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無言,良久李滄羽方道:“墨鉤,你昨天是不是早已知道我在假山裏?”


    沈墨鉤笑道:“那條小狐狸配的假死藥,哪能那麽容易識破?我初時並不知曉,但你恢複心跳時,已明白了一切。”


    李滄羽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連喝下三杯酒,用酒杯遮著眼神裏的一絲緊張期待,問道:“墨鉤,你後悔嗎?如果一開始便知道是蘇小缺設的套,你還會不會要他?如果你不要他,我也就不會自創氣府……無論他說什麽我都不會信,以後還會幫你練那廿八星經。”


    沈墨鉤沉吟片刻,輕輕一笑道:“自然不後悔。我沈墨鉤行事,一向愛做什麽便做什麽,隨性而至,這些年來受製於廿八星經已是活得十分無趣。好容易有了個蘇小缺正合心意,為他少活個十年八年又有什麽關係?”


    看向湖上煙波,悠然道:“取盡你們的純陰之氣,就算能夠不被廿八星經反噬,武功從此天下無敵,心裏卻還是荒蕪孤單。小缺倒是幫我做了個決斷,現在便是我二十多年來最開心的時候。武功也好,性命也罷,又哪裏及得上跟所愛之人共渡一天?”


    李滄羽聽到一個愛字,手指再無力氣,夜光常滿杯骨碌碌滾落桌麵,在地上碎了個碧血如珠。


    突的冷笑道:“墨鉤,蘇小缺不惜自甘墮落,不是為了區區李滄羽的一條性命,想必你已落入彀中而不自知。”


    沈墨鉤微微笑著點頭道:“自然知的。蘇小缺讓你獲知真相,將你激走,要的本是我的性命。”


    李滄羽一怔,喃喃道:“你瘋了……為什麽?”


    沈墨鉤嘴角的笑紋帶著幾分冰霜般的倦意:“遏止廿八星經的反噬絕非易事,得不停的尋找新的合用鼎爐,我早已厭倦啦……餘生也絕不願這般渡過,隨心所欲多好,是不是?小缺既然要我的性命償還給辭鏡,隻要這幾年我和他一起過得高興,這條性命送在他手裏也沒什麽打緊。”


    李滄羽聽了,眼睛裏驀的湧出淚來,隻念道:“墨鉤……墨鉤……”


    沈墨鉤歎道:“哭什麽?我廿八星經的功力已深,至少還能活個兩三年……”


    做個手勢示意李滄羽悄聲,側耳聽了聽花樹中畫眉鳥的甜脆鳴叫,方道:“蘇小缺本是至情至性,可惜經了謝天璧這等梟雄的手,便以為我和他一樣無情,改了直接利落的性子使些圈套詭計,卻不想想我與謝天璧怎會是同一類人?”


    謝天璧梟雄手腕,行事不擇手段,不涉私情,向來隻重結果,正是杜鵑不啼,吾使之啼的冷靜權謀,而沈墨鉤卻是多情顯了無情,無意於江湖霸業,隻一個隨性隨心,卻是杜鵑不啼,吾便殺之的任性率真。


    李滄羽一念至此,倒有幾分替沈墨鉤歡喜,隻覺得他這一生未免太過淒苦,若當真喜歡蘇小缺,真是難得的幸事,情之所至,日子長短的確算不得什麽,便是自己,不也拿這三天當一世麽?


    當下抬起眼眸,道:“蘇小缺可知你對他這般心意嗎?”


    沈墨鉤沉吟片刻:“小缺對情一事,原本遲鈍非常,現下卻是警惕之極,我坦言相告,他未必就信,何況他本意要殺我報仇,我既真心待他,又何必讓他知曉我的心意?反倒叫他徒增煩惱。”


    李滄羽心中暗歎,已知不經意間,沈墨鉤竟沉溺如此之深,當下與沈墨鉤相視而笑,一對癡人,言盡於此,自不必再多說,沈墨鉤肯再給一個毫無價值的李滄羽三天光陰,已是過望的喜悅,攜手遊湖觀景,相對飲酒聽琴,把這三天滿滿浸透,一點一滴都收攏珍藏在心裏,自是比什麽都好。


    蘇小缺醒來時,渾身不再一時滾熱一時冰冷,想是傷勢漸愈,眯著眼一瞧,日光已西斜,窗台上放著自己從待滿林霜軒帶迴的那隻碗。崇光好歹沒有再嚎哭,而是靜靜趴在床邊睡著了。


    蘇小缺見他沉睡中兀自緊緊揪著自己的一截衣角,鼻頭通紅,眼皮更是厚厚一疊堪比年糕,把長而密的睫毛都遮去了一多半,心裏不由得有些感動,遲疑了一會,輕輕把他推醒。


    崇光揉揉眼,整張小臉不似妖精倒似兔子,大喜道:“你可算醒啦!我看看還燒不燒了……”說著便往蘇小缺腦門摸去。一摸之下,更是高興,一高興,鼻子抽了兩抽,嗚嗚咽咽的便想來個喜極而泣。


    蘇小缺不耐煩的推開他的手,道:“你就省著點兒眼淚吧,都快跟尿壺一樣了。我暈了幾天啦?”


    崇光眨了眨眼,又摸了一把蘇小缺的額頭,道:“兩天啦,可把我急壞了。”


    蘇小缺想了想,道:“你過來點兒。”


    崇光聽了兩眼放光,高高興興的爬到床上蹭到蘇小缺身邊,剛準備說話,卻憤怒的睜大了眼,又極不甘心的闔上眼,砰的倒在床上睡著了。


    蘇小缺收迴手指,甩了甩手腕,心裏頗有些泄氣,身虛體乏之下點個睡穴倒把手指頭給震得差點脫了臼,看來習武之人的確得忌諱性事,難怪少林寺千百年來屹立不倒一柱擎天,果然有些天地間的玄妙道理。


    又一想也未必,和尚頭光光,夜裏心慌慌,沒有女人,現成的大堆師兄弟,大被一蓋,葷素不忌,也是龍陽佳話。


    胡思亂想著扯過被子把崇光蓋好,笑道:“好好睡一覺吧,瞧你困的……若你醒著,定不準我出門。”


    說著穿上衣服翻身下地,雙足一落地隻覺腰胯有如灌了山西醋,屁股更是塞了朝天椒,眼前金星銀星群星薈萃,想是沈墨鉤當日下鳥忒狠傷口未痊愈的緣故,當下扶著床柱慢慢走了兩步,待好了些,便直走到窗台取了那隻甜白釉印花碗,見裏麵蓮心已然曬幹,清浮的碧色稍顯沉穩,一粒粒飽滿整潔,一時心裏說不清什麽滋味,怔怔看了半晌,方捧起碗出門一路向西,往魏天一的竹舍而去。


    他那處傷勢甚重,施展不開輕功,勉強捺下性子一步步緩緩走著,滿路花香媚色也不放在眼裏,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竹舍前,疲累之餘,已感覺臀縫腿側粘糊糊的有些濕意,伸手一摸,果然滿手指的血,想到那天與沈墨鉤一起的種種行狀,不由得立住了腳扶著一株修竹,良久自嘲一笑,把沾了血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推開竹門進了小院。


    隻見院子裏竹影離離,雞鳴嘈嘈,屋門鎖著,魏天一卻是不在。


    蘇小缺抱著碗走到屋門前,把碗輕輕放在門口青石階上,誰料那一群雞一天沒吃飯了,餓得急了眼,再加上雞眼哪有什麽眼聾?看到一隻怪漂亮的碗,也不管它甜白、釉印、六瓣、葵口,隻當是個雞食盆,隻嫌小了些,紛紛雞腿狂撇,乳燕投林撲將過來。


    那隻碗薄胎精巧冰清玉潔,那禁得住如此狂蜂浪蝶式的爪撲喙啄?一時就萌了死誌,乒乒乓乓的就碎了。


    那群雞不知死活,也不看看蘇小缺的臉色,直奔著散了一石階的蓮心就去。


    蘇小缺一腔憤恨鬱悶羞恥痛楚正無從發泄,見這群雞如此暴虐悍惡,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怒之下,渾然忘了屁股正疼,指掌翻舞處,一時雞毛亂飛,雞聲慘烈,雞血盈階,雞屍滿地矣。


    魏天一養這一院子的雞也是給蘇小缺慢慢吃的,不想這些雞死是死了,卻是死而不得其所,所謂出圈未捷身先死,長使雞血落滿襟,這世上的事端的是無法預測不可妄言。


    蘇小缺胸口起伏眼帶血絲,看著碎裂的碗,沾了雞血的蓮心,自己滿身的雞毛,悲苦從中來,不覺大笑,不可抑止。


    待魏天一迴來,已是上燈時分,蘇小缺早已離去,隻剩屋門石階上蓮心碎碗,滿院死雞而已。


    魏天一打開門取出一隻陶甕,就著月光把碎片一點點拈起在清水裏洗淨,拭幹後小心翼翼的放入甕中,又把零落的蓮心一粒粒撿起泡入水中,漂去浮上來的血腥,如此幾次,待蓮心幹淨清潔,放到一隻瓷盤裏晾著。


    他做這些事花了足足半個時辰,一舉一動都特殊的慢而仔細,偶爾仰起頭來,銀質麵具映著月光有些閃爍,仿佛落了滿臉的淚。


    待第三天傍晚時分,沈墨鉤來找蘇小缺,見他靜靜趴在床上,臉色白得跟鬼沒什麽分別,掀開被子一看,褲子上仍沾著些血跡,不禁蹙眉道:“怎麽還不見好?”


    蘇小缺淡淡道:“再過兩天就好了,爺要是著急,將就著先用也沒關係。”


    沈墨鉤見他死了大半的模樣,倒不忍逼他,隻隨口問道:“崇光呢?”


    蘇小缺道:“去醫舍給我拿藥。”


    沈墨鉤踱開兩步,道:“一會兒就跟我走,住我那裏,我也好常加指點。”


    蘇小缺點頭應了,一骨碌爬起來,晃了晃又站穩,道:“這就去吧,崇光那張哭包臉我也瞧得膩了,快想吐了。”


    沈墨鉤見他步履不穩,想起抱著他時那種叫人忍不住動心的觸感,一顆心登時融化般柔軟歡喜,上前一步一把抱起,笑道:“我抱著你去可好?”


    說著已飄出門外,一路分花拂柳而行。


    蘇小缺被他這麽抱著卻無力掙脫,心裏暗罵了兩句死淫材老色鬼,強自忍住,岔開話題道:“爺,你把完整的廿八星經傳給崇光可好?”


    沈墨鉤一笑,似蘇小缺這麽一說正在意料之中:“為什麽挑中崇光?”


    蘇小缺道:“等爺一死,七星湖就是我的對不對?你有魏天一,我也得有個莊崇光。崇光的心肝肚腸我都了如指掌,我對他放心,他對我也忠心。”


    沈墨鉤點點頭,甚是嘉許,道:“崇光資質很好,正是練這門功夫的苗子,好好指點一番,不出三年定有小成。”


    說話間到了沈墨鉤所住的居所,初來七星湖時蘇小缺曾在裏麵住過一宿,不過當時困倦不堪,也就未曾細看,此刻仔細一瞧,見前三間均是依山壁而建,結構精妙,遠遠看去完全隱於佳木花障中,石門一開卻又是別有洞天精麗奢華。


    山壁掏空,自有花圃竹林、流水清泉,碧綠燕草地上又有鵝卵石鋪就的羊腸甬道,穿過月洞門,走過長廊曲洞,彎彎曲曲通往其後三間精舍連著卷棚。


    臥室裏床幾椅案、諸般陳設,無不是罕見之物,偏又心思別致,不顯招搖,隻覺都雅華貴。


    蘇小缺俯臥在床上,覺得柔軟舒適如臥雲端棉上,看著沈墨鉤一盞盞剔亮銀燈,燈光一映,屋裏平添了幾分溫暖的人間煙火氣。


    沈墨鉤坐到他身邊,把玩他散在背後的頭發,一縷縷繞到手指上又滑落,突的問道:“打算怎麽待宋鶴年?”


    蘇小缺全身一僵,毫不避諱道:“宋夫人……我已在竹露輕響的瓶子上下了藥,先毀她的手和臉,她是爺的人,等爺死了,我再取她的性命。”


    沈墨鉤不想他竟敢這般實話實說,手指頓了頓,方才問道:“誰給你這麽大膽子動我的下屬?”


    蘇小缺聽他聲音中不含怒意卻有幾分隱約的笑意,當下冷笑道:“自然是爺給我這麽大膽子。”


    拗起上身抬頭凝視沈墨鉤的眼睛,緩緩說道:“普天之下,大概沒有別人比爺更痛恨姝姬這妖婦,宋夫人一手淫毒之術卻是得自姝姬,她對我如此,定會讓爺想到昔年自己所受種種屈辱,正是同出一轍,宋夫人越是忠心,淫藥使得越是出神入化,爺曾身受其苦自然越是厭惡,隻恨她沒有過錯,又怎會當真不讓我加害於她?”


    沈墨鉤從未被人如此直接透徹的戳破心思點破舊事,眼神中似揉進了銳利的鋼針,好端端一雙勾魂美目赫然成了新割開的舊年傷口,汩汩流出的不是血,是比血更濃稠的痛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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