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深思,隻聽身後有動靜,轉身一看,卻是沈墨鉤起床。


    蘇小缺忙異常狗腿的行禮:“爺!”


    沈墨鉤不答話,隔著花叢石橋衝李滄羽笑了一笑,待蘇小缺迴頭時,李滄羽已不見蹤影。


    沈墨鉤微低著頭,一隻羊脂白玉似的手虛擱在桌上,指尖輪流輕敲桌麵,不成曲調已有情,略一思忖,吩咐道:“跟我去醫舍。”


    說罷取出那一小瓶天香膠,便帶著蘇小缺去醫舍,七星湖內堂醫舍隱在一帶修竹藤蘿內,一個瘦小的婦人正凝神分揀藥草,這婦人一頭白發梳了個整潔利落的圓髻,衣袖高高挽起,一雙手猶如鬆樹皮一般枯瘦粗糙。


    沈墨鉤眼神瞟也不瞟這婦人一眼,淡淡道:“這位就是宋鶴年夫人。”


    婦人抬起頭來,這一照麵,卻是嫩臉凝脂、眉黛唇紅,竟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兒。


    蘇小缺一時也分不清宋鶴年芳齡幾許,隻得躬身道:“宋夫人。”


    宋鶴年也不答話,眼神卻甚是和善,沈墨鉤說明來意,留下天香膠,又叮囑蘇小缺傷好前切不可隨意亂走,交代完畢,便自行離開醫舍。


    蘇小缺目力耳力俱佳,見他走時腳步略顯匆忙,留神一看,果見不遠處李滄羽碧衫輕動,隨後就是兩人唇舌吮咂之聲。


    蘇小缺低頭沉思,宋鶴年已開口道:“斷脈續接的苦楚非常人能忍,你不妨先把這粒藥丸吃了。”


    聲音非同一般的沙啞粗嘎,聽到耳中簡直就是用鐵砂去蹭鐵鍋,偏生語氣又極其溫軟,蘇小缺迴過神,接過藥丸聞了聞,又舔了舔,卻搖頭道:“不用,我得記得這份疼勁兒才好。”


    說罷將藥丸放迴,笑道:“宋夫人,這藥稟性溫和,如果多加上一味安凝花,定有奇效。”


    宋鶴年眉尖微顰,目露驚詫之色,問道:“你也懂醫道?安凝花這味藥幾乎沒人能夠用好,除了程遜先生……”


    仔細打量蘇小缺,猜道:“你可是師承醫神一脈?”


    蘇小缺見她明白,點頭道:“勉強算是入室弟子,隻是我生性懶散,連皮毛都未能學到,實在是丟人。”


    宋鶴年展顏道:“程先生的皮毛,也遠遠高過我等畢生所學了。”


    說罷讓蘇小缺躺好,用一柄薄如蟬翼的銀刀割開手腕舊傷,手法嫻熟精道,蘇小缺看她配藥用刀,觀她言談舉止,已知宋鶴年醫術雖不及程氏父子,卻勝在態度柔和細致,體貼入微,絕無半分程氏父子的邪性,不由大是放心,手腕刺痛中,隻聽宋鶴年道:“我平日不喜多話,但蘇公子既是醫神門人,我不得不多問一句,你此次前來七星湖所為何事?”


    蘇小缺笑道:“自然是進內堂,至於做什麽,還得看爺的意思。”


    宋鶴年看他麵容如玉,玉照人寒,不禁輕歎一聲,自專心施術。


    蘇小缺一直強忍劇痛,一聲不吭,直到銀鉤拉出左腿斷脈時,宋鶴年方聽到他神誌不清的低聲吐出三個字:“謝天璧!”


    簡簡單單三個字,卻是類似野獸瀕死的詛咒和哀嚎,隻聽得人寒意入骨傷痛入心。


    宋鶴年醫術自有獨到之處,傷口愈合後,斷脈處已與常人無異,手足勁道感覺一如既往,蘇小缺驚喜之下,忍不住拜倒請教,宋鶴年亦不藏私,竟是傾囊相授。


    蘇小缺離開赤尊峰時,將青囊藥書付之一炬,卻牢牢記在心中不時揣摩,此刻又遇高手,不由得與書中相應部分互佐互補,兩人均有豁然開朗之感。


    沈墨鉤見蘇小缺傷勢漸好,便令他移居煙分劍截院中。


    煙分劍截院正是內寵所住,以奇石鬆木建成,隱於山坳之間,臨近又有清溪池沼,倒是個清淨所在。隻不過蘇小缺之前,已有燕殺、新光、雙安、崇光、百笙、鍾遊六個男寵安居其間。


    蘇小缺一直以為沈墨鉤是個江湖中的貴族,刀劍裏的詩人,其品味之高,格調之華,不是聶十三這等棺材臉大叔可比的——但那是見到這六位男寵之前的結論。


    見到燕殺,蘇小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見到新光,蘇小缺開始懷疑沈墨鉤的眼睛,見到雙安,蘇小缺斷定沈墨鉤眼睛瞎了,或者客氣一點就是,沈墨鉤對男寵的口味太曲折離奇了。


    當然,這絕不是說燕殺等人生得醜,不光不醜,且個個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壯士,壯士到無論是麗春院的韋老鴇還是分桃坊的杜龜公,都絕不會認為這三位大俠能當男寵。


    燕殺二十七八的年紀,紫膛臉,身材高大,衣衫下起伏的肌肉跟一串兒糖葫蘆也似,峰巒疊嶂。


    新光一張國字臉,五短身材,正氣凜然邪氣不侵,端的是讓人從精神上肅然起敬,而絕不會萌生從肉體上猥褻之壓倒之的齷齪念頭。


    雙安一身橫練筋骨,虎背熊腰,濃眉大眼酒糟鼻,據說本是五虎斷門刀彭家後人。看著不是響馬就是從響馬手中救出良家少女的英雄好漢。


    三人見到蘇小缺還都很熱情,紛紛豪爽的抱拳:“蘇兄弟!往後大家互相照應了!”


    蘇小缺這一年掙紮浮沉,自是不比以往的輕浮跳脫,當下含笑應道:“小弟初來乍道,還請各位兄長多多包涵。”


    正說著,一人從佳木奇花中繞出,沿著虎皮石徑走來,蘇小缺抬眼看時,夕陽餘暉中,隻見這人一張白淨的長臉,細長眼半睜半閉,寬袍大袖,赤足踏著雙青藤鞋,頗見風姿,雙安喚道:“百笙!快些來見過蘇兄弟。”


    那百笙走近,不端不正的行了個禮,一言不發與蘇小缺擦身而過,衣袖拂過時,蘇小缺隱隱嗅到一股酒氣墨香,心道:有這麽個妙人,沈墨鉤的眼光倒也不算極壞。


    燕殺道:“百笙又喝得多了,蘇兄弟莫要見怪,我帶你去見見崇光和鍾遊罷。”說著拉過蘇小缺的手,往花木後的精舍走去。


    燕殺的手掌寬大厚實,卻出奇的細膩光滑,蘇小缺略感奇怪,按燕殺的體格肌理,原該毛發旺盛才是,當下有意無意的將拇指輕觸燕殺的腕脈,靜心感覺之下,才知燕殺竟是男子中難得一見的純陰氣脈。


    需知萬物之道為陰陽,以天地而言,天氣輕清為陽,地氣重濁為陰;以水火而言,水性寒而潤下屬陰,火性熱而炎上屬陽;以男女而言,男子剛而伸為陽,女子柔而屈為陰。


    但陽依於陰,陰存於陽,陰陽互根,無論男女,常人均是清陽出上竅,濁陰出下竅;清陽發腠理,濁陰走五藏;清陽實四肢,濁陰歸六府,氣脈純陰的女子已屬少見,而氣脈純陰的男子更是難尋。對一些修真旁門,女子陰氣乃是陰中陰,遠不及男子陰氣的陽中純陰來得生長精厚。


    不想這燕殺雄赳赳一條大漢,竟是純陰之體。


    正暗自琢磨,突聽一個滾珠般的聲音道:“臭小子你是誰?”


    蘇小缺定睛一看,見已被拉到一間綠窗油壁的屋內,兩個少年正坐著對弈,其中一個白生生雞心臉兒風流流吊稍眼兒的正衝自己發脾氣。


    雞心臉兒見蘇小缺不說話,掀翻了桌上棋子,劈裏啪啦一陣亂響聲中,怒斥道:“鍾爺問你話你敢不應著?別給臉不兜著,不就是一新來的?打量著我們都過氣了沒盼頭了就蹬鼻子上臉!爺要是寵你,也不會讓你住這兒。”


    燕殺似乎有點兒怵這位年紀輕輕又騷又悍的鍾爺,陪笑道:“蘇兄弟,這就是鍾遊,你倆多親近親近。”


    說著退開幾步,出門揚長走了。


    蘇小缺的口齒功夫從來就不懼任何高手,聽這鍾遊一番話隻是鹹菜一碟,連台盤都上不去的料,當下還是不吭聲,隻把聒噪當樂聲,轉眼看向另一位,想必喚作崇光的就是。


    這一眼一瞄,心中卻不由得讚歎沈墨鉤的眼光了,這崇光一手支著桌子,寬寬的袖口垂落到臂彎,露著一截蜜色肌膚,骨肉亭勻意趣盡出,舉止間全然的邪氣凜然正氣不侵,圓潤的下巴處一個小凹痕,嘴唇豐厚而潤澤,眼波靄沉而空茫,所謂媚態天成,不過如此。


    崇光見蘇小缺凝視自己,強壓住心頭油然而生的歡喜,隻伸了伸腰肢,道:“我叫莊崇光,你呢?”


    蘇小缺答道:“蘇小缺。”


    崇光打從第一眼就很“喜歡”蘇小缺,因為這漂亮少年不光生得好,更是難得的幹淨,就像清水洗過的明月,透著點兒一眼能看穿的清澈見底,偏又一臉迷糊的模樣,欺負起來一定爽死了。


    所以崇光嗤的一笑:“這名字不好……和爺上過床嗎?”


    這兩句話前言不搭後語,問得更是匪夷所思的直接,一時連鍾遊都瞠目結舌。


    蘇小缺卻笑道:“沒。”


    崇光偏過臉兒撥弄棋子,半晌道:“你就跟我住吧。”


    鍾遊急著不依道:“崇光!我求過你多少迴,你都不肯讓我同你住,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人,又是初來乍到,你……你……”


    崇光冷著臉,道:“我管不著你,你管不著我,出去!”


    鍾遊看一眼蘇小缺又看一眼莊崇光,氣憤之餘也覺自卑,一雙吊稍眼裏倏的蓄滿了淚,扭頭跑了出門。


    崇光視若無睹,道:“給我倒酒。”


    蘇小缺四顧一看,已尋到酒壺杯盞,又見風爐上水正滾著,當下溫了一壺酒,斟在大銀杯裏遞給崇光,問道:“你來多久了?”


    崇光一口飲幹,抬起眼皮,目光似凝神又似迷離,道:“很久了……嗯,到今天剛好滿七年。”


    說著一邊收攏棋子一邊緩緩道:“來這裏最早的是新光,其次就是我,然後便是燕殺、百笙他們。”


    吃吃笑著道:“一個個的來,也沒見爺專寵過誰,李滄羽是第七個,爺卻把我們都扔了……你呢,是第八個,居然還沒被爺動過,看來爺是隻喜歡李滄羽了。”


    蘇小缺隻覺得不可思議,崇光百笙這等天生尤物同新光燕殺等粗漢,沈墨鉤竟不分軒輊雨露均沾?而自遇李滄羽,無視李滄羽的姿色風情遠遜崇光,氣度更是拍馬也趕不及那百笙,沈墨鉤卻能對其一往情深專而寵之?


    崇光蹙眉,不耐煩道:“想什麽呢?我跟你說話,你也不看著我?”


    說罷揮袖將酒杯遠遠拋開落在茶盤上,酒杯滴溜溜轉了兩個內圈,靜止不動。這一揮袖功力不淺,暗藏柔力,更有綿勁不絕,與李滄羽當日所使竟頗為相似。蘇小缺眼前一亮,道:“你也練過廿八星經!”


    崇光道:“這有什麽稀罕?我們六人都練過……我練得最到家,現如今卻也擱下了。”


    蘇小缺笑了笑,心裏已有了計較,卻轉言問道:“我睡哪裏?”


    這間精舍裏隻得一張雕花沉香木的大床,崇光蕩著眼兒撇著嘴兒,道:“咱倆都不胖,睡一張床蓋一床被也不嫌擠。”


    蘇小缺笑道:“好極。”


    除了外衣脫了鞋滾上床去,道:“我這就先睡,明日還得起早去醫舍。聽爺說,咱們這些人平日都各有事務,你是在哪裏忙活呢?”


    崇光指了指酒壺,道:“我本是釀酒人家出身,自然是在酒窖裏呆著。百笙通書墨,看管書閣,有時也會伺候爺寫寫畫畫。雙安、新光二人善烹飪,掌廚房。燕殺和鍾遊入宮前武功就遠在我們之上,因此隻在內堂斬經所學著給爺殺殺人放放火什麽的。”


    說著一個燕穿柳,騰的撲到床上與蘇小缺鼻尖相對,似笑非笑道:“方才鍾遊恨你得狠了,你小心著些。”


    他身上既有淡淡酒香,發膚更有盈盈暗香,這麽一個香噴噴暖融融的身子還偏生毫不顧忌的直往蘇小缺懷裏紮,兩條柔煙嫩柳的胳膊更是直攀蘇小缺的肩膀,蘇小缺偏生又是個好色的,這一來二去,一推二揉的,倒被他撩出火來,一咬牙,急了,一抬腳,魁星倒鬥踢,砰的一聲,把個莊崇光踹到床下滾了三滾才刹住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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