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公寓裏光線昏暗,金發青年那頭璀璨的頭發也變得黯淡,眉目陰鬱。


    “為了複仇,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沒有你的陪伴,我一個人會很難走,但是為了那個迴去的目標,怎麽難我也會走下去的。”他似乎是在和邵鈞說話,到邵鈞卻知道他無人可傾訴,隻能在機器人前進行一個人的告解,自己不過是個接收秘密心事的樹洞。


    邵鈞低聲問:“一定要報仇嗎?親王和王妃隻希望你過得好。”就不能把握當下,先將自己的人生過好嗎?


    柯夏道:“這麽多年,我未曾一刻忘記過仇恨。”


    邵鈞隱隱感覺到不祥:“那你還要結婚,擁有家庭嗎?”


    柯夏嘴角微微冷笑:“我會結婚,但是結婚也不過是我報複征程上的一步罷了。”


    仿佛熾熱的石頭忽然被冰水澆下,從觀看畢業典禮開始就一直處於興奮驕傲狀態的邵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你要把自己的婚姻家庭,也當成報複的籌碼嗎?”


    柯夏道:“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報複的籌碼,包括我的生命。”


    邵鈞閉上了眼睛:“主人,婚姻應該是兩個相愛的人的結合。”


    柯夏抬起頭,幽藍的眼睛裏燃起了仇恨的火:“從白薔薇王府被血染紅的那一夜起,我就從來沒有幻想過自己還會有正常的婚姻和家庭——我的人生,隻剩下複仇。我需要力量,聯姻是取得權力的最快捷徑,仇恨每一夜噬咬我的心,我怕等我擁有足夠力量的時候,我的仇人已經死了。”


    “他一定要活著,等我去一寸一寸,親手割下他的頭顱。”


    邵鈞低聲:“所以你這幾年一直欲擒故縱,讓元帥的女兒癡迷於您?”長年累月的無視,卻又偶爾給予一點希望,少女求而不得無望的愛在一次次抓起放下若即若離後變成了執念,她必須要得到他,為此,她甚至要在畢業舞會上公開表白求婚,她自以為是以勢壓人軟硬兼施,卻不知道早已落入了陷阱,這冷淡傲氣的美男子,其實和其他世俗男子一樣,覬覦的是她背後的權勢。


    恨,恨的要死,所以覺得可以不擇手段嗎?可是人生不僅僅有仇恨啊,他將來會後悔的。


    柯夏卻隻是笑了聲:“我什麽都不做,她就已經要瘋了。”


    邵鈞努力平息著自己腦海裏的驚濤駭浪,試圖說服他:“花間風為了他個人的事,將無辜的你拖進來,你差點就失去四肢,終身躺在床上,你不原諒他。為什麽你卻可以以你個人的仇恨為名,將一個你並不喜歡的女人拖進你的複仇人生,讓她承擔你個人的仇恨,甚至將來還可能生下無辜的孩子,這孩子將會麵臨他的父母並不相愛的家庭……”


    柯夏冷冷打斷他:“她喜歡我,她自願的!她為了嫁給我自願奉上一切!”


    邵鈞冷眼道:“現在有多愛,理性迴歸之時就有多恨。”


    柯夏仿佛完全想不到他的機器人會忽然反駁他,反口相譏:“那麽多夫妻都是利益結合,即使我還是從前的郡王,也一樣會娶一個門當戶對利益共同的妻子。帝國那麽多夫妻,不都是門當戶對的利益結合?我會對她好的!”


    邵鈞卻步步緊逼,直指問題的中心:“當元帥不再擔任元帥的時候,你還會對她好嗎?”


    柯夏啞然,邵鈞仍然步步緊逼:“如果元帥失勢,有其他當政者的女兒再看上你,你是不是會拋棄她,再改變目標?如果甚至不是女兒,而是當政者本人呢?聯盟是可以有同性婚姻的,你會為了仇恨,做到哪一步?先是付出你的婚姻、你的家庭、你的妻子兒女,然後是你的身體,你的靈魂?你的父母親真的希望看到你為了已死的人,無底線的出賣自己嗎?”


    柯夏已經惱羞成怒:“你以為元帥和露絲,又是什麽好人?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已!他們需要一個沒有根基的天才來保證他們權力的延續!”


    邵鈞麵無表情看著他:“主人,這麽多理由,能說服你自己了嗎?”


    柯夏胸口裏衝上了一陣一陣幾乎要將胸膛撞破的怒氣,是錯覺嗎?他竟然被一個機器人給鄙視和嫌棄了嗎?


    他惡狠狠地盯著邵鈞,邵鈞平靜而漠然地迴視他,坦然冷靜。


    柯夏忽然問邵鈞:“如果我現在讓你去死,你會去死嗎?”


    邵鈞看向他,仍然平靜到近乎冷漠:“不會。”


    柯夏與邵鈞對視許久,忽然覺得自己不敢追問原因,扭頭出門,將門惡狠狠摔了上去。


    邵鈞在黑暗中默默呆了一會兒,忽然心裏笑自己,那是柯夏的選擇,柯夏的人生,自己在做什麽?因為陪伴太久,因為自己自以為是的付出太多,所以以為可以將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他嗎?


    畢竟承擔仇恨的是柯夏,自己,不過是一個機器人保姆。


    憤怒出去的柯夏無處可去,也隻能迴到了宿舍,到處都是在聚餐,慶祝,聯誼,他一個人呆了一會兒,隻覺得憤懣無從排解,卻又想起該上天網去和古雷道謝,畢竟接受了這麽大的禮物。


    他上了天網,古雷還在天網的工作室裏,他似乎時時刻刻都在研究著什麽東西,據說天網裏做創作性的工作更有助於研究思路的開拓,提高精神力。他進去,向古雷道謝:“天寶很好,謝謝你。”


    古雷有些惆悵:“他可以更強大的,金錫能源讓他泯於眾人——你也就在軍校畢業生裏頭逞逞威風了,如果真的對戰,還有更多更強大的機甲呢,聯盟每一個軍團都有王牌機甲,便是聯盟元帥,雖然我再不屑,也還是隻能承認,他那台光之子,真是葛裏製造機甲技藝的頂峰了。”


    柯夏其實有些憧憬,如無意外,他如果與露絲訂婚,那元帥一定會將他與露絲一起安置進第一軍團的機甲王牌師“光輝之翼”,成為機甲戰士,迅速擢取權力的果實。


    “如果元帥失勢了呢?”


    邵鈞的聲音卻再次在他心裏迴蕩。


    “你能為了仇恨付出多少?”


    “先是付出你的婚姻、你的家庭、你的妻子兒女,然後是你的身體,你的靈魂?”


    柯夏捏緊了手裏的拳頭,他問古雷:“還是關於智能機器人的事——機器人為什麽會詰問主人?他們不該是唯唯諾諾絕對服從的嗎?”


    古雷道:“你太落伍了,個性化定製的高智能學習型機器人,是會按主人的想法塑造自己的個性的,如果主人分外強勢,對機器人隻要求無條件的服從,那學習型機器人會根據主人的要求成長,但是如果主人屬於比較軟弱,希望在做決定的時候多方麵聽取意見,希望能從機器人這邊得到幫助和理性分析的時候,機器人也會自然而然地成長成為智謀、參謀型的機器人,你覺得他是在質問你,其實他隻是在幫助你做決定罷了,這種幫助可能是辯論、提問、提供相應的案例等等不一而足,你要知道機器人本來就在計算和收集資料上長於人類。”


    柯夏苦笑了聲:“所以,我的機器人質問我,鄙視我,隻是因為我太弱了,他覺得需要幫助我做出決定?他長成這個樣子,其實是我養成的?我他媽.的希望被一個機器人管教,被一個機器人鄙視,被一個機器人責問和批判?”


    古雷道:“你覺得他在質問你,其實那是你自己心裏的想法,機器人隻是根據你的性格和生活習慣,合理推測演繹而已。同樣,你覺得他鄙視你,那是你自己心裏也在鄙夷自己,投射在機器人身上罷了。”


    柯夏重複:“我自己心裏的想法?”


    古雷道:“當然,你仔細想想,機器人質問的那些問題,是不是其實也是你自己心裏潛藏的疑問?是不是確實是存在的隱患和問題?他提出的問題,是不是真的大概率會發生?其實那是你自己心裏的隱憂罷了。至於鄙視,你自己也知道你的行為不對吧?所以你才會憤怒,才會受不了。”


    古雷冷冷道:“任何時候,直麵和正視自己的卑鄙,總是最難的。”


    柯夏臉色青白:“你也看不起我嗎?”


    古雷道:“不,有句古話:君子論跡不論心,等你做了,我再鄙視也不遲,沒做之前的想法,很正常。我也時常嫉妒葛裏的好運氣,每次看到他功成名就被人擁躉,我就嫉妒得發狂,恨不得也出山,設計十套八套迎合市場的機甲,然後收獲功成名就,我甚至想上星網,匿名去揭發他從前做過的不光彩的事,讓全天下都知道他是個偽君子,低俗膚淺庸俗的機甲設計師。”


    柯夏轉身走了,古雷嗬嗬揚聲笑著:“我看漂亮小姑娘們格鬥的時候,還特別想做一些不道德的事!年輕人,有時候被功名利祿迷了眼很正常,看清楚自己的心!”


    柯夏憤怒地從天網虛擬艙中出來,胸中並沒有感覺到好過,他們知道什麽?他不是為了功名利祿,他是為了仇恨!


    一遍一遍那一夜唯一見過的一個場景永遠是自己噩夢中的內容,金發的柯琳被擰斷了脖子,大睜著的藍眼睛仿佛還看著自己,他的父親被人切下頭顱,送到老皇跟前示威,他的母妃被槍擊殺的時候,甚至還懷著孕,那本來是自己的小弟弟,母親甚至已經給他起了名字叫柯冰,因為他本來將會降生在冬日。


    “大雪落滿薔薇花的時候,你就有弟弟了,你要好好愛護他哦。”


    柯夏臉上爬滿了淚,他不是為了那些膚淺的功名利祿才活下來的,在那些最難的日子裏,他忍受著一遍一遍的神經痛,他每一天都想著不如放棄這麽痛苦的活著,迴歸永久的安眠,去見他深愛的父母和柯琳,然後就再也沒有痛了。


    “我的人生,光是為了拂去死這個念頭,便費了很大的勁。”


    柯夏發抖地輕輕念著無意間有次讀到的詩句(注:卡夫卡),死對於他來說才是解脫和輕鬆,他掙紮著活下來,每一天行走在荊棘上,他胸口的恨,唯有用敵人的血,才能清洗幹淨。


    他們什麽都不懂。


    畢業典禮的第二日,就是盛大的畢業舞會,彩帶氣球鮮花到處點綴,更有屬於軍人的浪漫,一串串子彈殼、炮彈殼上都懸掛著花環,掛在一處處欄杆上,裏頭貼著各式各樣的紙條,都是即將畢業的畢業生們,用自己在學校練習使用後的空子彈殼和空炮殼串起的裝飾品,上麵還貼著自己對後來的師弟師妹們的告誡:


    “喜歡的就上.船,不然要後悔的。”


    “不要選戰爭地理學,沒有人能考夠績點。”


    “布蘭教授喜歡吃魚,不及格就買條大魚送給他。”


    “二年級的璐璐菲超軟的,不要被她冷若冰霜給嚇到。”


    軍校男生們穿著筆挺的軍禮服,女學生們則得以允許換上誇張而絢麗的晚禮裙,佩戴著精美的項鏈,來參加舞會。


    動聽的音樂中,開場舞由優秀畢業生夏柯,邀請露絲跳第一支舞。


    舞池中萬眾矚目,金發藍眸猶如王子一般的機甲係高材生,一隻手攬在美貌又家世顯貴的紅發碧眸美女後腰,在舞池中旋轉著,他身姿筆挺,薄唇緊抿,舞步卻準確而優雅,仿佛天生就是屬於這繁華高貴的社交圈,所有人都在羨慕他懷裏的女子。


    一曲開場舞接近尾聲,柯夏挺起胸伸出手,露絲牽著他的手向外旋轉開,金鳶羽毛製成的裙擺華麗灑開,仿佛一朵盛開到最美的花。


    她旋轉開來,卻又順著舞曲在舞池中心旋轉後單膝跪下,跪在那高貴又冰冷的王子腳下,寬大的裙擺鋪在地麵上,舞廳裏倏然安靜了下來,隻剩下音樂還在舒緩流淌。


    她抬起頭來,一隻手按在胸口,雪白的胸脯因為激動和舞步的劇烈上下起伏著,聲音卻清晰而穩定:“夏柯同學,我是否有這個榮幸,與你一同在餘生,並肩戰鬥在星辰大海中,聽群星奏鳴,看炮火紛飛?”


    紅發的綠眼女子抬起頭,雪白如花瓣的臉上表情充滿期待,她這樣美,沒人能拒絕她。場麵爆發出了一個小**,意外的學生們對這樣浪漫的場麵毫不意外給予了最熱烈的歡唿、鼓掌和尖叫口哨。


    “答應她!答應她!”


    學生們一邊鼓掌一邊整齊歡樂地催促著,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熱情和浪漫。


    柯夏站在那裏,垂頭漠然看著元帥的女兒,喉頭發幹發緊,整個身體緊繃著,每一根肌肉緊張得幾乎痙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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