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野若有所思,問道:“霹靂堂的雷震子?”


    唐門和雷家素來交好,唐一野的小姑姑便是雷家掌門雷嘯的妻子,唐一野卻不知雷家竟把最具威力的雷震子給了赤尊峰。登時心中隱隱不安。


    謝天璧知他所想,淡淡道:“唐門偏安蜀中,赤尊峰胃口還沒那麽大。我們隻是買下了十粒雷震子而已。”


    雷震子是雷家堡最富盛名的火器,小巧精致,一旦炸開,三丈見方盡成碎片。


    這些年雷家人才凋零,十年內也就製成十八枚雷震子,千金難求一粒,不想赤尊峰如此大手筆,一氣買下一多半。


    唐一野沒問價錢,謝天璧自然也不會告訴他赤尊峰為之花了兩年多的時間,軟硬皆施迫使雷嘯親手奉上,更加不會告訴他雷家已與赤尊峰結盟。


    謝天璧布置妥當,隻要沈墨鉤收斂屍體時幫流霜把頭發捋平,隻要那綹頭發一被扯動,引線便會觸發,雷震子就會將二人炸作一堆鴛鴦肉羹。


    而流霜是沈墨鉤寵妾,沈墨鉤實在沒有理由不親手裝殮打理自己的女人。


    謝天璧麵容平靜似水,眼睛卻亮得可怕,打個手勢,三人一起撤離到十丈開外,藏到樹叢中。


    唐一野低聲道:“合我們三人之力,未必不能殺了他,何必鬼鬼祟祟糟蹋死屍?”


    謝天璧道:“也未必能殺得了他,甚至未必能全身而退。”


    蘇小缺笑嘻嘻的接口道:“用刀劍拳腳殺人,和用暗器毒藥殺人也沒什麽區別,自然也可以用雷震子。”


    唐一野一怔:“好像是。”


    蘇小缺道:“當然是,要不然你們唐門不也成邪魔外道了?”


    唐一野想了想:“不對,唐門雖用暗器,卻不會用別人的屍體作餌,這手段太不夠光明磊落。”


    謝天璧哼一聲:“就你這般君子模樣,也不用麻煩,一群姑娘光著身子,就能要你的命。”


    蘇小缺埋頭笑。半張臉伏在肘彎裏,頭發水波一樣輕微的蕩漾。


    唐一野正待再說,卻發現謝天璧神色有些古怪。


    流霜的風姿冶豔並沒有打動謝天璧,早春清甜的空氣裏,無意中看著蘇小缺笑,卻不禁想起他下藥那晚的種種旖旎風光,似突有所悟,心口異常的跳了一跳。


    這一跳不合節奏,不符吐納,不順真氣,不暢唿吸,這一跳,亂了。


    謝天璧自己也知道亂了,卻靈台清明毫不慌張,他做事素來有章法,分得清輕重緩急,他如今的功力十丈內蟲蟻爬過都可聽得一清二楚,一凝神,手指豎在嘴唇上“噓”的一聲。


    蘇小缺抬眼看到一個華服男子慢慢走近流霜的屍身。


    蘇小缺自覺眼福極好,在白鹿山七年來頗見過一些美人。


    厲四海就不必說了,自是千好萬好天上有地上無,便是男人,也有俊美如唐一野,英越如謝天璧的,但一見這個男子,蘇小缺隻覺得那幾個人全部加起來,也不及他一半的容色風姿。


    一時心頭劇跳,入了魔似的隻顧怔怔的盯著看,那男子似乎有所覺察,目光悠悠看向他們藏身的樹叢。


    蘇小缺從未見過如此深邃華美的目光,隻覺得心髒似被重重一擊,登時氣血翻湧,幾乎想叫出聲來。


    謝天璧見蘇小缺微微顫抖,知他內力定力皆太過淺薄,竟被這人目光所惑,忙伸出一隻手掌貼到他腰後,不動聲色地調理壓服他翻湧的氣血,蘇小缺緩過勁,當下收斂目中的光芒,同時運轉伽羅真氣,將心跳控製在最輕最緩的程度,吐納也由外唿吸轉為內唿吸。


    華服男子靜立半晌,見無異動,也就收迴目光,靜靜看著流霜,卻沒有任何舉動。


    良久彎下腰,卻是翻檢流霜腹部的傷口。


    他動作很是緩慢,但行動間周身卻無一絲破綻。


    謝天璧看著他掏出一塊雪白的絲巾,將流霜臉上的血跡拭去,看著他手指慢慢靠近那綹頭發,握著刀的左手已然火熱,心智卻是通透冷靜。


    風聲漸止,鳥雀也出奇的安靜,已是箭在弦上刀離鞘中。


    謝天璧做好了一切準備,戰意已燃燒至極點。


    也許這一戰,沈墨鉤這個名字就會從此消失。


    當男子沉吟片刻,手指終於觸到那綹頭發時,唐一野突然躍出了樹叢。


    功虧一簣。


    謝天璧大怒,蘇小缺歎道:“誰讓你帶這呆子過來?”


    隻見唐一野拔刀在手,問道:“在下唐一野,敢問可是七星湖沈宮主?”


    華服男子態度很溫和:“我就是沈墨鉤。”


    謝天璧道:“咱們走吧。”


    “走?”


    “唐少俠想必要和沈宮主切磋武藝,咱們莫要犯了窺視偷學的忌諱。”


    蘇小缺嘻嘻的笑,卻不動彈。


    唐一野已然出刀,定陽針、虛式分金、棹歌中流,刀法精湛流暢,轉眼便是三刀削向沈墨鉤。


    沈墨鉤輕輕“咦”了一聲,手掌破入刀光,唐一野隻覺鋼刀劇烈震,一股充沛之極妖邪無比的勁氣席卷而來,直透經絡,當下強運太一心經,兩股真氣硬拚一記。


    唐一野連退三步,嘴角溢出血絲,手腕痛如刀割,卻橫刀於胸,立了個守勢,仍是淵渟嶽峙。


    沈墨鉤好整以暇,紋絲不動,笑聲低沉渾厚:“武功很好。”


    眸光轉向樹叢,揚聲道:“兩位小朋友都出來罷。”


    蘇小缺規規矩矩的鑽出樹叢,走到唐一野身邊,笑道:“晚輩唐一缺見過沈前輩。”


    唐一野扭過臉,愕然。


    蘇小缺心中暗罵:“唐一野啊唐一野,你笨死算啦!”


    沈墨鉤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含笑道:“看來小兄弟不叫唐一缺。”


    也不追問,轉眼看向謝天璧,瞳孔微微一縮:“赤尊峰,謝天璧?”


    謝天璧點頭。


    沈墨鉤讚道:“難怪,流霜的刀傷正是失空斬所致。小小年紀,這一刀已臻完美,了不起。”


    沈墨鉤成名已近二十年,如今至少也是四十許人了,陽光下臉龐卻像是絲緞打磨過的明玉,眼尾嘴角沒有一絲皺紋,眉目豔烈,唇色鮮紅,煞得全無道理,美得不似人間。


    流霜已算是酥媚入骨,但跟沈墨鉤渾然天成的誘惑力一比,生生成了鞋底下的泥。


    蘇小缺愛美色,一時看傻了眼,忍不住由衷的讚歎道:“你……你當男寵還真是挺合適的。”


    唐一野嚇了一大跳,沈墨鉤也是略略一怔。


    謝天璧左手一振,彎刀出鞘,勢若千鈞,往沈墨鉤胸口斬去。


    沈墨鉤長身而退,謝天璧刀光一卷,已搶到他身前,一刀橫斬,正是一招“山外青山”,沈墨鉤滴溜溜的一轉,一掌切向他的腕脈。


    眼看謝天璧招式已老,刀至半途,手腕一翻,竟化作“大江東去”,斜斜劈下,迅捷剛猛兼而有之。


    沈墨鉤右手劃了個半弧,向前輕輕一推,接著身軀後仰,左掌疾揮橫劈,“崩”的一聲脆響,刀掌相擊,一把純鋼打製的彎刀竟生生崩斷。


    蘇小缺驚醒過來,喊道:“並肩子上吧!”


    飛身擋在謝天璧身前,指間薄刃跳脫,已用上伽羅刀法。


    沈墨鉤微微一笑,一雙手掌左揮右擋,將三人盡數卷入掌影。


    左掌雙腿隨意化解唐一野與謝天璧的刀,右掌專攻蘇小缺,四人幾近貼身近搏。


    蘇小缺身法展開,咫尺間飄忽進退如同魅影,伽羅刀一式來如春夢接著一式去似朝雲,令人目眩神馳。


    沈墨鉤手指舒展,猶如奇花怒放,幻化出無數玉白色的指影,在伽羅刀周圍盤旋飛舞。蘇小缺隻覺得指間刀刃彷佛被蠶絲層層裹住,越來越滯重,心知不妙,卻已脫不開他的掌力。


    沈墨鉤掌法又變,手腕五指蒙上淺淺一層白光,不理會伽羅刀勾挑鋒銳,時指時掌,隻與薄刃交擊。


    隻聽“錚錚”連聲,薄刃衝天飛起,蘇小缺指間見血。


    謝唐二人見他危急,一時情急,都棄自身空門不顧,謝天璧一刀雁行長空,斷刀橫掠,順勢轉到蘇小缺身前,唐一野卻是一招白虹經天,刀尖上指,腳步斜跨,也端端正正卡在沈墨鉤掌前。


    一時刀氣縱橫淋漓,連沈墨鉤都不敢攖其鋒芒,當下連退數步,避開鋒銳。


    兩人第一次並肩禦敵,雙刀齊出,一心一意,更是無巧不巧用了兩套刀法中相似的一招,不想威力大得出奇,竟將沈墨鉤逼退。


    蘇小缺見狀大喜,心念一轉,掏出一把黃蜂針灑出,撒腿便逃,一邊還大聲喊道:“漫天花雨追魂奪命不死不休至死方休黃蜂劇毒針!”


    唐一野這次難得聰明,撤刀跟著飛奔,一點兒也不比謝天璧的碧空盡身法來得慢。


    沈墨鉤信手揮灑,將黃蜂針盡數擊落,看著三人逃之夭夭,也隻負手微笑。


    林中出來一人,容貌秀美,竟是李滄羽。


    李滄羽黑發散開,發間綴著幾粒明珠,額頭以桃花紋飾,越發雌雄難辨,他走到沈墨鉤身前,柔順的下跪,聲音輕柔中帶著媚意:“宮主,為什麽不追上去殺了這三人?”


    沈墨鉤道:“他們武功都不錯,聯起手來更是麻煩。”


    說著一陣風吹過,墨綠色的錦繡長袍陡的裂開幾道縫隙,卻是方才被刀氣所割。


    “七星湖雖不怕開罪唐門和赤尊峰,但這三人聯手,隻怕是白鹿山的意思,我不想招惹聶十三,他們的命暫且留著也好,倒也有趣。”


    李滄羽咬牙笑道:“宮主說的是。隻是流霜夫人的仇……”


    沈墨鉤淡淡道:“霜妾此行平白招惹赤尊峰,原本我接她迴宮也會嚴懲……”


    稍一停頓,道:“隻不過我七星湖的人,還輪不到他謝天璧殺。”


    李滄羽喜道:“是。”


    沈墨鉤打開一隻瓷瓶,將一些黃色粉末灑在流霜的傷口上,隻見流霜傷口的肌膚衣衫便如蠟油遇火,飄起淡淡煙霧,不住流出膿水,越爛越大,不到盞茶功夫,屍身骨骼化盡,黃水滲入泥土,消失不見,隻留下一個小小的圓球。


    沈墨鉤一眼瞄去,笑道:“原來是雷震子。”


    拿起放在手心滴溜溜的轉,神態悠閑,想到那句“你當男寵還真是挺合適的”,不由含笑問道:“那自稱唐一缺的孩子是誰?”


    李滄羽緊緊握拳,眼中閃過妒恨之色,道:“那混蛋叫蘇小缺,丐幫少幫主,又懶又壞,偏偏聶十三喜歡,連伽羅刀都傳給他。”


    沈墨鉤低聲道:“果然姓蘇……”沒有忽略李滄羽的眼神,手伸出,手指擦過李滄羽的下頜,在他唇瓣上摩挲:“你既入我門下,我必定不會虧待於你。雁蕩掌門,廿八星經,雖沒什麽稀罕,但你既然想要,我都會給你。”


    李滄羽喜不自勝,媚眼如絲,含住沈墨鉤的手指,在口中細細吞舔。


    沈墨鉤眯著眼,掌心雷震子越轉越快,突然“噗”的一聲輕響,卻是以柔勁將雷震子內部結構震散卻未引發爆炸。


    沈墨鉤將雷震子扔在地上,手指從李滄羽口中取出,在他臉頰上拭幹,笑道:“走罷,三個月後的武林大會,滄羽會一戰成名。”


    蘇小缺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若漏網之魚,一路奔到林外,跨上馬,馬鞭子揮得嗖嗖作響,竟比來時還要快上幾分。


    一路上唐一野無數次唿喚他莫著急,蘇小缺隻當他放屁,頭也不迴。直奔到白鹿山下,方才停住,胯下馬兒卻口吐白沫,一頭栽倒在地。


    蘇小缺歇了口氣,隻覺得手指黏糊糊的,一看盡是半幹不幹的鮮血,不由得又痛又怒,正罵罵咧咧,謝天璧和唐一野策馬趕到,兩人卻毫發無傷。


    蘇小缺那個氣啊,這他媽的都什麽事兒啊,這倆一個壞一個呆,最後倒黴見血的卻是自個兒,世道不公,莫過於此,氣到極處反而懶得罵了,隻一言不發的拽開大步上山。


    謝天璧也怒,好好一個圈套,獵物已經在嗅著餌了,他唐一野蹦出來充大俠……沈墨鉤安然無恙不說,蘇小缺手指還受了傷。


    唐一野更怒,自己和蘇小缺好好的在山上呆著,也沒招誰惹誰,正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跟著謝天璧這個魔頭下山殺人,誰知他殺完了一個還想再殺一個,手段卑劣武功差,害得蘇小缺受傷。


    唐一野一邊氣,一邊撕下一幅衣袖,要給蘇小缺裹傷,卻被蘇小缺一把推開,謝天璧落井下石:“到落雲峰洗了傷口再說罷,你這衣袖又是灰又是土的,還一股馬臊味兒。”


    到了落雲峰小院,見聶十三正站著等他們。


    秦晚笑坐在一架薔薇下縫一件新袍子,眉梢嘴角笑意盈盈,說不出的心滿意足。聶十三神色一貫的淡漠凝定,隻遠遠的看天邊白雲舒卷。


    待他們進院,聶十三尚未問話,三人已搶著說:


    “我再也不同天璧一野下山!”


    “今後絕不與謝天璧聯手!”


    “以後不敢再勞動唐師兄大駕。”


    秦晚笑撲哧一笑,卻放下衣衫打了盆清水,拉著蘇小缺過去洗淨了手,見雙手指縫都被劃出刀痕,所幸傷口甚淺,當下抹了藥包紮好,摸摸蘇小缺的頭發,笑道:“沒事啦。”


    蘇小缺已比她高出一個頭,秦晚笑這麽一摸卻是墊著腳尖,姿勢中盡顯溫柔慈愛。


    聶十三微笑搖頭:“晚笑別慣著他,伽羅刀若練到了家,哪能割破自己的手指?他平日不用功,敗了也是應該。”


    蘇小缺委屈:“我又不是被妖婦所傷,是謝天璧貪得無厭要殺沈墨鉤,唐一野腦子進水臨陣犯傻,我為了救他們倆,挺身而出,才被沈墨鉤傷了……再說我也沒敗,沈墨鉤被我傷得更重。”


    三人在白鹿山已有七年,這七年來聶十三對他們的性情習慣了如指掌,深知同一件事,若要聽一字不漏完整瑣碎版需找唐一野,精煉簡潔半藏不露版必聽謝天璧,而蘇小缺則比較變幻,有時是添油加醋,有時是剪枝削葉,時而扭曲時而顛覆,真真假假濃妝淡抹,不可揣測難以鑒別,總體說來大抵都是演義版。


    所以聶十三轉向謝天璧:“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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