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楚聽這番話,覺得古怪之餘,心裏很不是滋味,不禁蹙眉道:“白骨無墳,三刀六洞穿心過,冤仇有報,頂門腳板走魂魄。”


    蘇小缺聽了他這句切口,直如分開八麵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心中一直暗暗偷著抱有的那一點奢念,徹底熄滅。不由自主看向謝天璧,眼神有些不願相信的無助。


    謝天璧豐潤的下唇微微一撇,似一切早有所料,笑得卻是倜儻而自在:“小缺,你可後悔了?”


    蘇小缺有些猶豫,正要答話,一名高大粗壯的執法弟子氣勢虎虎的走了過來,伸手便拉謝天璧。


    執法弟子裸了半身,筋肉虯結,一隻毛茸茸的大手五指粗短,跟棒槌也似,這一拉之力莫說拉個功力被製的謝天璧,便是拉一頭瘋了的野豬也是綽綽有餘,而這漢子出手時手指下壓,估計一拉之下,謝天璧立即便是滾地葫蘆,不滾上個十圈八圈的,還真對不住這漢子的一身腱子肉。


    蘇小缺不太想看葫蘆狀的謝天璧,更不願意看到別人生生把謝天璧滾成葫蘆,想也不想,搶上一步,左手搭在那漢子手背上,兩隻手立時便做了個很簡單很輕微的較量。


    那漢子手力能扼製奔豬阻擋瘋牛,蘇小缺的手卻是拿根黃瓜或者掐朵菊花就能捅開四鑰升降四開鎖的靈敏巧妙,一照麵,那漢子便輸了,蘇小缺五指張開如蘭花盛開風中,刹那間已將那五根棒槌手指在手中一攏一放,方要順勢一根根擰斷,猛然記起這本是個丐幫弟子,忙改擰為推,把那漢子推開幾步,撤迴手,一把攬著謝天璧的腰,行雲流水,已退了開去。


    祠堂裏十來個執法弟子紛紛拽出兵刃,金五兩一聲唿哨,祠堂外眾弟子錯落有致,結成打狗大陣。


    丐幫雖大不如前,但打狗大陣卻是相傳數代的混戰第一陣,極是行之有效,江湖中人,無不頭痛,這陣法既仰仗人多,又有一股叫花子與生俱來的糾纏勁頭,因此一經發動,此起彼伏,不得手絕不罷手。


    蘇小缺自是明白打狗大陣的厲害,隻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會被這個陣法對付,不禁苦笑。


    荊楚抬手止住眾弟子,冷聲道:“蘇宮主,你這是什麽意思?”


    蘇小缺心不在焉的直發怔,隨口道:“沒什麽意思。”


    謝天璧輕輕搖頭,掙脫開他的手,走近荊楚,道:“三刀六洞是不是?按規矩來罷。”


    荊楚心裏不禁起疑,謝天璧的言行舉止根本不似階下囚,反而一副很有趣很輕鬆的模樣,更有種期待著什麽的自信表情,一時轉眼看向蘇小缺,想看出些許端倪,卻見蘇小缺隻顧瞧著謝天璧,目光閃爍不定。


    謝天璧踱到刑架前,雙手主動背到刑柱之後,淡淡笑道:“可是這樣?赤尊峰的刑架可比這個歹毒得多……”


    手足被鐵索鎖死,雪亮的長刀從刑台上拿起,執法弟子喝一大口烈酒,就著火把猛噴到鋒刃上,火光驟亮,酒香四溢,更燃起了刑堂內所有弟子極欲報仇雪恨的殺戮之氣。


    一雙雙眼睛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滿是憤怒仇恨,蘇小缺一旁靜靜瞧著,突然覺得陌生而可怕,江湖事果然如謝天璧所言,提頭走江湖,這裏的每個丐幫弟子,也許平日或是言談開朗、或是沉默可親,喝酒吃肉,娶妻生子,跟尋常人一般無二,但一入江湖,便是冤魂纏身血債相隨。


    長刀揚起之時,蘇小缺眼中心裏隻剩下了謝天璧那雙猶自含笑的烏黑星眸。


    白鹿山落雲橋下的半夜青澀,赤尊峰龍爪花旁的全心擁抱,七星湖黑水湖底的一線生死,甚至從年幼到如今,與他一起吃過的蜜餞果子,走過的青山遠路,用過的刀劍箭矢,看過的桃花流水,一瞬間全部湧至心頭,猛然發覺,原來這個人已經與自己的生命縱橫交織得如此糾結纏綿、如此緊密厚實。


    而逃亡路上潭水邊的一刀,如沃冰雪的一場欺騙,卻隻在謝天璧此刻的一雙眼眸下盡皆淡去,如墨汁洇入碧水,不落痕跡。


    眼前的謝天璧,才是最重要最不可失去。


    哪怕對路乙愧疚一世,此生無顏麵對丐幫眾人,謝天璧卻是不能死去。


    哪怕從此與他天涯陌路永不相見,心裏卻總有個隱秘的溫暖所在和依賴寄托。


    若與他當真就此陰陽相隔,餘生便是無法承受的暗黑絕望。


    謝天璧不看近在咫尺的刀鋒,也不看層湧的人群,隻是瞬也不瞬的凝注蘇小缺,注意他的每一絲表情神色。


    刀尖逼近之時,謝天璧一雙星沉海底的眼眸中滿是期盼一個答案式的緊張熱切,蘇小缺卻是安寧而沉靜;待刀尖刺破衣衫,那雙眼睛裏近乎饑渴瘋狂的期盼之色愈見濃烈,蘇小缺卻在發怔,若有所思。


    待胸口微微刺痛,一絲血色乍現,謝天璧的眼神已是狠厲而瀕臨崩潰的絕望狂態。


    看到那抹刺目的血光,蘇小缺猛然驚醒,瞳孔微縮,身形如清風過隙,從執法弟子之間穿過,袖中伽羅刀已然出手,錚的一聲輕響,生生震斷了刑刀,逼退了執法弟子。


    不敢看謝天璧的眼睛,也不敢看丐幫眾人的眼睛,以身攔在謝天璧身前,伽羅刀遞到身後,隻聽數聲金鐵之音,縛住謝天璧雙手的鐵鏈盡斷。另一手伸過去,如撫琴,如花展,已解開了謝天璧被點的數處要穴。


    看不到謝天璧的神情,卻似乎能感受到他於絕處得到救贖的狂喜,耳邊他的唿吸都是賭贏了的輕鬆與得逞的可惡。


    謝天璧這一瞬間,有了落淚的衝動。


    破釜沉舟的一場豪賭,肆意妄為的孤注一擲,從未試過將自己的生命置於別人的掌心,一生中僅此一次的揮霍任性,終是在生死之間,鋒刃之上,得到了那滴蜜糖。


    謝天璧實在是幸運。


    而這幸運中,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付出與代價,深情與清醒?極致的膽魄和精準的洞悉?


    謝天璧深深唿吸,此刻是三年多來第一次感覺到了空氣的清甜與溫柔。跨上一步,與蘇小缺並肩而立。


    驚變之下,荊楚很快鎮定下來,冷冷問道:“蘇小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丐幫數百弟子要報大仇,曆代幫主英魂不遠,你難道當真要我親手殺你?”


    蘇小缺的眼眸春雨洗過的碧空一般澄淨而深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不能讓他死……如果你們一定要他死,我隻能陪著。”


    荊楚微一沉吟,有些不忍,道:“小缺,他是你親手送來,我知你心中還是感念路幫主,想替路幫主報仇,隻要你即刻離開,這次丐幫絕不與你為難,你日後好自為之罷。”


    一番話入情入理,有氣有義,連消帶打,半撫半壓,連謝天璧聽了,都暗自覺得這荊楚能接任幫主之位,純屬實力使然。


    蘇小缺咬了咬唇,搖頭道:“我是想替路大叔報仇……可我更不能見他去死。荊大哥,我本不是懂得江湖大義的大俠,看著你們要殺他,我心裏隻有後悔難過。”


    見荊楚一臉怒色滿眼迷惑,更不遲疑,朗聲道:“荊大哥,日後丐幫若有難處,我定當竭力相幫,七星湖世世代代,都不會與丐幫為敵,隻求你讓我帶他走,我……我實在是不能讓他死。”


    荊楚眼神一冷,吩咐道:“布打狗大陣。今日萬萬不容謝天璧這個魔頭活著出去!”


    蘇小缺聽他言語,對自己尚有眷顧之意,當下走近幾步,低聲道:“荊大哥,我不能殺丐幫的弟兄,但你要殺他,我隻能陪他一起死。小缺一生孤苦,心裏隻有一個謝天璧,他做過錯事,傷過我,我也傷過他,但他卻是對我很好很好,我們以前年紀小,互相也不明白,如今好容易我明白他,他也知道我,我不嫌棄他,他也事事包容……我們,我們以後就算不能在一起,也要知道對方都還好,自己才能好好活著……”


    此刻刀光劍影,眼看殺伐便起,蘇小缺卻隻顧一頓竹筒倒豆子,將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私心情話盡數說出,便是隱憂重重來日大難也都顧不得了,隻覺得這番話憋在心裏生了根已快發芽,再不說就不成了就快憋死了,因此似說給荊楚聽,更似說與自己和謝天璧。


    謝天璧一旁聽了,心裏既甜且酸,又苦又樂,恨不得把身邊這個混蛋給揉碎了藏到自己手心裏,洇到自己心坎裏,咬著牙微笑,眸子裏卻漾出薄薄一層水光,猛的一把攥住蘇小缺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掌心,道:“不必求他。”


    看向荊楚,略帶了幾分厭倦,淡淡道:“此刻戌正,待亥時一刻,我不能安全放出訊號,臨州丐幫大智分舵、大勇分舵會遭火焚,亥時三刻,大仁分舵賴舵主會遇刺遭襲,必死無疑……若我今日死於此處,一個月後,赤尊峰大舉南下,江湖中丐幫從此不複存在。”


    手中沒有長安刀,卻似掌控了一派存亡,神態落落自信而倦倦隨意:“荊幫主信是不信?”


    丐幫三年前重挫之下,元氣大傷,再不是當日的中原第一幫,想重新崛起發揚光大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但不管是什麽樣的丐幫,世代薪火相傳,絕不能在自己手中給澆滅了,謝天璧手段如何,不言而知,他既說出這等威脅,即便是假,但今日若殺了這魔頭,來日也是免不了隱患艱險大難臨頭,而如今的丐幫,還承不承受得住再一次腥風血雨,亦是不問自知,因此一念至此,荊楚不禁稍有遲疑。


    金五兩薑是老的辣,道:“這些時日,臨州城裏並無赤尊峰的動靜。”


    謝天璧微微一笑:“未雨綢繆,伏子千裏。今天臨州沒有赤尊峰弟子的蹤影,未必十年前沒有,三年前沒有。”


    他話不說透,而當場老江湖無不心中一凜,他言下之意,竟是赤尊峰勢力早在多年前便已潛入丐幫,想來雁迴穀一役,赤尊峰贏得絕非偶然。


    隻江湖中邪派兩大魔頭盡皆落單在此,一個眼瞅著有傷在身正是去了牙的老虎,一個理應不會對丐幫弟子痛下殺手,實在是千載難逢的良機美事。


    若能奮起一時血勇,丐幫縱然此後遭遇不測,也能讓這擾亂江湖的兩派內亂不休,算是造福武林,但丐幫一脈從此覆滅,又如何對得起曆代祖師?


    荊楚、金五兩與顧六指等人麵麵相覷,均有些拿著燙手山芋扔也不是吃也不是的尷尬,個個心中埋怨蘇小缺,你把這麽個魔頭送來洗剝幹淨說大夥兒吃吧,大夥兒挺高興,要吃,剛甩開腮幫子,撩開後槽牙,你卻風車輪似的心轉個不定,又不讓吃了,還把這魔頭從餐盤裏拾掇起來,說舍不得吃,杵這兒讓大夥兒為難。這不是混蛋是什麽?


    蘇小缺心裏也委屈,本想著好言相求,實在不成便和謝天璧同生共死,卻不想謝天璧竟是壞出了水兒,聲色不動,已把丐幫之行安排了個滴水不漏,便是自己不救,想必他也另有後招,俗話說得好,好人不長命壞人惡千年,想整死謝天璧,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兒。


    謝天璧卻是輕鬆,他一生中所遇圈套困境不知凡幾,自不把這點兒陣仗看在眼裏,隻覺得與蘇小缺此時此刻心意相通再無隔閡,這陰森刑堂便是花好月圓良辰美景。


    祠堂有些破舊,西牆裂開一個鬥大的窟窿,秋月的冷光便從窟窿裏直射而入,對峙之時,謝天璧麵西而立,驟然一道橘紅火光灼灼亮起,映在他冷酷的眸子裏,謝天璧笑道:“亥時一刻已至。”


    眾人大驚,紛紛從西牆窟窿往外看去,但見遠處月光下濃煙滾滾,紅焰狂舞,雖隔得遠,鼻端已有熱烘烘的煙熏之氣。


    荊楚怒視謝天璧,眼中盡是仇恨憤怒,心中卻又有一種無奈的無力感。


    謝天璧一手緊握著蘇小缺的手掌,眼眸冰冷,沉聲道:“大智分舵常駐三十多人,不知能跑出來幾個?荊幫主不妨去瞧瞧,我和小缺就不給您添亂了。”


    說著便往外走去。


    金五兩哪裏容得?不待幫主法令,搶上一步,遞出竹棒,顧六指擔心老友吃虧,也是拔刀在手,與金五兩成了夾攻之勢。


    謝天璧劍眉一軒,哼的一聲,足踏七星,避開顧六指的屠狗刀,衣袖輕動,手掌立如刀型,一掌斬在金五兩竹棒之上。


    金五兩隻感到一股雄渾真力從竹棒直傳入體與自身護體真氣一撞,登時麵紅如血缽,手指牢牢握著竹棒,卻身不由己退開三步。


    謝天璧一揮衣袖,直視荊楚:“丐幫弟子的性命,荊幫主竟視之如草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幫主難道不明白?”


    不待荊楚答言,朗聲道:“今日是謝天璧有生以來,最為歡喜的時候,實在不願殺人。荊幫主若能高抬貴手,謝天璧有生之年,絕不率眾為難貴幫。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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