聲。呂不韋邊哼著調子,眼前漸漸浮上一幕場景。


    鐵馬冰河,百萬秦關。


    “豈曰無衣?與之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戈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那調子斷斷續續,一曲壯烈秦風,沒聽出絲毫壯懷激烈的味道,隻剩悲涼。


    餘子式沒能聽完,他聽了一半,起身從院子裏走了出去,院子外風雪極大。


    他隻走了兩步,身後院子裏原本細細碎碎的歌聲熄滅,隻剩下了一片空蕩蕩的寂靜。


    餘子式抬眼,眼前一片大雪茫茫,耳邊隻剩下一程瀟瀟風聲。


    這一日,陽翟大雪。


    大秦相邦、文信候呂不韋,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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