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踏破天涯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隻不過,真要讓他知道了:“殺手澗”上、“崩大碗”中的“小欠”就是孫青霞,他能怎樣?他製得住他嗎?


    他見過他的出手。


    ──他一劍能使瀑布斷流凝冰。


    ──他一刀就格殺了書生殺手白蘭渡!


    ──他以一人之力,片刻間斬殺了十名可怕殺手!


    不過,難道製不住他,他便不出手嗎?


    ──他也是位名捕。


    至少,他也是在這七八個小縣內,這州府一帶,是實力最厚的第三號人物,名聲僅次於知府張慢慢、縣令章圖之下。


    可是,他顯然不知道他就是孫青霞,更不知道這“大脾氣”的“小夥計”竟然就是大家日夜搜尋的驚世魔星。


    他是個捕頭,官銜並不如何,但卻掌有實權。


    鐵手也是個捕頭。


    一個有官銜的捕快。


    但“叫天王”的官位更高。


    甚至他部屬的官職也不比鐵手低,盡管鐵手的身份還是“特殊”了些。


    不過,縱是捕快,也有欺善怕惡、為虎作倀的;不是個個捕頭都敢主持正義,公正廉明的。


    官也一樣。


    有許多官隻領個虛銜,不是為百姓做事,而且魚肉百姓,中飽私囊,滿足上司,求取富貴,欺軟怕硬的。


    問題隻是:誰是除暴安良的好捕快?誰才是為民為國的父母官?當一個好捕快遇上了一群壞捕快的時候,結果是怎樣?當一個好官對上了一黨奸官之際,下場又如何?


    當然,這種對立與矛盾,亙古以來皆有,下場亦早已彰然。


    因為奸官懂得“奸”,懂得如何去奉迎巴結,且一早已布署妥善,作為耿介正直的“忠官”,往往難以相等,硬拚的結果,多是犧牲受屈,而且也多勢孤力單、孤掌難鳴。


    刑捕亦然。


    多做事多錯。


    不做事不錯。


    ──這是動輒得咎的當時當勢明哲保身之法。


    可是,鐵手是個勇於任事的人。


    他現在就麵對了一大堆煩惱。


    一大堆問題。


    ──還有一大堆敵人。


    這兒可不隻是他一個捕頭。


    還有陳風(雖然他的供職是屬於協助縣官行政為主)。


    以及何孤單(他是當地衙差的總領)與老烏(他是隸屬於捕役追緝組的組長)。


    ──他們又怎麽看?


    怎麽想?


    更重要是:


    他們會怎麽做?


    陳風忍不住問:“連我們都不知孫青霞就窩在這荒山酒店裏,你卻是怎麽知道的?”


    鐵手道:“我猜的。”


    陳風道:“猜的?我怎麽沒猜到?”


    鐵手道:“我看他的器宇,已不是尋常人。他出手第一劍,刺向瀑布,使飛泉結冰,那非要多年練劍、絕世功力、還得要有似冰寒傲的劍意激發才能辦到。”


    陳風道:“那隻能猜他是個劍客高手,卻不等於他就是孫青霞。”


    鐵手道:“你們當時在談論孫青霞所作的案子,卻沒注意到在暗處這位小哥兒的神情。你們在說‘三丈紅’殷色可、‘天之嬌女’朱麗麗、‘更衣幫’蘇眉等人毀於孫青霞之手案情時,這小夥計臉上都呈現鬱憤不平的神色來。”


    馬龍插口笑道“好個‘鬱憤不平’,,鐵捕頭敢情是要為孫色魔出頭了。”


    鐵手道:“不過,當時我的確未疑及他就是孫青霞,隻以為他是個懷才不遇的劍俠而已。”


    陳風沉吟迴憶中:“你是在他出手殺掉白蘭渡和十名殺手後,才從他招法中看出來的?”


    鐵手道:“我沒見過孫青霞的劍法,而‘小欠’拿的是刀。不過,他用的是刀但使的卻是劍法,這我可辨認得出。”


    陳風道:“那時你才生疑了?”


    鐵手道:“隻是疑。可是他所作所為,卻都是俠行。”


    陳風道:“可是,他的年紀跟傳說中的孫人魔至少相差了十歲。”


    鐵手道:“先前我不明白,還以為他曾易容,但仔細觀察過,沒有此事。後來就想通了:有的人本來就長得比他實際年齡年輕,而且還年輕得多了。像我,就天生比我年紀大的長相。我大師兄無情,樣子永遠比他年紀小十歲。”


    陳風眯眯笑道:“你這比喻不好。最鮮活的譬喻說是我本人。我從二十歲出頭就長成這個樣子,二十五歲那年已有人說我笑得很慈祥,三十歲就有人巴結我,稱我為‘陳公’──他們以為我早已五、六十歲了。你看我的皺紋就密緊得像給亂刀砍過一樣,”


    鐵手笑道:“你每一條皺紋都是經驗和智慧。我剛結識過一位溫姓老前輩,他的長相也比他實際年齡長多了。”


    陳風也笑道:“我隻是醜,沒深意可言。你說的大概就是這‘崩大碗’的老掌櫃吧?”


    鐵手道:“我是在你已與高大灣趕赴抱石寺救火後,與溫老掌櫃及小夥計相處,以及堤壩崩決洪水救人的過程中,根據種種蛛絲馬跡,才能肯定:小欠就是孫青霞。在救人的時候,他差點要向我動手,但到最後還是把精力放在救人上。我曾觸摸過他不肯離身的古琴,裏間藏有兵刃,那應是一口名劍,隻不過收在一個很典雅之處而已。”


    陳風眼神一亮。


    如刀。


    “像他?”


    鐵手點首,道:“對,像他,”


    他似無懼身前安危,神思逸飛到另一處了:“他就像他的劍,收藏起來了。說不定,他隻遇上仇人才拔出來。或許,他跟我們一樣,也在追查他的案件,要查個水落石出。”


    陳風清晰的道:“那麽說:你跟他結義之時,隻知道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直至與他避澇救人之後,才發現他可能就是孫青霞的了?”


    鐵手含笑道:“是的。所以現在上得上山來,你們說他就是孫青霞,我並不訝異。”


    他緩緩的補充道:“我見抱石寺仍有大火,便趕去救援。我以為他既是一起拯救鄉民於水深火熱中的人,就沒道理向他們下手,所以才留他守這兒……沒想到──”


    說到這裏,他又向陳風塵抱拳揖道:“謝謝。”


    ──謝謝。


    這兩個字他說得很誠懇、有力。


    因為他知道陳風的用意:


    陳風說了那麽多話,問了那麽多事情,導引他作出了那麽詳盡的迴答,無非是要讓他有個申辯的機會:他跟“小欠”結義的時候,並不知道他就是淫魔孫青霞。


    他的目的是要為鐵手脫罪。


    鐵手當然明白。


    所以他才謝他。


    可是他也補充了一句:


    “但這沒有分別,”他清清楚楚地道,“我跟他結拜的時候,已懷疑他的身份,但我仍認為他是個正義的人;後來雖已猜測他就是孫青霞,但我跟他還是結拜兄弟,一朝結義,一生兄弟。”


    大家麵麵相覷。


    這次到馬龍深吸了一口氣,試探地道,“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鐵捕頭仍當孫淫魔是結義兄弟了。”


    鐵手斬釘截鐵地道:“是。”


    老烏叱喝了一聲:“好!”


    馬龍卻嗤地笑出聲來,“好?好!今會兒是強盜和捕快成一家了!”


    鐵手冷冷的道,“豈隻捕役,有時大官和強盜也分不開呢!”


    馬龍臉色一變,卻聽那背向大家的少年人忽問道:“你現在還當不當孫青霞是兄弟?”


    鐵手道:“當。”


    他說的毫無轉圜餘地。


    眾皆不解。


    ──以鐵手今時地位名望,其實何必?何苦!


    那少年不禁問:“為什麽?”


    鐵手道:“有難時不挺身,遇禍時不相理,這還算啥結拜兄弟!”


    少年沉吟片刻:“要是這山上的血案確是他幹的,他還是不是你的兄弟?”


    鐵手爽落地道:“是。不過我會公事公辦,要是他真作了傷天害理的事,我一定將之繩之以法──就算他是我父母長輩,也一樣依法行事。他是我兄弟,我會盡力幫他,但並不是放過他。”


    馬龍哈哈詭笑道:“說的豪壯!難道天子犯了法,你也敢……那個……!”


    鐵手沉重地道:“如果這案能讓我辦、我辦得了,就算皇帝,我也會辦他!”


    馬龍倒是一怔,怪笑道,“我隻聽過: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沒聽說過皇帝犯法治罪的事!”


    鐵手沉痛地道:“難道皇帝不是人嗎?皇帝就不犯錯嗎?就是人人都讓皇帝可以例外,他才會不恤人命,胡作非為,而權力如失控的癲馬,亂闖妄撞,搞得天怒人怨!”


    馬龍這迴真的悠然失色。


    不僅是他,在場人人如是。


    馬龍囁嚅道,“你這話……怎可以這樣說!就算皇上有些過失,頂多隻要‘罪己詔’,詔告天下老百姓,那就得了,哪有……這樣犯上忤逆的事!難道當皇帝的還要坐牢的不成?嘿!他畢竟是天子呀!”


    鐵手沉痛且沉重地道:“天子又怎樣?你幾時看過上天產下個兒子來?他也不過是個人。如果皇帝犯罪也要坐牢治罪,天下的皇帝都會英明得多、曆來的帝王都會仁慈得多了!──像當今聖上,窮奢極侈,已鬧到民怨沸騰、天下洶湧的地步了,要是我能將之治罪,我一定幹!”


    隻聽那少年忍不住叱了一聲:“好!”


    鐵手卻輕歎道:“可惜我的能力就是太薄弱了。”


    馬龍顫聲指道:“鐵手,你可知……你說的話是大逆不道、造反犯上……你可知罪!?”


    鐵手一笑道:“我當聖上麵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馬龍奇道:“你……聖上沒把你論罪!?”


    鐵手苦笑道:“他隻下令把我趕出宮門。”


    少年忽道:“那是因為你的身份特殊:你能保護他的安危,他是為他自己而不殺你──要不然,你早就給誅九族抄家滅門了。”


    鐵手道:“我知道。”


    少年笑道:“你可也真放肆,如此逆反的話都敢說!”


    鐵手道:“我隻說真話。”


    少年道:“跟淫賊強盜結義也是真話?”


    鐵手道:“他不一定就是強盜淫賊。”


    少年道:“可是現在已證據確鑿,你還當他是兄弟,豈不形如同一夥的盜匪?”


    鐵手道:“這證據不一定是真的。”


    他加了一句:“何況,道義要比證據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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