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裏總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


    人世間也總有些事,是比較不從容的。


    再鎮定的人,對一些事情也難免特別緊張,原因無他,主要是看對那件事、那個人,是否是有心、關心。


    一旦關心,那麽所發生的一切,就不能是無關痛癢。


    而今“不文山”上的事,一向鎮定如恆的鐵手不由得為之心神大震:


    因為那兒有他的朋友。


    因為那兒有他的女友。


    鐵手一走,陳風就問:“我們要不要也一道過去?“何孤單反問:“你怎麽看?“


    陳風畢竟是這兒的總捕頭,而且還極可能在近日擢升為老總,這等要事,總得要問問老總的意見。


    大抵聰明的部下,在決定大事時,盡管他自己包準應付得過來,也總會向老總請示,這便是使老總“不妒才”的最好方法之一。


    人多喜斥上司妒才,可是總不檢點自己所作所為,是不是真的讓人防、使人忌。──當然,也有把瑣瑣碎碎雞毛蒜皮事者向上級“請示”不休的,結果適得其反,不是遭妒,而是讓人冠上“此庸才不可任用也”之名目,冰封千裏,解不了寒。


    是以,聰明的人懂得說,智慧的人懂得聽,高明的人懂得問。


    隻有不堪造就的人才不聞不問,多說多錯。


    既然何孤單問了,陳風也隻有表態:“一線王查叫天是個不容開罪的人,朝裏朝外,都盡是他的靠山、手下。我看他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在當今武林勢力裏一向與諸葛先生等人對立,人所共知,加上他有禦封‘代禦駕觀察吏’和禦賜的‘金紫應奉寶鑒’,剛好和四大名捕是天子封誥的和恩賜的‘平亂玦’相對互埒。咱們算是什麽身家,這一插手,隻怕日後就沒了落足地了。”


    他隨即補充了一句:“不過,若鐵手給他們坑了,這兒就更加無人能節製查叫天這一夥人了。你們的看法呢?”


    老烏說:“去。”


    陳風問:“為什麽?”


    老烏道:“鐵手是忠的,查叫天是奸的,咱們不幫鐵爺,誰幫他?”


    陳風臉有難色:“這……”他是個經驗老到的衙役,當然明白世事不是一句話就定忠奸分正邪勝負那麽簡單的。


    老烏突又說:“何況,你不去,我也一定去。”


    陳風瞧著他經霜經雪的雙目,問:“你那麽關心他的事?”


    老烏道:“鐵爺若在這兒出了事,咱們管地方上的,誰也脫不了事。”


    陳風一時語塞。


    何孤單也道:“該去。”


    陳風隻問:“理由?”


    何孤單道:“因為我們是維持地方治安的衙捕,明知道有這種事,明知道會發生這種危險,咱們連去也不去,以後還會有人把我們放在眼裏?”


    陳風終於頓了頓足,解開了他眉心的懸刀紋,決斷的道:


    “好,去!”


    “一文溪”一帶,水已退了大半。


    這水來得快,退得也快,許多原已沒頂的,現已重露於陽光下。


    鐵手急趕至“一文溪”,一路上,他雖急,但也不忘把昨晚種種事情的來龍去脈,在腦裏盡量整理出一個頭緒來。他路上是總覺遺漏了一件事,但漏了什麽事,卻一直想不起來。


    俟他到了那“鱷嘴岩”時,就看到了一個人。


    這是一個瘦漢,全身黑衣,唯領口襟頸下綁著一根非絲非麻的長線,就象指頭粗細,不知何物。


    他的身形,十分清臒,但臉孔卻十分消沉。


    這樣的身形,大概隻十七八歲的少年才有,但看他那一張臉孔,卻似五、六十歲看破世情看淡世事看化人間萬物才會有的表情。


    而他一直維持著這種神色。


    他顯然在那兒等候鐵手,而且已等了很久很久了,神情還很有點蔑視的樣子。


    而今他見他來了,就說:“你大概有廿五、六歲吧?你猜我幾歲?”


    鐵手即道:“我從來不猜人的年齡。”


    那人反而一怔:“為什麽?”


    鐵手道:“說長了有時對方不高興,說少了又未免虛偽。”


    那人一拂袖子:“我從來不怕人說我年紀大,我一逢人還認作六十八歲呢!”


    鐵手道:“那是充的,沒啥好猜了。”


    那人這才用青眼看著他,看了一會,才說:“我是‘一線王’的左護法‘東天一棍’餘樂樂,我差不多與你同齡。”


    鐵手更正道:“不,你還小我一二歲。”


    餘樂樂說:“你怎麽知道?”


    鐵手說:“憑你的聲息。”


    餘樂樂更訝:“沒道理。我說話的嗓子很沉,光聽聲音,還以為我五六十。”


    鐵手道:“不是憑說話的聲音斷定,而是說話時的唿吸,也就是氣。年輕人和年長大的氣息是不同的,而有武功的人和沒武功底子的人氣息也是不一樣的。你武功走陰冷、簡俐那一路,從唿吸間便可辨別。”


    餘樂樂這才大吃了一驚,眼看鐵手,好一會才說:“鐵二捕頭,果然名不虛傳,隻是‘叫天王’在山上相候已久,在下恭迎大駕。”


    這兩人一見麵,先不互道姓名,卻問起對方年歲來,直到鐵手憑氣辨,露了一手,這“東天一棍”餘樂樂才肯讓出路來,讓鐵手上山。


    鐵手長吸一口氣。


    上山。


    山上有什麽?


    誰也不知道。


    可是道路的途徑總是崎嶇不平的,有時將上山,有時要下山,反正,要上的山總要上,要下的山總要下。


    人在山上,你仍在山下,那是追不上,若人人都在山上,山峰太擠,容不下許多人,總是要給擠下去的,倒不如人取我棄獨自下山。


    隻不過,上山下山都須經長途跋涉,未免辛苦,但上上下下愈多,愈能鍛煉出好體魄意誌來。


    隻有受得寒的人才能留在山巔,但老賴死不走,遲早也得失足於山峰。


    能上能下的,才算好漢英雄。


    鐵手今迴上山,還能下山嗎?


    他自己也不知道,隻不過,這一座山,他是上定了的。


    多艱辛也得上。


    文如看山不喜平。


    其實對英雄、好漢、俠客、浪子的生命曆程也一樣。


    太平坦了,隻平凡,也平淡,那就沒啥意思,無看頭了。


    鐵手上山。


    經水淹過,山路溫濕。


    這一帶本是山稻梯田,一層一層的刨出來插上秧,故名“加落梯”,而今已給洪水衝涉,滿目瘡痍、七零八落。


    鐵手上得了山,竟然發現有隻腳在等他。


    那真的是一隻腳。


    一隻腳正向著他招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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