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呂不韋燒了飯,端到餘子式麵前。把筷子往前推了推,“吃吧。”


    餘子式從竹簡堆裏抬起頭,看了看那碗淡黃色的小米飯,伸手接過來,頓了一會兒,說了聲,“多謝。”


    呂不韋輕輕笑了,“吃吧,我如今謫居陽翟,也端不上什麽像樣的飯菜,也不知道你是否習慣。”


    餘子式沒說話,拿起筷子慢慢吃起來。呂不韋看著他,接著視線掃過他麵前的擺著的成堆竹簡,隨手拿起一卷看了眼,《尉繚子》,微弱燈光下呂不韋的眼神微微一變。隨即他把那卷書整理好放迴了原來的位置。


    一直在觀察著他的餘子式吃著飯忽然問了一句,“你認識他?”


    呂不韋點點頭,坦然道:“認識,秦國當朝太尉。多年前我帶兵伐攻東周,他曾贈我一卷《尉繚子》,說是征程勞頓,睡前翻一翻,能睡得更酣些。”


    “尉繚他還活著?”餘子式詫異道。


    “自然還活著。”呂不韋瞥了眼那書簡,“那老匹夫的命多硬啊,傾天下氣運都壓不住他。”


    “你還帶兵打過仗?”


    “是啊,年輕時候的事兒了,那時候什麽都敢幹,如今老了,拿不動劍了。”呂不韋眯了眯眼,看了眼餘子式,“先生厲害不?這天下人不敢想的,不敢做的事,先生都做到了。”


    整個人都靜默了一會兒,餘子式慢慢放下手中的碗,端正地坐好,“既然這樣,我問你個事兒,你敢實話實說嗎?”


    “有何不敢?”呂不韋拂了下寬袖,單手支著下巴看著餘子式,“呂不韋這一生,無愧於天下之人。”


    “有人說秦王嬴政是你的兒子,他是嗎?”餘子式認真地看著呂不韋。


    呂不韋差點從矮桌上把自己的下巴磕下來,他咳嗽了兩三聲後才勉強坐穩,“你說什麽?”


    “《資治通鑒》說你和趙姬睡了,然後趙姬懷著你的孩子嫁給了子楚,生了嬴……”餘子式話還沒說完就被呂不韋猛地捂住了嘴。


    “夠了夠了,我聽清楚了。”呂不韋整個上半身探過桌案捂著餘子式的嘴,“你還真是什麽都敢說。”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先皇,趙太後,當今陛下,你今後用這幾個詞代替一下他們的名字,先生聽著害怕。”


    餘子式掰開他的手,“那當今陛下是不是你和趙太後的兒……”


    “停停。”呂不韋再次捂住了餘子式的嘴,“我聽著心裏更瘮得慌了。”


    “那你想怎麽樣?反正就這麽個意思。”餘子式推開他的手,皺眉道。


    “先生我是清白的。”呂不韋整了下衣袖無奈道,半晌他忍不住問了句:“先生我像是那樣的人嗎?”


    “你是清白的?”餘子式反問道:“那趙太後呢?”說著餘子式上上下下打量著麵前的中年男人,穿著簡單青衫的男人清雅溫和,眉眼經過了歲月的琢磨不僅沒變老,還多了幾分深沉的韻味。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溫潤的風華。


    這樣的男人,即使是如今的年紀,怕也足以傾倒無數女人。不怪餘子式懷疑當今趙太後的定力,而是實在說起來,秦相呂不韋的確有這份魅力。


    年輕時周遊七國,做買賣做到了天下第一商的讚譽。偶然遇上留滯邯鄲的秦國質子子楚,歎了一句奇貨可居,便讓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秦國皇子坐上了王位。一國之君執手說“願與君共天下”,養三千門客,著呂氏春秋,平東周,立三川、太原、東郡,掌丞天子助理萬機,定天下霸業,拜相封侯,秦王嬴政作揖敬稱仲父。


    春秋戰國五百多年,也就隻出了一個濮陽呂不韋。


    這樣的男人,又豈是嫪毐那種貨色能與之相比的?


    而此時,這一位驚才豔豔的前大秦丞相正在慌慌張張往外瞟,“你這番話可別讓人聽了去,謗議王室可是死罪啊,誅九族的死罪啊,要車裂的啊。不過要說起那趙太後嘛……”男人壓低了聲音極輕了歎了一聲,抬眼幽幽看向餘子式。


    “……”餘子式重新端起麵前的小米飯吃了起來。


    呂不韋一看他不搭理自己了,輕輕推了把餘子式,訕訕道:“你為何不問了?”


    “問什麽?”餘子式看向他。


    “就是……”呂不韋靠近了些,“就是那趙……”


    “沒興趣。”餘子式低頭繼續吃飯。


    呂不韋一句話就那麽憋在了心口,半天說不上來。然後他就聽見餘子式認真道:“謗議王室是死罪,要車裂的。”


    呂不韋覺得他那口氣更加不順了。


    餘子式端著碗,瞧著這位大秦前丞相的臉,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兩人坐在昏暗的小窗前,餘子式慢條斯理地吃著飯,餘光裏呂不韋重重吐了口氣,最終還是慢慢卷起袖子伸手替他整理起了桌子上的散亂的書簡。


    說來也是奇怪,大秦的前相邦,做起這事兒來倒是輕車熟路,一點都沒有生疏的樣子。餘子式吃著飯,聽見麵前的中年男人輕聲絮絮叨叨:“大半輩子,就光操勞這些事了。”


    餘子式抬頭淡淡掃了一眼,青衫的男人低著頭,眼中忽然多了幾分難得的柔和。


    就在這時候,窗外忽然卷過一陣風聲,嘈雜中夾雜著兵刃的撞擊聲。


    呂不韋手中的動作微微一頓,與此同時,餘子式迅速放下碗站了起來。他剛拉開大門,肩上就壓了一柄未出鞘的劍劍,他抬眼看去,一襲沉沉黑衣的魚隻說了兩個字,“迴去。”


    下一刻,餘子式就被那劍氣逼得向後退了兩步,門倏然關上。透過最後一線門縫,餘子式看見魚背對著他,極緩抽出了手中的劍,劍氣一瞬間在整個院子裏震蕩唿嘯。


    門被關的嚴嚴實實,餘子式抬頭,聽見有人朗聲道:“北燕王孫,求見先生。”


    八個字,擲地鏗鏘有聲。


    餘子式迴頭看去,呂不韋已經放下了手中的書簡,眼神動作均是平靜。見餘子式注視著他,呂不韋朝他招了招手。


    餘子式朝他慢慢走過去,門外劍氣風聲幾乎震得屋子都在抖,呂不韋溫和問道:“怕嗎?”


    餘子式立刻點點頭。


    呂不韋伸手把餘子式拉過去一點,輕輕歎了口氣,“說來我倒是與那北燕王室有些交情,”


    “什麽交情?”


    “前些年燕趙之戰,我獻計陛下以救燕為名,蠶食燕趙之地數千裏。”看了眼餘子式的臉色,他補充了一句,“燕國勢小,自此國力大衰。”


    餘子式一把扶住桌子,半天站穩了問道:“現在跑還來得及嗎?”


    話音剛落,門被人一劍劈開,呂不韋緩緩把把袖子從眼前移開了些,伸出頭瞟了眼,接著看向僵住了的餘子式,“瞧著好像遲了。”


    餘子式迴頭看去,魚持劍卻立,一身黑衣獵獵作響。門外院子裏站了幾個人,為首一個著紅衣的年輕人,負手而立,眉目疏朗。


    忽然,那紅衣的王孫斂袖作揖,朗聲道:“多年不見,燕丹拜見先生。”


    年輕王孫身後諸人刷一聲歸劍入鞘。整個院子一下子靜得滴水可聞。


    餘子式扭頭看向呂不韋,這位大秦的前相邦正從地上站起來,勾起一旁的鞋子往慢悠悠腳上套。餘子式嘴角下意識一抽,迴身看向那位燕王孫,他依舊保持著作揖的動作,不急不躁,從容不迫。


    終於,整理好儀容後,呂不韋直起身,朝著那位燕王孫迴了一句,“太子殿下,昔日邯鄲城一別,算來也有十年之久了。”


    燕太子丹直起身,笑道:“十五年。”


    呂不韋啞然失笑,半晌點頭道:“當年你不過才六七歲的年紀,你倒是記得清楚。”


    “邯鄲為質,寄人於簷下的日子,誰能輕易地忘了?”燕太子丹依舊是笑。


    呂不韋微微一頓,他抬眼看向燕丹。多年前邯鄲為質的兩個孩子,如今一個成了燕國太子,一個成了當今秦王,可那些年的事兒,一閃神仿佛還是昨天。他似乎還是當年那個年少氣盛的富家子,匹馬邯鄲城,偶遇了那兩個買不著炸油條的孩子。


    那時候恰逢長平之戰,秦將白起一戰坑殺四十萬趙國將士,聲震六國。趙人聞秦而生殺意,街頭巷尾自製小麵條名喚白起,入油鍋煎之,名喚炸白起。一時之間風靡邯鄲。當時的秦王嬴政才不過三四歲的年紀,跟著同樣傻乎乎的燕丹也不知是聽了誰的唆使上街買油條。若不是他出手解圍,依著當時趙人痛失丈夫兒子的悲憤,當今的秦王陛下怕是早已經被下了油鍋了,連帶著這位燕國太子都不一定能活著迴來。


    半晌,呂不韋收迴思緒,對著燕丹笑道:“年紀大了,我倒是有些記不清了。”


    燕丹的視線慢慢遊走,從簡陋的屋子,破舊的院落,到折角的席子,全是劃痕的矮榻,甚至是角落裏的積水,抬眼到漏水的屋簷,最終他終於把視線落在呂不韋身上。


    落魄青衫舊故人。


    想起那年邯鄲街頭勒馬而立的朱衣青年,燕丹的眼神終於微微一沉,輕聲歎道:“天下人都說先生國士無雙,可又有哪個國,這麽對待自己的士呢?”


    呂不韋擺手讓魚把劍收迴去,上前兩步在燕丹麵前站定,昔年的孩子如今已經是一國的太子,唯有那眉眼還帶著些許熟悉的清秀,他看著他,眼前忽然浮現出另一個人的模樣。


    黑沉沉的大殿裏,他拿著書簡輕輕敲那少年的腦袋。


    “為何總是記不住呢?都是一國之君了,說出去讓群臣笑話。”


    黑衣的少年撇撇嘴,“他們誰笑話,我誅他們九族便是,堵不住這天下悠悠之口,我當什麽一國之君。”


    “這是暴君亡國的行徑。”


    黑衣少年隨意地往後一仰,十二道的冠冕散落在黑色地磚上,他緩緩道:“文人亂國,我便堵上這天下士子之口,武夫亂禁,我便銷毀這天下兵戈武器,文武安馳,才是天子治下,暴君亡國,是為不治。再者說,七國問鼎中原,殺百萬人屠百萬城想換一個盛世太平,我如今殺百人便換一個清肅朝堂,不是極好?”


    呂不韋輕輕皺眉,“說的有道理,那既然陛下你不背了,臣就先迴去了。”


    黑衣少年猛地從地上彈坐起來,一手扯住他的袖子一手從桌上扒過書簡,“先生,我就是隨口說說的,我背。”少年手忙腳亂地翻書簡,卻怎麽都找不到剛看的那一卷了,半天他朝呂不韋尷尬笑了笑,“先生,書簡……書簡失竊了。”


    呂不韋看了眼自己被緊緊拽著的寬大袖子,又看了眼鎮定地宣稱書簡失竊了的秦王陛下,沉默。


    黑衣少年等了許久都等到呂不韋開口,終於忍不住道:“先生,你為何不說話了?”


    “我怕說完陛下誅我九族。”


    “……”


    思緒戛然而止,呂不韋眼前站著的依舊是燕丹。


    燕太子丹。


    許久,他淡淡說:“太子殿下,早點迴去吧,陽翟畢竟是秦國封地,燕太子丹出現在此地,不妥。”


    “先生,燕國雖小,肯為先生鋪一席方寸之地。”燕太子丹忽然再次斂袖彎腰沉聲道:“如果先生願意……”


    “我走不了。”呂不韋打斷了燕丹的話,他伸手輕輕把燕丹扶起來,替這個一路跋山涉水而來的年輕少年拂去了肩上的輕塵。


    “先生,秦國已經容不下你了,朝堂政野,江湖廟堂,秦王嬴政已經容不下相邦呂不韋了。”燕丹眸光沉沉,一句話說的重若千鈞。


    是啊,天下人都知道,年輕的帝王初掌權柄,殺嫪毐逐呂不韋清肅秦國朝堂,秦國早已經容不下這位昔日的大秦相邦了。權勢之下,最是無情帝王家。


    呂不韋點點頭,“我知道。”朝著麵前的燕太子輕輕笑了一下,他近乎低歎地笑道:“他不需要我了。”


    “先生。”


    “太子殿下,呂不韋本是濮陽商人,祖輩都是商賈,周遊列國做些買賣,本就稱不上殿下所說的國士二字,所謂的運籌天下也過是貪戀權勢富貴,僥幸贏了幾步而已。”他看了眼燕丹背後站著的幾個人,一字一句緩緩道:“北燕多慷慨悲歌之士,殿下,國士原先也不過是普通人而已,而因為遇上了命中的那個人,才成了國士。”


    燕丹看著呂不韋,記憶中的青年經過了這十多年的歲月,鬢上已經染了幾縷白發。可從那簡陋屋子裏緩緩走出來的時候,他分明看見的,還是當年的故人。


    早就知道,勸不動的。


    這人哪怕再落魄,沒了高蓋華服,沒了金印綬帶,沒了三千門客沒了駿馬高簷,他還是當年的呂不韋,大秦的相邦呂不韋。燕丹知道,但是他依舊來了。秦燕之行多少人勸他,但他還是帶著寥寥幾人踏上了秦國的國土。


    他清楚,麵前的人值得他這麽做,他比所有人都清楚這一點。他更清楚的是,無論他怎麽說,麵前的人都是勸不住的。


    許久,他歎了口氣,朝身後的人招了招手。


    身後的人恭敬地遞上來一枚木盒子。


    燕丹把木盒遞到呂不韋手上,無奈道:“也算是報了當年邯鄲街頭先生的恩情,望先生收下。”


    呂不韋倒是大大方方地接了,他微微俯身,“恭送太子殿下。”


    燕丹緩緩退了一步,再次恭敬作揖道:“先生,秦燕之爭,燕丹身為燕國太子,他日再見,必將傾滿城北燕刀,再別先生於黃泉。萬望先生恕罪。”


    “此去燕國路途艱辛,太子殿下珍重。”呂不韋平淡地迴道。


    燕丹終於轉身離去,一身的赤色紅衣隨風而動,與他身後的人一同消失在視野極遠處。


    一直到燕丹那一行人的背影看不見了,餘子式才看向呂不韋,後者也恰好扭頭看著他。忽然,呂不韋把手伸向餘子式的袖子,輕輕一扯。餘子式也沒抵抗,任由呂不韋把他的手從袖子裏扯出來。


    一柄匕首端端正正地擺在餘子式手上。呂不韋詫異道:“你哪裏拿的?”


    “隨手從你房間順的。”餘子式說這話臉上一點情緒起伏都沒有。


    呂不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想殺人?”


    “以防萬一。”餘子式隨手就把匕首扔了,拍手看了眼呂不韋手裏的木盒子,“燕丹,燕國太子丹,我沒說錯吧。”


    “是他。”呂不韋點點頭,“你認識?”


    “不認識,聽說過。”餘子式的聲音很平靜,扭頭看了眼院子裏魚剛殺的人,他看向一旁的沉默的魚,“你殺的?”


    魚抱著劍點點頭。


    “那你清理院子。”


    魚似乎略帶詫異地看了眼餘子式,接著看見呂不韋朝他微微點頭示意,魚轉身足尖輕點跳上房梁,“好吧。”


    呂不韋這才抱著那木盒子靠近了些餘子式,“第一次?”


    餘子式點點頭,臉色除了有些微微的發白倒也沒什麽異樣。呂不韋卻是很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習慣就好,我當年第一次親眼看見殺人的時候,遠不如你呢……”


    “你別拍我。”餘子式忽然冷聲道,眼見著魚消失在視野裏,他猛地往下一低身,手撐著台階就坐下了,“我有些腿軟。”


    呂不韋剛還沒說完的話就那麽卡在了喉嚨裏,半天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還好嗎?”


    “讓我坐會兒,我現在站不起來。”餘子式冷著臉坐在台階上,背筆直地立著。


    呂不韋微微側頭看了會兒他,半晌他抱著盒子蹲下了,“那要不,我先迴去了,你自己一個人緩緩吧。沒事,習慣就好。”想起自己第一次誤入剛被屠城的城池,呂不韋很是理解地伸手拍了拍餘子式的背,“想吐就吐吧。”


    下一秒,餘子式扯著呂不韋的袖子嘩一聲全吐了出來,他幾乎把整張臉都埋了進去,邊吐邊咳嗽,幾乎要把肺都嘔到呂不韋的袖子裏去。


    呂不韋:“……!”


    於此同時,陽翟都城外,年輕的燕國太子牽著馬立在河邊,他輕輕撫這馬的紅色鬃毛,靜靜注視著馬低頭啜水。


    “太子殿下,真的要離開嗎?陛下那兒……”一人終於忍不住問道。


    燕丹緩緩抬眼掃了眼麵前的人,接著重新低頭撫著手底下的馬,“大梁司馬,你們之中有誰殺得了魚腸劍?”


    “可是殿下……”


    “我記得。”燕丹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忽然沉了下來,“濮陽不韋,不入燕,就隻能死在陽翟。”


    所有人都沒了聲音。隻剩下燕丹一人撫著馬鬃輕聲喃喃:“他不負天下人,是天下人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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