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孟自在起身團團行了個四方揖,道:“既是七情大師抬愛,便由在下與各位英雄分說今日比武的規矩。”


    他態度謙和,一說話卻是聲震山穀,更兼聲音凝聚不散,偌大一個春色塢,幾千餘人,個個聽得真切清楚。


    孟自在指向那十六張椅子,道:“想成為今日十六位勝者之一的,請坐到椅子上。入坐之後,其餘人可向就座的挑戰,敗者告退,勝者就位,直到無人出來挑戰為止。”


    台下有那心思細密的便想:那先看著別人打,待他們都耗盡真氣,自個兒再上去,豈不是以逸待勞的妙事?


    卻聽孟自在笑道:“各位都是英雄豪傑,武學宗師,想必也不會等別人累垮,再上台來撿現成便宜,但凡事總有個急慢先後,為避免不公平,隻要有人能連勝十位挑戰者,就無需再比,那張椅子便歸他啦!”


    唐一野聽到此處,想起當日白鹿山比試,蘇小缺就這般厚著臉皮耗到最後再上場,不禁微笑,而剛才暗自琢磨的人,被孟自在一句似軟實硬的話堵死所想,均有些麵孔發熱。


    “十六位勝者決出後,再抓鬮決定明日兩兩對陣的次序對手,如此這般,決出八位、四位、兩位,而最後的勝者,將接替七情大師執掌中原武林的盟主一職。”


    一聽到“盟主”二字,台下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時嘈雜異常,有人說道:“趙大俠,你八極門的武功出類拔萃,天下鮮有對手,隻怕日後便要叫您一聲趙盟主啦。”


    那趙大俠謙道:“盟主是斷斷不敢想的,這武林大會,曆來是少年人的天下,隻求八極門弟子能有人坐上一張椅子,已是萬幸!”


    孟自在亦不急著彈壓這陣喧嘩,待眾人談論片刻,方又笑道:“此次比試,並不設一派一人的限製,若是貴派高手眾多,那這一十六張椅子盡歸貴派也是佳話。”


    一些人數眾多的門派登時歡唿,小門派則報以冷笑。


    “再有一條規矩,本次大會,旨在以武會友,切磋共進,講究點到為止,不可故意傷人。”


    孟自在轉頭看向另三人,笑道:“諸位還有什麽提點?”


    七情合掌道:“阿彌陀佛,孟檀越所言極是,不造殺孽那是最好。”


    唐清宇笑道:“便是這樣了,孟兄一席話麵麵俱到,在下佩服。”


    長微道人亦頷首。


    孟自在雙手抬起下壓,道:“各位英雄想必都已躍躍欲試,在下也不敢再囉嗦討人嫌,比試這便開始罷!”


    台上龍爭虎鬥,台下唇槍舌劍。


    曆來武林各派紛爭糾葛,哪能當真“以武會友”?盟主頭銜人人覬覦且先不說,難得有此機會,宿仇私怨卻該了結,同時再結下新的仇怨,世代相傳,薪火不斷。


    孟自在台上看了,不禁暗讚聶十三立下白鹿山不傘醐湖爭鬥的規矩。


    唐一野已連敗三人,正與昆侖刀掌門邊妙真相鬥,唐清宇注目戰局,目不斜視,一時微笑一時驕傲一時惋惜一時著急,十分的心臨其境,百般的慈父柔腸。


    蘇小缺目力極佳,坐在地上遠遠看著唐清宇每個變幻的表情,心中五味陳雜,不禁看得癡了。


    傳功長老顧六指催促道:“少幫主!你看跟你一道兒學武的師兄師姐不少都上場了,光彩得很哪!你也不去給咱丐幫露個臉兒?”


    蘇小缺收迴目光,勉強笑道:“急什麽?待我養足了精氣神,搶個盟主當當,夠不夠長臉啊?”


    顧六指詼諧,笑道:“得啦,你禍害丐幫也就是了,千萬別折騰整個兒武林正道去!隻要你能占這一把椅子,咱們也就知足啦!”


    正說著,唐一野虛空一刀,封死了邊妙真的進手刀,邊妙真一切後著變化都無從施展,這一刀時間位置拿捏得天衣無縫,孟自在看了,忍不住讚道:“一野這刀羚羊掛角妙到巔毫,後生可畏啊!”


    唐清宇喜動顏色,隻道:“這孩子……”


    轉眼邊妙真敗落,唐一野卻絲毫不見驕態,恭恭敬敬收刀行禮,長微道人道:“唐少俠刀法好,更是寬厚穩重,不說年輕一輩了,便是放眼江湖,也是極其難得的人品。”


    蘇小缺放眼一瞧,台上熟人倒真是不少,花滿衣等人不說,連木香藥都已登台,正與一個棲霞劍派的弟子過招,按厲四海的性子,原本應該最先上場的,卻始終不見她的人影。


    當下起身往後看去。他心裏存了個僥幸,厲四海那晚仍戴著自己所贈的簪,想必未曾對自己忘情,隻不過師門有命,不得不從,這才含淚忍怨被那個羅如山糟蹋。


    大會中各門派都有旗號標誌,丐幫便是兩根竹竿挑著一幅各色破布拚成的旗子,上繡“丐幫”二字,字倒是鋒芒角出,氣勢縱橫,大有磊落波磔意態,正是上代幫主周乘風所書。


    迴身隻見人山人海,斜後方挑出一麵小小五色錦旗,繡著一隻飛鳳,想必是太湖飛鳳門,但人頭攢動,哪裏看得到伊人芳蹤?蘇小缺跑到荊楚身邊,足尖一點,踩上他的肩頭,道:“你站好了,我刺探一下敵情,一會兒好上台比試,給咱們丐幫掙臉麵。”


    荊楚果然紮好馬步,氣沉丹田,站立不動,卻囉嗦道:“你小心著看,這幾年江湖上打架越來越容易,去年小五子遇上鐵鍔劍派的人,那人非說小五子衝他冷笑,不由分說上來就紮一劍,其實哪是冷笑呢,小五子前日睡在風地裏,臉睡得抽筋了而已……”


    蘇小缺不聽他說話,一顆心撲通撲通的隻管跳,一眼看見厲四海正站在飛鳳旗下,粉紫上衣,煙紫羅裙,銀環束發,髻上真真切切戴著那枚簪子,蘇小缺一喜,正待過去詢問,厲四海衣袖輕輕一動,卻是悄悄挽住了羅如山的手,羅如山一笑,點了點她微翹的鼻尖,放開手,轉身幾個起落,已登上石台。


    荊楚隻覺得肩上蘇小缺篩糠似的抖,還以為他發了羊癲瘋,嚇了一大跳,忙抱著腿把他放下地,急問道:“怎麽啦?”


    卻見蘇小缺目露兇光滿臉殺氣的凝視著圓台。


    荊楚大喜失色,劈齜著聲音大聲尖叫道:“顧長老!金長老!少幫主看起來是想上場啦!”


    蘇小缺不緊不慢,束緊腰帶,從腰間一個竹筒中取出六片寬不過二指,長不足五寸的薄刃,隻盯著台上羅如山,執法長老金五兩隻覺得寒意襲人,忍不住叮囑:“丐幫素來俠義仁厚為先,千萬莫要殺傷人命。”


    蘇小缺唿吸吐納,伽羅真氣起丹田過氣府沿督脈運行一個小周天,雙目寶光流轉,雙手晶瑩如玉,丐幫眾人齊齊驚歎個個欣羨,顧六指眼含熱淚,哽咽道:“看到你今日這般出息,故去的老幫主不知該有多歡喜!”


    殊不知蘇小缺隻想誅奸夫殺淫賊,以報霸妻之仇奪愛之恨,與丐幫聲威、武學進境卻是沾不上半點關係。


    一時羅如山擊敗對手,正麵對著飛鳳門諸人抱拳微笑,卻見一條人影輕煙也似直衝自己而來,忙避過,定睛一看,施禮道:“原來是蘇少幫主。”


    蘇小缺負手看天:“老子讓你十招,動手罷!”


    態度囂張無禮之極,羅如山怔了怔,忍氣問道:“在下得罪過少幫主?”


    蘇小缺哼一聲:“你搶我老婆,急得我抓心撓肝,敗火藥每天十斤二十斤的吃,你還問得罪沒得罪過我?老小子!上來不動手,光顧著廢話,有個屁用!”


    他聲音清朗,一字字說得清晰無比,正是要說給厲四海聽,果然厲四海臉色大變,擠到台前目不轉睛的看著。


    蘇小缺大是得意,心想隻要打得這羅如山哭爹叫娘,四海定會迴心轉意,當下笑道:“聽說你這老小子輕功練得不錯,老子這便試試罷。”


    說罷腰腿不動,眨眼工夫已繞著羅如山正一圈反一圈兜了兩個圈子。


    見他這般擠兌,羅如山脾氣再好也忍無可忍,判官筆一上一下,打向蘇小缺的肩井、期門,筆到中途,招式未老,一個海底撈月,又換打章門環跳二穴,身法輕靈,招數巧妙。


    蘇小缺刀藏指間,雙手負在身後,腳下輕盈翩逸,進退如神,羅如山一招未盡,蘇小缺已繞著他奔了三圈,笑道:“你出手這麽慢,也隻配迴家抱娃娃。”


    羅如山輕功本就極佳,此時被激起真火,當下順著蘇小缺繞內圈,一對判官筆如影隨形,屢屢觸及蘇小缺的衣衫,卻總在間不容發之際被他避過。


    台上一十六對,數這兩人的比試最為賞心悅目。


    台下遠處的花樹下,靜靜立著一個人,身形瀟灑挺拔眼神華美風流,麵目卻是蠟黃呆板,見了蘇小缺的身法,這人低聲笑道:“看來的確是她的後人沒錯了,難怪這般眼熟……當真是有趣。”


    孟自在看了不禁讚道:“小缺這些年伽羅刀沒怎麽用心思,這輕身功夫,卻足以笑傲江湖了。”


    唐清宇聽他出言相讚,知他口中的“小缺”便是丐幫少幫主,也是唐一野不住提及的白鹿山的師弟,當下好奇,轉目看了蘇小缺一眼,卻登時如遭雷轟電擊,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臉上血色盡失,再看他的步法,心中更是確認無疑,顫聲道:“這孩子就是丐幫的蘇小缺?丐幫少幫主?”


    孟自在點頭。


    唐清宇目光複雜,思慕、傷心、憤恨、羞惡諸般神色不一而足。


    此時蘇小缺身法盡展,直如行雲流水,淩波步虛,雖是粗布破衣,卻大有晉人烏衣子弟飄逸瀟散之態,隻瞧得台下眾人眼前豁然一亮,均覺得這位丐幫少幫主臉上貓須似的幾道黑灰,竟全然掩不住他本身極俊極美的姿容風神。


    盞茶時間,羅如山被他大圈子小圈子繞得頭暈目眩,眼看敗像已顯,卻咬牙不退。


    厲四海捏著拳頭,心跳如鼓,焦急擔憂之極。


    羅如山突然凝住迴身一腳踢出,這一腳毫無征兆,無聲無息,卻淩厲兇狠,角度刁鑽,直踹蘇小缺腰側。


    蘇小缺似早有所料,身法陡變,硬生生原地滴溜一旋,搶上一步,羅如山一腳踢了個空,蘇小缺趁勢抬腿便踹向他膝彎,這一腳力道完足,踹實了隻怕羅如山膝蓋骨粉碎,一條腿也就廢了。


    厲四海淒然大叫:“不要!”


    卻見蘇小缺腳往上抬,卻是不輕不重的踢上了羅如山的大腿。踢完暗恨自己下手輕了,應該再抬高數寸,踢爆這老小子卵蛋,讓他做了太監才是。


    羅如山稍一趔趄便即站穩,知他腳下留情,自己也不是死纏爛打之人,正待退後抱拳認輸,誰知蘇小缺嘿嘿一笑,雙手從背後伸出,指間銀光閃閃,逼近羅如山,竟在這勝負已分之際使出了伽羅刀。


    厲四海一顆心似蕩秋千一般,剛落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兒。不曾想蘇小缺武功竟如此之高,隻羅師兄既然已經敗落,他為何還糾纏不放?


    捏著銀絲軟鞭,手心汗水已把那象牙纏銀絲的鞭柄浸得濕透,心中隱隱不安,卻是彷徨無計。


    蘇小缺笑道:“羅大俠,丐幫有打狗棒,也有屠狗刀,小弟棒法極差,便演示一下屠狗刀法給你瞧瞧。”


    說著一招晚來欲雪,翻手、揲腕、抖展,揚起漫天刀影,將羅如山密密困住,隻聽“嗤嗤”之聲不絕於耳,羅如山竟毫無還手之力。


    眨眼功夫,蘇小缺收刀後退,笑嘻嘻的看向厲四海,厲四海卻隻顧凝望羅如山,山風一吹,隻見羅如山的上衣突然乍開無數裂縫,接著布片紛紛脫落,轉眼已是上身赤裸,羅如山麵紅耳赤,額頭青筋爆出,羞怒難當。


    台下有好事的登時哄然大笑,有些厚道的卻覺得蘇小缺太過分了些,執法長老揚聲道:“少幫主,比武隻論高下,莫要傷了感情!”


    厲四海怒道:“蘇小缺你這個混蛋!”


    蘇小缺大喜:“四海,你又肯罵我啦?”正準備跳下台去拉住她的小手細說衷腸,卻聽羅如山一聲怒吼,判官筆直上直下的殺了過來,竟是全然不要命的打法。


    蘇小缺武功遠勝於他,卻見他眼裏噴得出火來,心裏不免有些毛毛的,雙足一點,輕飄飄踩在判官筆上翻了過去,薄刃順勢一蹭,將他束發布巾與腰帶盡皆割斷,眾人驚唿聲中,羅如山披頭散發,褲子啪嗒落地。


    羅如山是飛鳳門大弟子,若無意外,也是下任掌門,在門中武功最好,人又穩重和氣,甚得人心,見他被人折辱,飛鳳門人人含怒,擠到台前,均對蘇小缺怒目而視。丐幫眾人也不好受,這樣一來,丐幫飛鳳門必然存了芥蒂,而少幫主這般行為更是大損丐幫的名聲。


    蘇小缺卻滿不在乎,隻顧看著厲四海笑。


    羅如山受此奇恥大辱,隻覺得多活一刻這口氣也咽不下去,不提褲子,倒提判官筆,閉目將筆頭對準咽喉便欲插下,筆到中途,隻聽到耳邊風聲響起,手腕被人握住,羅如山睜開眼,見厲四海杏眼一瞪:“大師兄,你答應過要照顧我一生一世。”


    笑吟吟的將另一個師兄的外袍披在他身上:“丐幫是天下第一幫,輸在他們少幫主手裏,也算不得是什麽丟臉的事。”


    她聲音清脆悅耳,風動銀鈴一般,簡單幾句話更是把裸身羞辱輕描淡寫說成了比武認輸,台上台下聽了,都心中暗讚這姑娘聰明豁達,丐幫眾人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熱,荊楚見執法長老金五兩臉色鐵青,問道:“金長老,你老人家是不是想著處罰小缺?”


    金五兩厲聲道:“迴到總舵就讓他進刑堂!”


    想了想,咬牙切齒道:“幫主求情都不行!把這小子寵壞了,早晚給丐幫惹來大麻煩!”


    厲四海看著羅如山躍下圓台,麵色一沉,拔下簪子,連銀絲軟鞭一起送到蘇小缺眼前:“蘇少幫主,這些都還給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刀春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陳小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陳小菜並收藏一刀春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