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子式一走到酒館前,就看見魏瞎子一動不動裹著件破襖子蹲在酒館階下。餘子式瞧他那樣子還以為他等睡著了,結果剛走近些腿就被竹竿狠狠抽了一下。


    “你哪裏去了?”魏瞎子忿忿地拿著隻瘦竹竿敲著地。


    呦,這脾氣見長啊?餘子式想著前些天他請魏瞎子喝酒,老頭裝的跟個孫子似的,如今一天兩頓請成習慣了,老頭脾氣倒也跟著大爺起來。餘子式慢慢魏瞎子麵前蹲下,打量了會兒抱怨不停的糟老頭子,半天輕笑出聲。


    “行行,瞎子我錯了,這給你氣的臉都抖成什麽樣了。”他伸手把不情不願的魏瞎子拖起來,“現在進去喝,走了。”


    魏瞎子還在低聲怨念道:“這都什麽時辰了,還喝得了多少?不想請就別請,我魏瞎子也不缺你這麽三兩口酒……”


    餘子式直接把銀子往酒家那裏一拋,“拿你們這兒最好的酒。”


    魏瞎子瞬間沒話了,麻利地找角落坐下,手放在矮桌上瞧著不知道多少安分。餘子式走過去在他麵前坐下,覺得這老頭老得真是可愛。


    酒還沒上來,餘子式和魏瞎子坐那兒等著,忽然耳邊響起三兩弦聲。餘子式隨意地迴頭看了眼,酒館堂前慢慢走出來個小姑娘,抱著一把和她差不多高的琴,小心翼翼地在堂前席地坐下了。


    那還真是個小姑娘,看上去最多十三四歲的模樣。她把手鄭重地放在了琴上,深吸了口氣開始撥動琴弦。


    酒館中瞬間響起泠泠琴音。餘子式不懂音律,但他自從來到秦國就沒聽過什像樣的音樂,覺得小姑娘還彈得挺好的。魏瞎子心中隻裝著自己的酒,壓根沒興致聽,半天都等不到酒忽然就朝著店家喊了起來,“酒呢?酒呢?酒呢?”


    餘子式被他驚了一下,迴頭看去那老頭拿起竹竿就要敲起來。他忙伸手把魏瞎子的手按住,“冷靜冷靜。”


    就在餘子式和魏瞎子還在僵持的時候,門口不知什麽時候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等餘子式迴頭看去,一大群人已經湧進了酒館,看起來少說得有二十多人,門口還不斷有人進來。


    那群人的周身的氣質讓餘子式心中一凜,他手下意識用力,直接把魏瞎子的手死死按在了桌上,“別說話。”他壓低了聲音。


    一大幫子男人在狹小的酒館圍成兩圈坐了下來,大概有四十人左右,全部穿著偏褐色的短衫,普通秦國百姓的裝扮。他們什麽都沒做,隻是往那兒隨意地一坐,你就能感覺到凜冽的寒意。


    全是一群亡命之徒。餘子式心中有了結論。


    “上酒。”一個男人朝著店家吼了聲,一旁震驚的店家瞬間反應過來,轉身就去跑給他們拿酒。


    餘子式看了眼魏瞎子,這老頭欺善怕惡習慣了,此時也很識相地一句話都不說,也不吵吵上酒了,就那麽乖乖坐著不動。


    忽然,那男人朝著中央的小姑娘喊了聲,“你,接著彈下去!”


    小姑娘分明是沒見過這架勢,臉色蒼白地坐在原地。又有幾個男人可能等的不耐煩了,拍桌子吼道:“你彈啊!把手放上去!”


    小姑娘立刻把手放到琴上,接著剛才的調子顫著就開始彈了起來,剛彈沒過一會兒。坐得最近的一個臉上有條長疤的男人對著小姑娘喊道:“你彈得什麽?換那個……就是換一個!”


    這邊小姑娘忙點頭,指尖調子一轉。


    剛過了沒一會兒,那長疤的中年男人又皺起了眉,“再換!”


    小姑娘忙繼續換。男人搖頭,“換!”


    這麽連續折騰了七八次的樣子,那長疤的男人沒怒,倒是一旁的幾個人聽不下去了,問小姑娘,“你到底會不會?”


    男人的嗓音本來就大,加上又是一群瞧著麵色不善的人,小姑娘直接給嚇得不敢動了,呆坐在那兒。那長疤的男人喊了她幾遍,她除了發抖一點反應都沒有。男人忽然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朝著那小姑娘就走了過去。


    魏瞎子覺得原本壓在他手上的力道一輕。


    下一刻,餘子式站在那小姑娘麵前,抵住了那刀疤臉男人的肩,輕笑道:“別著急,我替她給你們彈如何?”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餘子式身上,酒館空氣像是瞬間凝滯住了。


    “你?”那刀疤臉的男人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他盯著一下子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餘子式,猛地推開餘子式的手,半天冷硬地說了句,“快點。”他重新走迴到位置上坐下。


    餘子式迴頭輕輕摸了下小姑娘的頭,對著一旁端著酒不知所措的店家說:“給我拿樣東西。”


    餘子式真的是個樂盲,他的確不會任何的樂器。


    除了一樣。


    戰鼓驚起第一聲響。


    “少年俠氣,結交五都雄。”


    戰鼓第二聲響。


    “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越來越密的鼓聲,越來越響的高亢聲音,餘子式一下下擊著鼓。鼓帶著節奏,純粹的節奏,在每一個字上重重驚起。


    “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


    “轟飲酒壚,□□浮寒翁。”


    “……”


    最後一聲鼓聲轟然震起,餘子式忽然把手中的鼓槌朝著那刀疤臉的男人拋去,鼓點餘聲中,他扶手作揖,“邊疆戰事,多謝諸位了。”


    那穩穩接住鼓槌的刀疤臉男人一雙眼深邃如狼眸,他盯著餘子式,半晌忽然笑了起來,“起來,書生拜我個殺豬的不像話!”


    餘子式直起腰,視線掃過所有在場的所有人,緊接著就有人拍案道:“小子可以啊,這鼓敲得我心裏直抖,扭頭一看我矛呢!”


    他旁邊的人跟著吼起來,“我說呢,你剛抓我腿幹什麽。”


    一大群人猛地就沸騰了起來,原本繃得緊緊地的一言不發的大老爺們像是忽然放開了,酒館中一下子充滿了嘈雜的聲音。


    餘子式看著他們,這樣鮮活熱烈的場景,這樣的大秦驍勇士卒。


    餘子式心中一熱,緩緩笑了笑。


    沒有浴血過疆場的人,眼神中不會有那血氣。他們一進門,餘子式就看出來了。這些人不是什麽匪寇,不是什麽豪強,他們是大秦的將士,剛從戰場上活下來,或者即將奔赴戰場。


    那刀疤臉的男人端著碗酒走過來,遞到餘子式麵前,“那個你們讀書人怎麽說來著?失禮了?是這麽個意思我沒說錯吧?”


    “沒有。”餘子式伸手接過那碗渾濁的酒,仰頭一飲而盡。


    刀疤臉的男人對餘子式很有好感,書生意氣裏帶著點豪氣,他於傾慕中帶著些親近。沒人知道他祖輩也曾是秦國公卿,無奈得罪了宗室豪強全族淪為庶人,否則他也當是個書生學子。


    他若是學書,應該也是同麵前的書生一樣吧,男人這樣想著,下意識朝著餘子式走近了兩步。


    這場景瞬息變化,躲在餘子式身後的小姑娘還沒反應過來怎麽迴事,一見到那正在靠近的男人臉上的刀疤,繃得緊緊的弦忽然就斷了,她直接哭了出來。


    餘子式迴頭看去,小姑娘邊哭邊抖,巴掌大的臉慘白慘白的。那刀疤臉男人一愣,似乎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把人嚇哭了,直接就吼了一句,“別哭!”


    小姑娘瞬間沒了聲音,但眼淚淌地更兇了,她死死咬著唇怕發出聲音。那男人看她都快咬出血了,又是一聲吼:“你……你哭吧!”


    不帶這麽欺負人的。小姑娘再也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男人慌了。扭頭看向自己的戰友。


    一群大老爺們在軍伍裏混了這麽些年,幾乎都沒見過這陣仗,有個滿臉絡腮胡的男人怒揚起了眉,“再哭……你再哭拿你下酒!”


    餘子式在一旁聽著覺得莫名想發笑,他低頭輕輕摸了摸小姑娘的頭,“下去吧,沒事的。”


    小姑娘抱著琴,幾乎從這群男人中間落荒而逃。餘子式再轉身看向那刀疤臉的男人,那男人明顯鬆了口氣。他扭頭對著那絡腮胡的男人吼道:“你嚇唬她幹什麽?”


    “公乘!她哭了!”


    “我看不出來嗎?”男人吼道。


    絡腮胡男人瞬間縮了下腦袋不說話了。刀疤臉男人這才扭頭看向餘子式,“先生,坐。”


    餘子式點點頭,走過去在他們身邊坐下了。剛坐下,一個隊伍中難得稍顯瘦弱的少年模樣的士兵就遞過來一碗酒,餘子式看了眼他,輕輕點頭道:“多謝。”


    少年應該是個新兵,他看著餘子式羞澀地笑了笑,沒說話。


    刀疤臉男人在餘子式身邊跟著坐下了。餘子式扭頭看著他,這男人即使麵無表情也瞧著很兇,配上那道從眉心道嘴角的疤更是不怒自威,在軍伍裏應該是個狠角色。


    忽然那男人扭過頭,恰好撞上餘子式的眼神,沒生氣,反而忽然對著他笑了下。


    周圍的人大抵都開始各自聊了起來,刀疤男人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對著餘子式道:“先生別笑話,在外打了二十多年仗,隻懂得殺人,話都說不利落了。”


    “怎麽會笑話?”餘子式看著男人臉上的疤,忽然問道:“說來你們怎麽會在酒館?”


    男人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幾個老兵想聽首曲子,聽說這酒館有個小妹會彈曲,我就帶他們過來看看。”


    “什麽曲子?”餘子式有了點興致。他瞧著這些人不像是一般的士卒,其中大部分人倒像是久居軍旅的老兵,常年在沙場舔血,哪裏來的聽曲子的興致?


    “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男人眼中閃過一絲悠遠,也許是酒興上來了,也許是覺得餘子式意外的親近,也許隻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軍伍中的人大抵都怕他,難得他想多和這麵前的人說兩句,他緩緩低沉開口:


    “前些天聽說桓將軍斬了趙國十萬人,忽然想起當年跟著白將軍打趙國,那場仗打了肯定有兩年,下了好幾場雪,死了得有十幾萬人,最後還是我們贏了。贏的那天夜裏,白將軍一個人站在城牆上吹了支曲子,這麽多年殺人打仗,再沒見過白將軍那樣的吹曲子吹的那麽好聽的人了,就是忽然想再聽聽。”


    餘子式看了他一會兒,問道:“白將軍,是武安君白起?”


    男人點點頭,“是啊,我那時候就是個小兵,跟著別人埋埋屍體,遠遠看過白將軍一眼,戰場上士兵都穿紅色,就白將軍一個人穿著件大白袍子,騎馬的時候跟雪飛起來一樣。”他頓了一會兒,“得有二十年了吧?我記得白將軍死了也有二十多年了。”


    長平之戰,武安君白起,坑殺趙國將士四十萬,歸來不久被秦王賜死。餘子式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什麽曲子,還記得調嗎?”


    刀疤臉的男人灌了口酒,忽然開口輕輕哼了起來。


    周圍的聲音逐漸靜了下來,餘子式聽這個男人慢慢哼著低沉的調子,眼前似乎能浮現二十年前那個夜晚,城牆上吹著曲子的白衣將軍。


    武安君白起,平生大小七十餘戰,未嚐一敗。


    這個男人留下的不是故事,是神話。


    一群人正聽著,就在這時,酒館門口衝進來一個人,依舊是褐衣短袖的模樣,“公乘!”他朝著那閉目的男人吼。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刀疤男人猛地睜開了眼,看向來人,兩人的視線在空中對上一瞬,刀疤男人猛地站起來,“走了。”所有原本插科打諢、喝著酒、摳著自己的腳底板的士卒瞬間刷得一下全部站了起來。


    男人衝出門口時迴頭看了眼餘子式,點頭簡潔道:“先生,再會。”


    餘子式點點頭。那男人甚至來不及多說第二句話,直接大踏步就走出了門,四十多人幾乎是片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隻剩下滿座杯酒渾濁。


    許久,餘子式慢慢捏起碗,仰頭灌了一大口。


    一直沒有任何動靜的魏瞎子慢慢走到了餘子式麵前,他拍了下餘子式的肩,輕聲歎道:


    “那曲子,叫葛生,是首悼亡曲。”


    餘子式沒說話,他端著那酒,像是陷入了沉思。


    魏瞎子在他身邊蹲下,紫色的綢帶上沾了點點酒痕,他忽然開口:“呂不韋那匹夫錯了,你適合學劍的。”


    餘子式終於看了眼魏瞎子,“學劍?一劍能當百萬師嗎?”


    偌大戰國,狼煙烽火,一把劍一個人又能殺多少人?


    魏瞎子聽了這話卻忽然輕輕笑了起來,“能。”他淡淡道:“天子之劍,持以春秋,行以秋冬,上決浮雲,下絕地紀,一匡諸侯,天下傾服。一劍能當百萬師算什麽?執天子劍,當斬*氣運。”


    “天子劍?在哪兒?”餘子式皺眉看著魏瞎子。


    “韓國劍塚有個一劍悟長生的葉劍神,據說已經步入仙人境地,隻為守著天子劍湛盧所以不曾出世。”魏瞎子半晌又補充了一句,“喜歡吹噓自己是葉家人代代相傳的習俗,但天子劍,應該的確是在韓國劍塚。”


    “你見過?”


    “沒人見過。我年輕時慕名而去,曾闖到劍塚第六層,然後敗給了葉長生。”魏瞎子說的很坦蕩。他少年成名,去闖那劍塚的時候,才不到二十歲的年紀。


    餘子式沉默了一會兒,抬手把碗中的最後一口酒喝盡。他淡淡道:“迴家吧。”他於劍道之說,終究是沒什麽感覺。


    餘子式提著最後的半壇清酒出了門,對著剛才那群甚至連名字都不曾留下的秦國將士離去的方向緩緩倒下。魏瞎子心疼酒,歎了口氣道:“說不定以後還能遇上的,你這麽灑了可惜。”


    “不,遇不上了。”餘子式抱著那空壇子往迴走了兩步,輕聲歎道,“他們迴不來了。”


    那刀疤男人說,桓將軍斬了趙國十萬人。


    那位桓將軍,叫桓奇,他斬殺趙卒十萬後繼續深入趙國,亡國之際,趙王從北疆調來一位年輕的將軍與之對抗。


    年輕的將軍全殲了桓奇十幾萬兵馬,打破了幾十年來秦國不敗之師的神話。幾乎所有去往趙國的秦國士卒,包括秦王下令增援的,都沒能活著迴來。


    而那位年輕的將軍,叫李牧。


    趙國武安君,李牧。那男人是戰國新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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