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笑。


    苦笑。


    澀笑。


    大家都有默契。


    ──這一刹間,沒人能比他們更了解對方的心意了:


    天威莫測,人太渺小,難免生懼。


    怕。但有些事,雖然怕,但還是得做。


    因為不做,就不是人了。


    就白活了。


    這時,山下又隱約傳來嬰兒的哭聲,山下這一哭,使得山丘上一婦人愈發放聲大哭。


    小欠一看那披頭散發的婦人,皺起了眉頭:


    “老古吉,你怎麽把孩子留在屋裏了!?”


    隻見那婦人哭鬧著要衝下山去,但給兩位鄉民攔住了、拉住了,她掙紮去不得,就跪下來哭求小欠和鐵手:


    “小欠子啊,我的女娃娃給撂在下邊了,你們剛才一發大喊,我抱了以為是娃娃的就外往外跑,卻是個枕頭……小欠子呀,你行行好,跟這位神爺大顯神通,再飛下去救我那命根子一次吧……我求求你,我已沒了當家的,總不能連娃也──”


    小欠氣得鼻子都歪了,一頓足:“也有你那麽粗心的婦人。”


    鐵手見這情勢,就說:“我下去。你守這兒.”


    小欠疾道:“不。我去,你守。”


    鐵手截道:“這時候不爭這個。”


    小欠也道:“這兒也不須人看守。我和你一齊下去,救一個是一個。”


    鐵手道:“好,我助那對父女,你去搶救那嬰孩和瞎婦。”


    小欠把琴和刀的包袱解下,眼中生起了一種依依不舍的奇怪神情,然後說:“就這麽辦。”


    鐵手也放下龍舌蘭在一處長有軟草的地上,向鄉民說,“她有病,你們照顧著。”


    鄉民都點頭不迭,心裏感激不盡,隻不知這從天而降的生羅漢究竟是誰,卻震詫於平時隻在山上酒館裏默默做活的小夥計,居然會這一身高來高去的大本領。


    鐵手低聲在龍舌蘭耳畔說了一句:“你好好休歇著,我迴頭就過來接你。你快些好起來,要比以前更快樂如意。”


    這樣說著,眼裏忽有點潮濕,還生起了生離死別的感覺。


    不知怎的,他每與龍舌蘭分手,就算小別,也會有這種難分難舍的心情,好像每一次分手,就是把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切斷了,又像是以後就不能/不會/不可以再相見。


    他也不明何以會有這種感覺。


    更不清楚這感覺從何而來。


    亦不知道龍舌蘭是不是對自己也有了這樣的感應。


    可是這不是依依的時候。


    龍舌蘭藥力未散,依然昏睡。


    他放下了龍舌蘭,轉身,小欠也正好放下了他包袱裏的琴。


    兩人一點頭。


    小欠道:“去吧!”


    鐵手道:“保重。”


    小欠的氈帽早已掉落,亂發掩遮了右額右眉,從而他的眼神就在黑夜裏、黑發後、黑風中劍也似的亮。


    他猛一騰身、躍起、整個人乍沉下去,竟是為了快速到達現場,而整個人筆直從山頭往洪流所淹的村落跳墜下去!


    隻見他一路墜落下,疾如彈丸,眼看要到洪流肆威的大地前,他足尋山坳、突岩,約略借力,一沾即彈,唿地勾掛在一棵大樹丫上,繼而急蕩到有孩子發出哭聲的住處。


    鐵手則不然。


    他沒有跳下去。


    他跑。


    他開步就跑,一路跑了下去。


    看來,跑要比筆直跌下要慢得太多了。


    可是事實並不然。


    ──當小欠從那已給水淹得整座都浮了起來,漂走了的茅寮抱住一個小孩子掠了出來之際,他也跑到了山腳下,衝進沙石洪流裏,他的姿勢如此之猛,以致洪流都為之分開了兩路,他終於衝到那苦苦相互支持著的父女身邊,一手搭住一個,吐氣揚聲,再往山上竭力拔步疾奔!


    他才一搭住父女兩人,兩人如見救星,都用手抓緊了他。


    那女的叫:“大爺,你先救爹──”


    老的也叫:“壯士,你救小女……”


    鐵手暴喝一聲:“兩個都救,一起跟我走!”


    話才說完,聞咋勒勒一陣響,那座木屋己完全崩卻、潰倒。


    整座木屋給連柱拔起,隨洪水帶來的雜物,一齊衝了過來。


    百忙中,鐵手大喝一聲,將父女兩人用力一抱,扯到了身前,護在胸前。


    他用背硬抵那整個塌屋碎木之一擊。


    這一下,連同木屋碎片、破磚以及洪流激過來的斷樹殘枝,一下擊在鐵手背上。


    這不是普通的力量。


    也不是人的力量。


    而是天地間、大自然的無比威力。這一下擊實,鐵手隻悶哼一聲,一手揪著老頭兒,一手挾著小女孩,往前挪步,往上就走。


    可是,洪流這時已漫至他腰根子上了。


    他不會遊泳。


    他隻能搶步。


    ──他要在洪水淹沒他之前步上高坡,那麽,他就安全了。


    他手上的人也安全了。


    可是,這時,在樹林子裏,忽然射來了兩道冷箭。


    射向鐵手。


    鐵手居然在這時候,還能跟觀六路,耳聽八方。


    但是他騰不出手來。


    他左手是小女孩。


    右手是老公公。


    他不能放棄他們。


    他隻有硬挨。


    在流水狂卷裏,他不能退,拔足困難,又不能閃、不能躲、不可接、不可避。


    他隻有硬吃這兩箭。


    這兩箭一射中他背心,一射在他左肩上,都奇準無比。


    他悶哼一聲。


    兩箭都插在他身上。


    小女孩吃驚的叫了起來:“好漢,你受箭了──!“鐵手繼續邁步,隻吩咐道:“請替我拔箭,怕箭上有毒。”


    小女孩本來怕血,但見危急,也管不了那麽多了,擰身伸手,“嗤”的給鐵手拔掉了那一箭。


    箭出,傷口濺出一道血箭。


    鐵手道:“謝了。”


    默一運勁,“膨”的一聲,背後那一箭竟給他倒迫出來,落於水中,水流抹過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連受二創,但半步不停,已漸走上高坡。


    隻要一上高地,他就能施展輕功了。


    但這時水流更急。


    更快。


    而且更大。


    洪水已淹至他胸臆。


    他雙手高舉,仍把老人、女子提得高高的,向是他自己可慘了,簡直成了箭靶子。


    ──要不是發箭的兩名高手太過驚愕:他們的箭法以勁急稱著,平素一矢足可穿山裂石,而今射著鐵手,不但不曾對穿,且還似隻傷及皮毛,使他們詫異之餘,一時忘了即時向鐵手動手,而轉移了目標。


    就這麽一錯愕間,眼看鐵手已可登上“不文山”的山腳。


    卻在這時,鐵手發現背後水聲急響,未及轉身也一眼已瞥見一物自他頭上掠過。


    那是小欠。


    他左手挾著嬸婆詹大娘,右手抱著嬰孩,時在水上殘物借力點足,或入水泅得幾下,再運氣彈躍,現正掠過鐵手頭頂,要搶登上丘。


    ──隻要登上土崗,便不怕洪水肆威了。


    鐵手見了,大為安慰。


    可是:


    可惜。


    可恨──


    可憾的是,而兩道箭矢,一黑一白,並排飛射,已追射小欠後領、玉枕!


    這兩箭要先射著了,小欠可不是鐵手:他輕功、泳術都比鐵手高強,但內功卻遠不如鐵手高強。


    ──這兩箭射的都是要害。


    ──要命的要害!


    這兩箭會不會要了小欠的命?


    鐵手再不遲疑。


    他不能眼睜睜的目睹小欠遇難!


    他忽然放了手。


    左手。


    他左手一放,小女孩驚唿一聲,便要落下水中。


    但他的手一鬆之際,兩指已疾彈而出,一彈小女孩右耳,一彈小姑娘左耳,並叫了一聲:“得罪,借用!”


    “嗤、嗤”二聲,小姑娘雙耳本串著兩片貝殼飾物,就給他彈飛了出去,變成了兩道暗器,體積雖小,含勁卻巨,竟後發而先至,及時截住了兩支箭,並擊著了二矢!


    波波二聲。


    箭居然一折而落。


    鐵手又及時揪住小姑娘衣領,她才不致讓急流衝去,在抓住姑娘身子之前,他還來能及遙向小欠的背後發了一掌。


    小姑娘驚魂甫定,小欠那兒已解了困。


    小欠本正在來路急掠,剛越過了鐵手三人,想找剛才藉力落下的那棵大樹騰升,但這時十萬火急,人掠到此處,才發現竟沒了那棵樹──洪流早已把樹淹沒了,卷走了!


    這可真要命!


    這刹那,小欠真氣已盡,手上又有一老一少,一是瞎了眼的、一個還不能走的,他一時也無以為繼,無力為繼,身形正向下暴沉!


    同一時間,他已聞暗器破空之聲!


    他心中一驚。


    但鐵手已出的手。


    不但截住了箭。


    還向他拍了一掌。


    這時,他正值一口氣接不上來之際,鐵手這一掌,遙拍至他背後。


    他受了一擊。


    整個人平平飛出丈餘。


    ──就是這丈餘!


    他腳又著陸。


    小欠足一沾地,立即施展輕功,把在繈褓中嬰兒的和瞽目婦人,一拖著一背著,扭身提氣,往山上就竄。


    風很寒。


    水很冷。


    水上卻冒著嫋嫋的寒煙。


    他背後吃了鐵手一掌:


    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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