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子式作為一個文青,他很具有文青的自覺。


    他人勞作耕種時,他在閑遊;他人打鐵做工時,他在閑遊;他人吃飯喝酒時,他在閑遊;他人榻上抱嬌妻的時候,他還還在閑遊。


    東南西北都逛逛,蹭蹭各處的熱鬧,看看大街上長袖襦裙的秦國女子,這滿眼的秦國風光讓餘子式很感慨。這哪裏像個有戰事的國家?


    餘子式在秦國待了這麽些天,別說殺人之類的犯罪,就是偷竊搶劫都幾乎沒聽過到過,這在兩千年前的戰國簡直不可思議。


    這不是因為秦國人素質高,而是犯罪成本太高。


    偷竊?刺字發配邊疆。鬥毆?刺字發配邊疆。偷情?刺字發配邊疆。你隔壁老王偷情你知情不報?連坐和隔壁老王一起刺字發配邊疆。你家失火了隔壁鄰居在家沒幫你救火?去縣丞那兒告他送他去邊疆。


    秦國被後世批了兩千多年的嚴苛律法,卻成就了這個國家,無數草寇盜賊放下屠刀奔赴戰場,奸邪宵小不敢肆意妄為。


    死無全屍的商鞅表示,聖人感化不了的,我來。


    多年後,揭竿而起的陳勝吳廣在大澤鄉質問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被車裂的商鞅款款笑道:沒有。


    我大秦有軍功爵。


    七國中估計隻有秦國人一聽打仗就雙眼冒綠光,不是秦人覺悟高好戰鬥狠,而是因為秦國有軍功爵。戰場上無論你是平民還是罪人,無論你是奴隸還是貴族,大秦不相信眼淚,隻相信人頭。


    殺人奪爵位,無論你是誰,來自哪裏,隻要拎著足夠的人頭過來就能封爵。而沒有人頭,哪怕你貴為皇子都不能封爵。


    白起從一介平民做到了大秦大良造,封武安君。十八級爵位一步步殺上來,踩著六國軍人的屍體登頂戰神之名。誰說王侯將相寧有種?


    秦人好戰,戰死疆場還能蔭佑妻子兒女,馬革裹屍又有何畏?


    這些人,成就了大秦虎狼之師。橫掃山東六國,平西蜀擊匈奴,秦國從方寸之地到如今地廣千裏。


    這才是真正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


    秦國全民皆兵,基本十四歲以上的男人都去過戰場拿過矛殺過人,去過戰場的女人也不在少數,這滿大街的不是平民,這是滿大街的預備軍,隨便拎個人扔過去一把刀就能直接上戰場,城牆上吼一嗓子就當場能組支軍隊出來,七國中還有哪個國家能做到?


    馬踏春秋,名震戰國,唯有鐵血大秦。


    餘子式坐在山坡上嚼著野菜,輕輕歎了口氣。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承認,每個男人心中都有個建功立業的梟雄夢想。


    世上士子書生誰不願立在大殿之上,對著這天下百姓說一句:“我出世,願為天地立心,為萬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鐵血與榮光,是每個男人的不死夢想,無論你是書生還是軍人。


    餘子式隨手把野菜輕輕拋到了一旁,躺下來看著這滿天的雲霞,閉上眼,眼前似乎浮現一副浩然的場景,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耳邊似乎戰鼓如潮,馬蹄踏戰旗。這瀲灩山河風光啊。餘子式忍不住又輕輕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別人說得多了,你倒是真當自己是個國士了?”


    不知在山坡上躺了多久,餘子式猛地翻身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裳後慢慢往迴走。


    臨近宵禁,城郊上早就沒了什麽人。餘子式沒什麽時間概念,現在才覺得可能是有些遲了。忽然又想,宵禁被抓住會是什麽下場?這他倒是真不知道,說不定可以試試。


    過了一會兒,再聯係想一下秦國的剽悍風氣,餘子式覺得宵禁上街,極有可能被當場射殺。


    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又很惜命的文青,餘子式覺得他很有必要快點迴去了。


    就在他剛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前麵街角忽然拐出來個人,兩人目光對上均是一愣,接著餘子式扭頭就跑。


    沒過一會兒,餘子式就被壓在了牆上,脖子上抵著把匕首。看著麵前秀氣裏帶著殺氣的臉,他鎮定地打了個招唿,“太子殿下,你還沒離開陽翟呢?”


    麵前穿著件朱紅色衣裳,穩穩拿匕首抵著他咽喉的不巧正是前兩日來拜訪呂不韋的燕丹。餘子式鼻翼下飄過一陣濃烈的血腥味,光線昏暗他看不清燕丹的模樣,一時之間也沒法判斷是什麽情況。


    燕丹倒是顯得很平靜,他把匕首往前壓了壓,餘子式瞬間覺得脖子上一片刺痛。“我認得你,你是呂不韋的人。”


    餘子式沒說話,臉色有些微微的發白。下一刻,匕首撤去,燕丹從身後抽出支箭搭在弓上,箭頭對著餘子式的胸膛。


    “太子殿下?”餘子式背抵著牆壁,緩緩皺起了眉。


    ……


    破舊的屋子有著微弱的光,裏麵還有男女細碎說話的聲音。餘子式站在門口,猶豫片刻後伸手敲了兩下門。


    “誰啊?”裏麵傳來個男人的聲音。


    餘子式沒迴答,繼續敲了兩下。裏麵的人問了兩遍都沒得到迴應,靜了一會兒,緊接著屋子裏傳來腳步聲。


    就在那門打開的瞬間,餘子式身後的燕丹對著昏暗的屋子拉滿了弓,箭尚未發,餘子式忽然一腳踹上了開門的男人,力道之大直接把人踹到了地上。燕丹一愣,緊接著就看見餘子式一腳踏進去,拽著那還沒反應過來的男人的衣領就朝著地上猛撞。


    男人很快昏死過去,沒了聲音。恰好這時候女人從內室裏走出來,燕丹瞬間抬起手移了一下箭頭的方向。


    餘子式直接掄起一旁的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朝著那女人就砸了過去。哐一聲準確擊中女人的臉,女人直接被他砸昏了過去,臉上全是血。餘子式唿了口氣,抬眼看向燕丹。後者看了他一會兒,慢慢收了弓。


    為了防止這位太子爺一時興起上去給小兩口補兩刀,餘子式立刻麻利地站起來進屋翻出條繩子,直接把小兩口綁結實了堵上嘴從窗戶裏扔進後院。他第一次幹這種事兒,居然還有些意外的順手。


    等他收拾好一切的時候迴頭看去,燕丹正坐在床上,手裏拿著他的弓和箭。


    透過屋內微弱的燭光,餘子式這才看出來這位燕國太子似乎狀態不太好,一手全是血,由於這位穿著朱紅的衣裳,餘子式不怎麽能確定他身上是不是也有傷。看架勢,燕丹這些天的日子應該不怎麽容易。半晌,餘子式斟酌著開口:“你要不要,先止血?”


    燕丹卻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似的,盯著餘子式看了會兒。接著他緩緩抬手,朱紅的弓搭著箭,對著餘子式的臉。


    下一刻,燕丹忽然放箭,一聲唿嘯的箭氣迎麵而來。餘子式整個人都僵住了。


    蹭得一聲,箭擦過餘子式的臉釘入了他身後的牆壁。


    燕丹慢慢放下弓,溫和道:“我受傷,依舊能殺了你。”


    餘子式迴頭看了眼那支釘入牆壁極深的箭,很識相地沒有接話。他聽呂不韋提過,燕國太子丹,萬人軍中能一箭射殺主將。


    屋子裏靜得厲害,燕丹忽然站起來,朝著餘子式走過來。餘子式下意識倒退了兩步,緊接著又感覺到冰冷地刀刃貼著他的頸動脈。燕丹伸手從地上撈起繩子,把餘子式的手反綁在了身後。


    整個過程,餘子式一直很配合。


    嗯,也沒法不配合,人家有刀還有箭,而他還想多活兩年。


    燕丹離得最近的時候,餘子式分明是聞到了血腥味,他借著光掠了一眼,隻能看出來燕丹的肩上有一道劃至胸口的傷,傷口極深,也不知道燕丹是怎麽若無其事搭箭拉弓的,這種傷擱常人怕是連手都抬不起來。


    把餘子式手腳綁結實了,燕丹走迴床邊,掀起衣擺坐上去。他靠著牆,似乎是開始閉目養神,自始至終,他手裏都捏著弓箭。


    雖然這人表麵撐著極強悍,怕也是真累得夠嗆了。


    餘子式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坐在角落裏打量著燕丹。粗略算了一下,上一迴見到燕丹還是在一個多月前的事兒了,這人看樣子是一直在陽翟待著沒走,也可能是走不了。


    侍從全部消失,估計是全死了,加上燕丹那一身的傷,看樣子這群人是走漏了風聲,被人半路截殺。燕丹畢竟是一國太子,仇家敵手都不少。別的不說,若是俘獲燕國太子,換幾座城池或者用來交換戰俘總成,燕王哪怕是為了麵子也會同意的。


    燕丹的命不值錢,但是燕國太子的身份,太值錢了。戰國不比春秋,七國之間極少言道義,燕丹這些天的日子想想就該是很艱辛。


    餘子式現在覺得他真該謝謝燕丹沒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直接給他來一箭,依著這位太子爺如今的境遇,沒一箭殺了他滅口還冒著暴露行蹤的風險把他給綁了,甚至為了威脅他還浪費了一支箭,這是一位多特立獨行的上位者啊。


    就在餘子式還在感慨的時候,房間裏忽響起一道尖銳的聲音。燕丹瞬間就睜開了眼睛,餘子式都沒看到他的身形是如何變化的,就隻看見他立在房間中央拉滿了弓對準了房間的一處。


    “等等!”餘子式猛地開口喚住燕丹。


    第一支箭已經飛了出去,燕丹眼一沉迅速架上第二支箭錚一聲射了出去,在離那目標隻剩兩三寸的時候兩支箭撞到一起碎開。


    那聲音,是嬰兒的哭聲。


    燕丹走過去,用手掀開最裏層的被褥,那哭聲戛然而止。一個胖胖的嬰兒正攥著拳頭愣愣看著燕丹。燕丹也是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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