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鈞抱著柯夏翻過牆的時候, 腳下停頓了下,因為他看到了那裏有一台車。


    這裏是柯冀的精神世界, 構建這個世界,是從柯冀的認知為基礎的,也就是說,他不應該知道這裏有車的——難道是事後調查?皇帝這麽無聊嗎?疑惑從腦海中一掠而過, 但他還是飛快地帶著小郡王鑽了進去。然後啟動了這台快要報廢的老舊二手車,一路向港口直衝去了。


    灰蒙蒙的港口,邵鈞棄車下來, 將車上原本備著的行李箱拉了下來, 從裏頭扯出了一件兜帽鬥篷,將柯夏從頭到尾嚴嚴實實包了起來,柯夏一直安靜地隨他安排,眼睛漠然, 不知道在想什麽, 如果不是從他身上感覺到了精神力,他幾乎懷疑眼前這個小郡王是自己被迷惑了幻想出來的人。


    在熟悉的地點等到了那艘熟悉的船,他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手上空空如也,隻好閉上眼睛默念了一會兒,手上出現了一個原始的船票憑據,邵鈞低頭從柯夏胸口扯下了那個金色的香球, 一起丟給了船員, 然後不由分說上了船。


    船底下仍然是汙濁狹窄的空間, 魚龍混雜的人, 邵鈞低頭看到柯夏一直靜靜地縮在黑色柔軟的大氅裏,睫毛長長,藍色眼眸裏看不到任何東西,隻有漠然,不由有些心疼,雖然是精神體,他還是從行李箱裏假裝拿了下,憑空造出了一瓶甜牛奶來,擰開蓋子,遞到了懷裏柯夏的嘴邊。


    柯夏抬眼凝視了他一會兒,張嘴喝了——是他熟悉的牛奶味道,每天早晨喝的那種皇室特供,才喝了幾口,然後就被搶了。


    邵鈞木然看著那個精神奕奕的兇徒臉上那醒目的兇神惡煞的刀疤,轉頭看向了同樣麵無表情仿佛盯著死人一般的柯夏。


    邵鈞茫然了,刀疤臉搶走了那牛奶,幾口喝完,順手又扔迴了邵鈞手裏,趾高氣揚地走了,柯夏什麽都沒說,隻是將披風兜緊了身軀,縮了起來。


    這樣真實的細節,不可能是柯冀創造出來的世界。


    但是自己很確定沒有使用精神力構建東西,他隻構建了那行李箱和牛奶而已。


    那麽隻有一個答案了——這樣完全和從前一模一樣的細節,隻能是眼前和自己一同經曆過的柯夏構建出來的,他經曆過並且印象深刻,時隔多年,這樣的臉部細節都仍然栩栩如生,可見當時柯夏對這個刀疤臉有多深的印象了。


    可是這不是柯冀的虛擬世界嗎?


    柯夏為什麽要在柯冀的虛擬世界裏頭重新構建這樣的世界,重演那一夜的悲劇?他是在迷惑柯冀嗎?


    又或者是,柯冀已經完全掌控了柯夏的精神力,讀取了柯夏的記憶力,然後通過柯夏的記憶來創造了這麽一個噩夢一般的幻境?


    和外邊時間流速完全不一樣的幻境,究竟又是想做什麽?


    邵鈞沒有去理會那個兇徒,而是將柯夏抱緊,他們是在柯冀的虛擬世界中,隻能處處小心,如果柯夏是裝的,那這樣也未免太像了點,他能從他眼裏和身體語言中看到心如死灰的悲哀,但是如果是柯冀已經完全掌控了柯夏,讀取了他的記憶,那這樣的幻境,必有所圖。


    無論哪種可能,他都隻能和從前一樣,保護他。


    快要接近終點的時候,船再次遇上了海盜。


    他和從前一樣趁亂抱著柯夏跳了海,遊到了港口,迴到了熟悉的基貝拉街。


    當他熟門熟路地再次找到了租賃的房間,看到了熟悉的鈴蘭兒和布魯後,他更肯定這是根據柯夏的記憶構建出來的世界。


    但柯夏仍然一如既往地沉默,躲在床上,整個人非常脆弱的樣子,邵鈞替他蓋了被子,柯夏問他:“你是父親母親派來救我的?那你為什麽不一起救了我的父親母親?”


    邵鈞啞然,在柯夏臉上凝視了一會兒,希望能看到他給自己一個心領神會表示自己在演戲的眼神,但沒有,他看到的仿佛隻是一隻經曆過許多挫折失去了母獸的幼獸,卷曲迷亂的金發仿佛剛在水坑裏掙紮出來,眼睛濕漉漉看著他,仿佛隨時能哭出來,卻一直沒有哭。


    他低聲道:“你的叔叔柯冀想做皇帝,你的父親擋了他的路,他隻有除掉你們全家,我救不了那麽多。”


    柯夏抿緊了嘴唇,過了一會兒問:“那柯琳呢?”


    邵鈞搖了搖頭:“他們已經救不迴來了,他們早就死了。”


    柯夏臉色蒼白:“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邵鈞審視著他的臉色:“他們早就死了,這個世界是假的。”


    柯夏微微睜大了眼睛:“那你是誰?”


    邵鈞坐在床邊低頭看向他:“夏,這個世界會奪去你的最愛,以戲弄你為樂,以你的恐懼和憂傷為食物,你記起來了嗎?”


    柯夏看著他,兩眼茫然,邵鈞仍然希望隱晦地做最後一次努力:“沒有人能夠讓你忘卻這些,你的精神力很高,你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強者,你隻是陷入了幻境,你和柯樺一樣,是自己暗示了自己,你沒辦法忘記這噩夢一樣的童年,這是你最脆弱的記憶深處,你情不自禁地希望自己能夠拯救你的父母,所以你才迴到了這裏。”就像他在環境中看到了地球一樣,那是他無數次希望能夠迴去的故鄉和母星,他的靈魂流浪,渴盼歸處。


    柯夏嘴唇微微發著抖:“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你不是父親派來的嗎?那你替我報仇!殺了柯冀!”他睜著眼睛,忽然聲音抬高,刺耳極了。


    邵鈞伸手輕輕安撫撫摸著他的頭發,柯夏忽然眼淚流出來了:“我聽不到,你在說什麽?你怎麽知道他們早就死了?我怎麽沒有見過你?”父母親的確一次一次在自己努力後仍然死亡,但是這個人,他為什麽知道?


    邵鈞低聲道:“堅強起來,你的恐懼、氣憤、惱怒、憂傷等等負麵情緒,都是他最喜歡的,迴想起來吧,沒有人能夠催眠你暗示你太久,是你自己暗示了你自己。”


    但是這樣的童年,這樣的過去太痛苦了,他不想柯夏再次經曆,還是快點醒過來吧。


    柯夏卻隻是縮在他的懷裏,抽泣著道:“不,我要報仇,告訴我怎麽做!”


    邵鈞長長籲了一口氣:“去讀聯盟雪鷹軍校,學機甲,不斷讓自己變強。”但是你會在似乎一切都變好的時候,再次遇上默氏病,你的絕望、憤怒都將會喂食柯冀的精神力世界。


    柯夏抬頭看著他:“聯盟軍校是嗎?帶我去!”


    邵鈞拉起被子替他蓋好:“好吧,你好好睡一覺,你累了,不要生氣,不要絕望,不要傷心,這些隻會讓你的仇敵更開心,這裏是假的,你隻是做了一場夢,快點醒過來,我在等你。”


    柯夏被眼淚洗過的眼睛猶如藍寶石一樣,抬頭看著他:“那你究竟是誰?你叫什麽名字?”


    邵鈞笑了下:“愛你的人——你可以叫我杜因。”熟悉的名字或許能讓他更快蘇醒。


    柯夏懵懵懂懂,閉上眼睛,不知為何感覺心裏真的安寧了許多,第一次看到父親母親死在自己麵前,他覺得恐怖、驚嚇,然而經過這麽多的每一夜,他已經感覺到麻木和死寂,但眼前這個將他從無限循環地噩夢中拉出來的人,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


    是假的嗎?他深唿吸著,是什麽在戲弄他呢?


    會不會自己的父親母親和柯琳,都還在?


    還有這個黑發黑眼的人,他說他愛自己?像父親母親一樣嗎?


    為什麽讓自己醒過來,自己還在夢裏嗎?那要怎麽樣才能醒過來?


    他忽然真的感覺到了慰藉,於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下去,數不清楚他已經在無盡的噩夢中驚嚇奔逃了多久,這個人的懷抱真溫暖舒服,他的手指輕輕摸過自己發梢,頭皮神經一陣一陣酥麻,給予自己極大的安撫,他的身上還有著淡淡的木香味,他的胸口和手臂都充滿力量地攬著他,仿佛經過嚴格訓練過,給予他極大的安全感,他不知道緊繃了多久的神經緩緩放鬆了下來,依偎在對方的懷裏,睡著了。


    邵鈞看他熟睡後,起身走了出去,稍微走了一圈。


    果然沒有錯,那個時候的柯夏,整天都在屋子裏,大概連基貝拉街什麽樣子,外邊的港口什麽樣子都記不太清楚了,因此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樣子,複原得並不精細。


    就連鄰居,臉上也都是空白的,想來在基貝拉街居住的日子,他大概唯一隻記住了鄰居鈴蘭兒和布魯。


    邵鈞歎了口氣,轉迴頭,默默守在了柯夏身邊。


    這一次他就沒必要等著那一場大火了,畢竟現在他可沒有一雙翅膀來帶著他飛走,在這個世界裏他也沒必要再去接觸鈴蘭兒,畢竟這是柯冀的世界,他不需要給他提供更多的信息。


    第二天,他就帶著柯夏找了所謂的大巴,開往了前往“洛夏”的車,然後租房住下,參加了山南中學的入學考試。


    區別就是這一次他並沒有去找什麽花間風,因為柯夏當年對此一無所知,他的記憶無法提供出完美的複刻世界,他也就一直以柯夏表哥杜因的名義在學校外住著,虛擬世界不需要吃喝,所有食物都是他構建出來的假的,他再也不需要辛苦去打工掙學費,隻需要天天等著柯夏迴來。


    陪著柯夏,仿佛玩家家一般的重演著夢中的劇情。


    他安靜地等待著那個噩耗——柯夏卻不知道,每一天迴家都在和他炫耀著在山南中學學到了什麽,在學校裏的每一天的日程。


    這對於邵鈞來說其實挺新鮮的,他從前並沒有得到這樣的待遇,如今的柯夏卻直接放棄了住宿,每天都迴來,向他訴說學校裏遇到的所有經曆。吃他精心做的晚餐,更是賴著非要和他一起睡覺,兩人擠在小小的床上。


    一直到那一天,那個通訊終於響起:“請問你是夏柯同學的家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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