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陽縣裏的總捕頭陳風若不主動相邀,鐵手眼見何副總與他細語,也知道發生了事,但他也是不便相詢的。


    那是因為江湖規矩。


    江湖規矩不記錄於任何法典裏,卻存在於大多數人的心中。


    鐵手的身份雖然隻是區區一名“捕頭”,但他跟無情、追命、冷血四人是天子禦封的“天下四大名捕”,這封誥主要是來自他們在京城裏破過多宗大案,而且曾助諸葛先生三度擊退刺客,救了皇帝趙佶的命。皇帝要封官進爵,厚賞他們,四人全都婉謝嚴拒,表明若當官則寧可辭歸故裏,浪跡江湖,永不複出。由於這些江湖中人、武林高手、六扇門裏的精銳人物,不是皇帝一翻臉就可以打殺培植的,就算下旨誅殺了隻怕也不見得有人可以承代其地位的,所以趙佶隻有封他們為“天下四大名捕”,賜“平亂玦”,四人反而喜歡,因為有此名銜,可心放心辦案,不畏強權,一旦遇人借勢行兇,便大可先斬後奏,懲惡鋤暴。


    他們不想為官,也不要當官,便是因為當時官場腐敗不堪,當了官隻諸多掣肘,活得了命也隻顧做人,辦不了事。天下要當官、想當大官的人太多了,卻缺少了真正為民做事的執行人員。


    是以這四人的心願是當執法小吏,除暴安良,為民除害。


    這禦封“天下四大名捕”不是官職,卻比所有的捕役“來頭”都大“背景”都硬,他們加上了絕好的身手和精密的腦袋,且不辭勞苦,不畏艱辛,敢於負責,勇於任事,在各省各地破了不少大案,鏟除了不少禍害,粉碎了許多官紳與黑道的勾結,贏得江湖上、武林中、百姓心裏真的崇仰,認為他們的確是真正替天行道、公正廉明的“武林四大名捕”!


    “天下四大名捕”隻是皇帝一人禦封的,不見得天下民心便服,但這”武林四大名捕”,卻是大家都一致公認的。


    盡管鐵手身份“特殊”,但他既到了別人的“地頭”,他就不好插手管事。


    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捕役,除非他已持有某案的密令、公文,否則,地方上發生的案件,理應由當地捕役處理較為妥便。


    就算他身懷公文、密旨,他也會在辦事前先知會當地捕役、縣吏,必要時在辦案之際,也會與捕吏緊密分配合作,以增事半功倍之效。


    這種“規矩”他懂。


    所以,盡管他知事有蹊蹺,但既然這兒的總捕頭陳風塵已到了現場,他就不便過問,也不會發號施令。


    不過,陳風塵比鐵手年紀更長。


    資格更老。


    經驗也更豐富。


    他好像巴不得邀鐵手,一起參與此案,也是合乎常理:一是以鐵手聲名地位,他插手此案,便有了承擔的人物:這件案死的人多,連佛寺也給燒了,可不是些微小案。


    二是鐵手在場,如此更好,對上頭交待更加方便,等於有了個有力人士,可證自己清白公正。


    三是一如他所表示的:他極須鐵手的身手和頭腦,來辦這件大案──能殺得了苦耳大師和劫得走戒殺和尚的人犯,絕對是辣手、棘手的高手!


    所以他一旦遇上重大案情,便力邀鐵手共同偵察。


    偵查的地點在鍾樓。


    大部分的廟宇都有鍾樓和鼓樓,所謂暮鼓晨鍾,跟青燈木魚一起伴著僧侶念佛誦經,早課晚課。


    抱石寺一場大火,已燒了個七淨八零九落索,到處都是焦木餘燼,但在寺兩側的鍾鼓二樓,卻未被祝融波及,依然保留完整。


    鍾是古鍾,至少鐫刻了二三萬字的經文,年代久遠,連字跡也漸模糊不清。


    大鍾樓旁有一棵梧桐樹。


    葉落一地。


    鐵手經過梧桐樹,忽然停了下來,皺了皺眉。


    由於梧桐葉左邊較靠近寺廟火場,因剛才火勢洶洶,不少葉子都給火舌灼焦脫落。


    不過樹與右邊的葉子都脫落更厲害,幾乎全是剩下枝椏,光禿禿隻剩下幾片葉兒。


    鐵手一停,看樹上、看樹枝、看樹椏、看樹幹、再看樹下,然後才又走向鍾樓。


    鍾樓的木頭很牢固、古舊。


    這偌大的一口古鍾,足有二三百來斤,卻隻用幾根柱子、就牢牢的掛足了幾百年,令人不由佩服古人巧匠的智慧。


    可是才走到鍾樓,鐵手和陳風都頓住足了。


    原本,陳風塵是與鐵手一步不離:鐵手在看樹葉的時候,他也留意了一下,稍微停了一停,可能是因為沒發現什麽可疑的吧,他就繼續前行,不等身旁的何孤單作出指引,他已一眼看見:


    鍾樓裏有人!


    ──但卻非活人。


    而是死人。


    人死了,就躺在那堅硬牢實的楠木柱子內。


    死者整個人都嵌了進去。


    向著死者的鍾麵,卻沾上了幾滴褐色的汙漬。


    那鍾還微微晃動著。


    也微微發出震動聲響。


    空空。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


    他的濃眉舒展不開來了。


    他和陳風幾乎都認出了死者的身份:


    給打得嵌於柱中、連眼珠子都逼爆出眼眶來的人正是──戒殺和尚。


    ──在鎮上施狙擊殺了縣官章圖的“殺手集團”東方負責人。


    戒殺大師!


    陳風失聲道:“是他!”


    何孤單在一旁道:“來人殺了苦耳和尚,不是為了救他嗎?怎卻死在這裏!”


    陳鳳道:“會不會苦耳在死前,先行格殺了他?”


    鐵手即道;“不可能。”


    陳風有點意外問:“為什麽?”


    鐵手道:“因為我曾試過苦耳大師的功力,以他的內力,還打不出這樣滅絕的一擊。”


    何孤單不同意:“要把一個人打得嵌入柱子,這點不算太難。”


    鐵手道:“這點是不難,不過,這柱子能承載了這口數百斤重的古鍾數百年,豈是容易將一個人打得嵌進去的軟木頭!”


    陳風的眉心又點豎起了一張刀子。


    然後他臉上又縱縱橫橫滿是刀痕。


    他顯然在苦思。


    他知道鐵手說的有理。


    鐵手又道:“何況戒殺和尚也是個極紮手的人,將他一掌打入柱子,也決非易事。”


    何孤單仍是不服,翻著四白眼瞪人:“不是易事,也決非難事,像我們的陳總和鐵二爺,便都可以輕易做到。“鐵手一笑,道:“我做不到,坦白說,隻怕陳兄也做不到。今晚我才看了陳總出手,雖然也已悚然佩服,但這種掌勁,亦非陳捕頭的路子。”


    陳風至此居然承認,“是的。這一掌,我打不出來。”


    何孤單不解:“這一掌有那麽厲害嗎?也不過是殺了個人而已。”


    陳風即糾正道:“這一掌要打的是人,就不算啥,但他是先一掌打了鍾的這麵,然後用鍾的那麵擺蕩之下,把戒殺和尚撞得嵌入了柱子裏,這才是絕世無匹的功力。”


    何孤單大惑:“你怎知……?”


    陳風道:“鍾的那一麵有血漬,剛好是在擺蕩下砸著戒殺和尚的方位上。”


    何孤單道:“你是說……對方是先用掌,擊著這口大鍾,再震動了大鍾,砸死了戒殺?”


    陳風點頭,他滿臉都是細慮的刀子。


    何孤單依然將信將疑:“這……不可能吧?”


    陳風苦笑,他一笑,致令紋又成了兩道下拗的刀子:“你是不相信有人能一掌打動這幾百斤重的大鍾吧?”


    何孤單坦承:“就算有這樣的掌法以戒殺和尚武功,也總不會站著不動,任這鍾砸得稀哩吧啦的吧?”


    鐵手這時忽想道:“是有這種掌力。”


    何孤單四白眼一翻,他這個人看來隻要說服不了他,他便是誰也都不認賬,不講情麵的。


    鐵手用手一指,道:“你看。”


    那大鍾年代久遠,封上了一層厚厚的塵,但在戒殺伏屍對麵之鍾麵,卻有一方掌印。


    陳風用手去比了比,喃喃地道:“這人的手很小。”


    的確,他的手一比上去,入手比那掌印大上了一倍有餘!


    何孤單校正了一下角度和方位,明白了:“殺人者就在這兒向大鍾擊了一掌,這口大鍾激蕩起來,砸著了戒殺。”


    鐵手又用手一指道:“這兒不但有血漬,還沾了隻戒殺的眼珠子。”他感歎的加了一句:“這口鍾刻的經文,成了血的見證了。”


    何孤單仍不服氣,“可是戒殺是一級的殺手,他幹啥不避?”


    鐵手道:“他不是不避,而是避不了。”


    何孤單瞪眼睛盯著鐵手:“你是說那鍾擺蕩太快了,戒殺來不及避?”


    鐵手道:“也可能是戒殺大駭怕了,不敢閃躲。”


    何孤單冷笑,“有人能把這個一流的殺手嚇得這樣子嗎?”


    鐵手隻一笑,“世上沒什麽人是真的一無所懼的,除非他早已一無所有;否則,世間總是一事克製一事,一物治一物,隻要是人就總會有他害怕的人的。”


    何孤單卻鍥而不舍的說,“就算戒殺真的是給這口大鍾砸死的,但是不合常理。”


    這迴鐵手倒饒有興味的問:“你發現了疑點?”


    何孤單道:“這麽口大鍾,這麽沉重,有人發掌,不但可以激蕩了它急速擺動,足以殺了武功相當高的戒殺和尚,卻怎麽連一絲鍾響也沒發出來?”


    鐵手靜了下來。


    陳風低著眉,眉心似夾了口匕首。


    何孤單道:“從血跡、腐味上辨別,戒殺死了約莫一個半時辰光景,他大約是在四五更天時給人殺害的。那時,火還未燒起來,深山、古寺,但這口大鍾在受了如此力道後,作出如此速度的擺蕩,在這般靜夜裏深山裏,卻完全不發出聲鳴?你想,這是有可能的事嗎?”


    陳風又苦笑。他左右頰邊又增添了兩道風刀霜刃。


    鐵手卻問:“是真的沒有鍾聲嗎?”


    何孤單補充道:“這絕對無訛。因為我就住這兒山下,那時還在睡夢中。我一向醒睡,一隻蚊子飛來都能省覺。但沒有鍾聲。絕對沒有鍾聲。我已問過這兒山腰的幾個人家,他們都沒聽到鍾聲,連平日清晨必可聞的晨鍾敲響之音今天都沒聽過。”


    他堅定、堅決、堅持地道:“他們隻看到一把火在山上燒了起來,不久便似給大雨淋滅了,不料才不一會,火光又熊熊的旺盛了起來。他們隻看到衝天的火光,沒有聽到鍾聲。”


    他以四白眼翻著詭怪的白色白了二人一眼:“一聲也沒有。”


    然後他反問陳風、鐵手(盡管這兩人在職銜上都比他高多了,但他還是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


    “試想,半夜大鍾敲古寺,怎麽這上上下下山上山下的人,怎麽都是聾子,誰也沒聽到?”


    陳風和鐵手良久沒說話。


    兩人卻各分左右,細察戒殺和尚的屍首,然後兩人都各自說了一句話。


    鐵手是向何孤單說的:“何捕頭真是明察秋毫,一絲不苟。“陳風卻向身後的手下叱道:“既然如此,馬上把死者刨出來,咱們要好好的驗一驗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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