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米養百樣人。


    人,有太多不同的性格、人格、脾氣,但朋友至少有三種:


    一種是忠誠的。


    一種是不忠誠的。


    但絕大多數是,還是第三種:


    那是灰色地帶。


    ──既不絕對忠誠,也並不是不忠誠,而是灰色:既不白,也不黑,有時忠誠,有時不忠誠,端賴且視乎環境、需要、時勢、情形而作出反應、變化、決定。


    這種人最多。


    這個自然,世間殺人者和被殺者,都絕對沒有旁觀/聽說/任由別人被殺或殺人的那麽多。


    也幸好如此。


    而今來的人呢?


    ──是殺人者?


    ──還是被殺者?


    或隻是一個:


    旁觀的人?


    來者是小欠。


    ──那個大脾氣的小夥計。


    陳心欠。


    他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內,已將那嬰孩、老太婆送上“不文山”的高地,並且又趕下坡來接應。


    他一長飛身,猿臂一舒,鐵手奮起一點餘力,狠命一推,將手上兩人向他手裏一送,小欠及時接過兩人,藉餘勢一蕩,已勉強落迴鱷嘴突岩上。


    這時,雨已經開始下了。


    由於上遊決堤,再加上暴雨,是以水勢更急了。


    小欠把女孩、老頭子提迴高岩上,也費盡了平生大力,喘定了幾口氣,把老人交給女子,催促道,“快往上爬,這兒我料理。雨大,坡滑,要小心你養父。”


    女孩慶幸不遭洪流沒頂,聽小欠吩咐,一麵扶老爹小心上坡,一麵還頻頻迴顧,跟小欠急道:“那位英雄還在水裏,他──”


    小欠促叱一聲:“快上坡,要坍方了!這兒有我,你別迴頭。”


    姑娘和老人隻好艱苦上坡。那泥坡滑濕,要上得好一段,才有荊棘可作攀抓,兩人就算要迴顧,也無旁騖之力了。


    這時,洪流上下,隻剩下兩人。


    在水裏的鐵手。


    還有在岸上的小欠。


    鐵手沒有再叫。


    他不再叫救命。


    他因怕父女兩人落於水中,所以剛才盡管已淹及其頭,他仍屹立不動,雙手高舉;而今手上人去,急流卷湧,他的功力盡在一雙手,馬步上的造詣可遠不如三師弟追命,是以終於無法強持,人一浮,步一空,手腳掙動幾下,反而更拉遠了與岸上突岩的距離,而且連鼻咀已埋入水中。


    還猛吞了幾口水。


    汙水──他還分辨得出那剛燒過的水裏夾雜的臭燒味道。


    他暗叫糟糕,心中氣苦,但他沒有唿喊。


    好不容易,他才凝下一口氣,勉強在水流裏把住步樁,但已無法寸進,同時,濁水已淹及他的鼻端。


    ──隻剩下一雙眼睛,還露於水麵上。


    然後他就望見他那位新交的朋友:


    大脾氣的夥計:小欠。


    他就在旋風中、雨中、那像鱷咀一般突出的高岩上。


    ──還有他膝上還擱著一口彎彎的古琴。


    小欠也在俯視他。


    鐵手看到了自己的朋友,仿佛有點熟悉,又頗為陌生。


    ──但他的心很平靜。


    他在水裏笑了。


    ──不開口的那種笑:至少,是那種免於讓自己多吞一口水的微笑了一下。


    他沒想到自己死前最後看到的一個人,竟會是自己最新交的一個年輕朋友。


    小欠沒有笑。


    他甚至還蹲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望著他。


    他的眼色很冷。


    比水還冷。


    臉色很白。


    比東方那一點荒唐的曉色還蒼自。


    眉很劍、人很傲、唇閉得很緊。


    他一時似乎都沒有出手(包括救人或殺人)的意思。


    他隻是冷冷的、淡淡的、靜靜的蹲下來,平視著他,看著鐵手仍露於水麵的眼睛。


    樂莫樂兮新相知。


    他是鐵手的新知陳心欠。


    在風中、在雨中,在生死關頭中,他看著他,像看一場毫不相關的戲。


    ──難道這場交誼最終要演變成:悲莫悲兮生別離?


    水,愈漲愈高,終於已淹蓋過鐵手的一對眼睛。


    他終於已在水底立足不住。


    人一浮,手足一掙,就沉得更快,吞了更多口水。


    這時候的鐵手忽然有一個荒謬的想法:


    (我快死了。


    ──沒想到,我到底仍淹死於水中。


    我死了,我那新交的好友,會不會用他的琴,為我彈上一曲,來悼念我呢?)


    想到“古琴”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那把古琴──但不是聽到琴韻。


    他正似遇溺的所有常人一樣,手足掙動,且愈是掙紮,灌入耳鼻口的水就愈多,驀見一物,便似將浮木一般的抓緊了它,致命不放。


    這就對了。


    他的雙手一拿住了那物(古琴),小欠一運勁,就把他自水中給扯上來了。


    小欠終於還是出了手。


    他並沒有為鐵手的死而彈一曲。


    他隻是伸出了他的琴:


    救了鐵手的命。


    嘩啦一聲,鐵手脫離了水,像是一尾鯨色的大魚。


    小欠在突岩上,雙手緊持琴尾運勁,要把鐵手扯上岩來。


    這是生死攸關之際。


    卻是差一步──一


    ──隻差一步,鐵手就上岸了。


    暗算卻在此時發生了!


    暗器來了!


    暗器發自對岸。


    山那邊。


    叢林裏。


    十幾種暗器,都快、都準、都狠、都要命、都打要害,而且都同時要謀二人之隙害兩人的命。


    出手的人,顯然一直都在苦苦等待。


    忍耐。


    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


    忍到了這一刹那。


    這是千載難逢之機:


    鐵手未脫險,驚魂未定。


    小欠在救人,無法分心。


    ──經過充分忍耐和等待的出的手,往往都能一擊必殺,足以致命。


    因為他們已準備充足,且已觀準時機。


    暗器混在雨中。


    暗算一旦不著,接下來他們還有更狠更辣的追擊。


    ──小欠,鐵手,自是非死不可!


    除死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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