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缺輕巧的翻身轉折,麵容悲喜難辨,夜空中星羅棋布,腦中更像有煙花綻放。一瞬間所有記憶盡皆複蘇,在電光石火的空隙裏,紛至遝來,曆曆如在眼前。


    幼時母親抱著自己在大雨中離開唐門,密林木屋裏她發瘋對自己拳打腳踢、清醒後卻又抱頭痛哭,她燉著蘑菇野雞,給自己縫製新衫,在溪水流泉中教自己狐蹤步,唐門殺手偷襲,周乘風趕到,母親重傷傳功,拍在頭頂的一掌……


    那首常聽的歌也似乎尚在耳邊:“若不相見,可不相戀,若不相知,可不相思,若不相伴,可不相欠。若不相惜,可不相憶。若不相愛,可不相棄。若不相對,可不相會。若不相誤,可不相負。若不相許,可不相續。若不相依,可不相偎。若不相遇,可不相聚。若曾相見又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蘇小缺雙足觸地時,受不住那股強大的衝擊,幾乎已能聽到膝蓋骨、踝骨碎裂的聲響,突的背後一人一手抄住他的腰,往前急奔十丈餘,方消了這直衝的力道。


    身形定住,聶十三輕輕放開蘇小缺。


    在崖頂見蘇小缺參悟後,聶十三當即飛身下崖,免了蘇小缺腿骨斷折之災。


    蘇小缺怔立良久,一把抱住聶十三,埋首於他寬厚的胸膛,悶聲道:“聶叔叔,謝謝你。”


    聶十三衣衫甚是單薄,感覺到胸口瞬間有了溫熱的濕意,知是蘇小缺哭了,也不多問,隻輕拍他的後背。


    蘇小缺仰起臉,睫毛濕濕長長的翹著,抿著嘴,凝視聶十三,眼神裏盡是孺慕之情。


    聶十三輕歎道:“想起以前的事了?”


    蘇小缺避而不答,卻咬牙哽咽道:“你要是我爹爹就好了。”


    說罷轉身又要攀瓶子峰。


    聶十三攔住,道:“你先迴去,我去把四海帶下來。明天你送她下山。”


    見蘇小缺有些不舍的意思,笑道:“你喜歡四海?”


    蘇小缺點頭。


    聶十三似有所動,撫摸著他的頭發,道:“喜歡一個人,一定要趁早告訴他。”


    眼底有滄桑有年華,卻仍然奪去了滿天的星光璀璨:“隻要兩心相許,便是隻有一天,也永不後悔。”


    蘇小缺有些怔忡不解,卻點頭道:“我明天就跟她說。”


    聶十三微笑道:“你剛激發了丹田內息,兩股真氣交匯,極易走火入魔,最好再留一兩年,待你體內真氣妥當,我就讓你下山去找厲四海。”


    蘇小缺眼睛一亮,卻道:“聶叔叔,我不著急下山。我娘的畢生功力不能糟蹋……我會好好學武功。”


    次日,厲四海離開白鹿山,蘇小缺默默相隨送她到山腳。


    厲四海原本一直把他當投緣的玩伴,昨晚山路上也隻是一霎那的意亂情迷,此時看著蘇小缺,見淺紫色的晨曦映得他眉目分明清朗,整個人從未有過的安靜沉著,才發現不經意間,蘇小缺竟已是個翩翩少年。


    一時心口怦怦亂跳,垂下頭,卻連耳朵都紅透了。


    兩人麵對麵站著,不知過了多久,蘇小缺從懷裏拿出個銀色發簪,拉過厲四海的手,把短簪放到她手心,小聲道:“這是我昨夜用十二飛星針和金魚鱗鏢做的,送給你。”


    厲四海仔細端詳,發簪由十二根長針擰成簪身,魚鱗鏢拆開鑲成簪頭,雖是由暗器改成,卻很是精致,一看就知認真花了心思。當下把簪子別在發髻上,歪了歪頭,輕笑著問道:“好看嗎?”


    蘇小缺癡癡凝視她的笑靨,道:“好看。”


    似想起了什麽,輕輕握住她的手,道:“四海,我喜歡你。等我練好武功,我就去飛鳳門找你,你等我,好不好?”


    厲四海想了想:“好吧,我等你來找我。你要快些……我都十五歲了!”


    皺皺鼻子,嬌俏得讓人想咬一口:“我不想等成老太婆啊!”


    蘇小缺笑了:“你放心!”


    這時節,秋雁飛,素衣彩裙,江湖女兒美。


    不知何時起,落雲峰隻剩下蘇小缺一人。


    許約紅和莫笑看已正式拜入白鹿山門下習劍,搬到別處居住。唐一野和謝天璧外出未歸,其餘人皆已風流雲散。


    蘇小缺靜靜坐在窗前,打開自己的抽屜整理雜物。


    一個木盒子裏,滿滿的唐門暗器。


    自從蘇小缺學暗器以來,每次唐一野迴家都會給他帶一些針鏢釘石。


    唐門暗器冠絕天下,一是手法,一是暗器本身。


    唐家的每件暗器,必然是精心打造,威力自然也與江湖上普通暗器不同。


    蘇小缺拿起一隻鐵蒺藜,光這隻鐵蒺藜,便價值百金。


    普通鐵蒺藜,就是菱狀鐵塊,無非刺多些尖銳些,唐門鐵蒺藜,看著也隻是黝黑一團,拇指肚大小,卻是用二十七片比瓜子殼還小的鐵葉子拚接而成,結構精巧,一旦打入人體,二十七片鐵葉子立即迸射四散,想起出暗器,自是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若在鐵蒺藜上淬毒,二十七種毒性見血發作,神仙難救。


    一隻小巧的鹿皮口袋裏,裝著一兩斷魂砂,另有梨花釘、飛蝗石、白骨追魂針、月牙鉤、青蓮子等物,件件都是精品。


    流音穀沒有漫天花雨手法的記載,蘇小缺極是好奇。


    唐一野迴家便磨著父親唐清宇教了,迴來就傳給蘇小缺。蘇小缺學了半天,不耐煩,又撂下不學,唐一野隻歎口氣作罷,也不提自己花了多少心思和精力才學得這手漫天花雨。


    還有個竹編的小簍,裏麵放著桃核,是今年春天唐一野從蜀中帶一大包水蜜桃上山,路上一個也未舍得吃,見到蘇小缺才打開,水蜜桃卻已盡數爛了,當下把桃核洗淨收在竹簍裏送給了他。


    蘇小缺抱著木盒,把臉貼在盒上,輕輕眨著眼,低低喚道:“哥哥……”


    唐一野想必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卻不肯挑明相認,但不管怎麽說,他待自己一直很好,就算不能相認,他也是唐師兄,已經很足夠。


    三年後,赤尊峰吞並北地武林若幹門派,勢力益發強大,謝天璧年歲漸長,在赤尊峰威勢日盛,下屬對之多敬畏而少親昵,也隻有到白鹿山才有幾分無拘無束的輕鬆模樣。


    唐一野專心於刀法,招數端嚴凝重,已有宗師氣象,而謝天璧卻更偏實戰,不按法度,奇招頻出,更重殺傷。


    兩人太一心經的進展近乎同步,隻唐一野以靜入門,謝天璧以動修氣,內力發揮時,唐一野更為內收,謝天璧偏於霸氣,拆招演練,謝天璧往往輸多贏少,他卻毫不在意,付之一笑而已。


    聶十三對唐一野歎道:“若生死存亡之戰,隻怕謝天璧百招內便能取你性命。”


    又道:“你內力不弱於他,招式比他更為精微,隻戰意和應變卻遜色不止一籌。”


    唐一野道:“我練刀隻為突破自身,以刀求道,並不想傷人性命。”


    聶十三頷首笑道:“你之於謝天璧,謝天璧之於你,都是此生難得的機緣。需知勢均力敵的對手比朋友更為難得。你們互為印證,以己之長,補彼之短,前景無限。我這一生於武道卻是寂寞,若不是二十五歲那年突逢巨變,由情而破境,此生將再無寸進,亦不能得窺無上劍道。你們都比我幸運許多。”


    蘇小缺潛心苦練,已將體內異種真氣煉化,伽羅真氣大有進境,卻因年紀所限,隻練成伽羅刀中的十八招,與唐一野拆招,十次裏倒也能贏一次。


    他耐心有限人又懶散,這三年憑著對過世母親的思念之情練功不輟,已是大違本性,此時覺得自己武功已然極好,更兼輕功遠勝謝唐二人直追聶十三,便泄了一口氣,又整日遊蕩玩耍。


    一想到厲四海就琢磨著下山,卻又舍不得與謝天璧唐一野分開,端的是萬分糾結,一糾結便去後山藥廬找程遜,可勁兒折騰他那些寶貝藥材,日積月累,倒也學了些雞毛蒜皮。


    這天程遜大手筆一溜兒排出十二種迷藥,頗為得意:“迷藥人人會下,我這一十二種,卻是想讓別人睡幾個時辰便是幾個時辰,絲毫無誤,所用的藥材都寫在方子裏了,各種藥材的劑量卻要你好生琢磨,你要是明白了怎麽樣改變劑量來控製時辰,我便送你一瓶枯花避毒丸。”


    蘇小缺笑嘻嘻的拿了一大包十多種迷藥藥材,卻順手牽羊把程遜一瓷罐的天香膠偷了一多半,做了十多張薄薄的麵具。


    程遜幾天後才發現,大怒之下,滿山追殺蘇小缺。


    蘇小缺忌憚他的毒藥,便戴上一張麵具,叫一聲“爹”,卻是按程子謙的模樣做的,不差分毫。


    程遜登時僵立當場,哭笑不得。


    事後跟聶十三歎道:“這孩子毒得很,專挑你心尖子戳,不是個好東西!”


    聶十三笑,半天道:“迴頭就攆他下山,吃幾次虧想必能厚道些。”


    蘇小缺對著藥方和大堆藥材看了半天,也不願深究,隨手研磨搗碎取了同等的劑量配了一份,又突發奇想,卻不知在迷藥裏加上一劑讓人興奮異常的焚情草會有什麽效果,便又配一份加了焚情草的迷藥。


    現成兩個試藥的藥人蘇小缺自然不會放過,所以喝完晚飯時候那碗香濃醇厚的肉湯,唐一野迴到房間就一頭栽倒,額頭磕在床腳,腫起一個大包。


    蘇小缺把他抱上床,看他腦門跟壽星似的,笑得直打跌,忙找了些藥給他厚厚敷了一層。剛要出門去看謝天璧,卻聽到房門“呯”的一聲被人一掌震開,謝天璧衣衫不整眼犯桃花大步踏入:“蘇小缺!你給我下的什麽藥?”


    蘇小缺見他精神奕奕容光煥發,不禁大喜:“你不想睡覺嗎?頭暈不暈?有什麽不對勁兒的感覺嗎?”


    謝天璧磨牙:“你到底給我下了什麽藥?”


    蘇小缺指著唐一野:“跟他一樣,隻不過多加了一味焚情草。”


    “焚情草是什麽東西?”


    “……是補藥。”


    謝天璧突然逼近身前,抓著蘇小缺的手按到胯下:“是春藥!”


    隔著薄薄的一層褲子,蘇小缺感覺到異乎尋常的溫度和硬度,大驚失色,想掙開手,卻敵不過謝天璧的力氣,忙大聲解釋道:“不應該啊,這焚情草單用也不會這等奇效,難道是和甜夢香混合,便這般厲害?也有可能是安凝花……”


    看著謝天璧直欲殺人的神情,一邊使勁把手指往迴縮,一邊微笑安撫:“你先迴去睡覺,看,一野睡得多乖啊……明天一早我就去找程老頭,這些藥都是他配的,肯定有解法。”


    謝天璧不說話不鬆手,臉上卻浮現了一個笑容。


    蘇小缺覺得便是閻王老子大概也笑不出這等猙獰恐怖,手底下那孽根既硬且大不說,還間或跳上一跳,當下口不擇言慌不擇路:“落雲峰上隻有一個女人,做飯的王大娘……雖說六十有一了,看著還跟五十九似的,你要是不在意,我去幫你把她打暈捉來。”


    謝天璧雖是手心滾燙,難得的是神智堪比冰雪,凝視蘇小缺的臉,笑道:“誰說一定要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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