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無先生走了。


    他下山去了。


    他把夜色留在山上。


    曉色仍在山的後麵。


    鐵手若有所失地道:“他真是個好人。”


    小欠語音也十分悵惘:“可惜他隻是個忠的好人。”


    鐵手奇道:“怎麽?好人也有奸的不成?”


    小欠道:“正是。世上的好人就因不夠奸,才讓壞人得勢。要當好人,欲行其善,就得要當一個奸的好人:要比惡人惡,卻對善人善,這才能好人好事、好人好報,而不是好人不長命。不然,當一個惡的善人亦可。唯夠惡才能行大善,世間唯力是尚,隻講實權,不論仁義的。”


    鐵手讚道:“這是怪論。”


    小欠更正:“卻是事實。”


    鐵手愕然道:“八無先生是您的好友,是不是?”


    小欠冷然道:“我沒幾個朋友,”但他的眼色卻是熱的,鐵的,帶點淚光的,“但他顯然算是一個。”


    鐵手道:“他的話,你比較聽得進耳裏吧?”


    小欠道:“剛才我已在他麵前言明,聽得入耳,不等於也聽得進心裏。”


    鐵手道:“他兩次說過,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小兄弟語言未免偏激了些,與常人有太多不同,就易給人目為異類,這對兄弟你未免非長遠之福,長久之計。”


    小欠道:“我是我。世上那麽多人,隻一個我,我的特色和功用就是與人不同。若都同了,又何必多一個我?我不求標新立異、為反而反;但若真的是與人不一樣,我又何必委屈遷就,同流合汙,人雲亦雲,麵目全非?溫八無老是說他自己是: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家無定無情無誌氣,但痛恨他的敵人都說他後二無有誤,該是‘無法無天”才對;而熟悉他的朋友,或認為後二無亦有誤,應是‘無悔(有心)無力’才恰當。你看,他會說人不會說自己,什麽過高、過潔,到頭來他還不是一樣讓人垢病,予人口實,傳言裏的他一樣自負自大自以為是!他來勸我?我勸他才是呢!我直道而行,他獨行其是,你義所必為,我們都我行我素、笑罵由人便是了。敵人,有一萬個一千個不算多;朋友,有一個是一個便已足夠!人活到一個地步,達到了一定的水準,還要人家來肯定你,那過去就白練白活了。境界自在心中,評價是你自己定奪的,任何人不能增一色、減一分。溫老板若能做到這一點,就該改個名字了。”


    鐵手饒有興味的問:“該改什麽名字?”


    小欠道:“他說多加一無。”


    鐵手笑詭地道:“溫九無?那一無?該不是無能吧?”


    小欠也笑道:“‘無敵’。”


    鐵手道,“好個一無──隻不過,我看這兩個字害人多過幫人,損人多於益人,要不得。”


    小欠道:“對。這一無是最要不得的,誰擔上了,誰都到頭來準要一無所有。我們武林人若要爭這兩個字,還不如迴到寒窗苦讀爭個天子手腕底下朱批的狀元、榜眼、探花的有誌氣!”


    鐵手聽了甚以為然,嗬嗬笑道:“對對對.這頭銜送我都不要,就曾有人把‘天下無敵”這頭銜送予世叔,世叔就說,‘這是天底下最無聊的名稱,隻有最無知的人才肯接受。’有次世叔冒了大險在一次刺客行刺裏救了皇上,蔡京故顯無私充當好人,麵奏聖上,要冊封世叔為‘天下第一’,世叔當時大哭了三聲,皇上就詫問為何?世叔說:我太無辜了,有了這名號,我就友無摯友、敵必死敵,天下間再無我立足之地,我也要向皇上懇辭,迴鄉下耕田歸老方可了。皇上聽了這才撤消了封號。大家那時都笑謂:‘諸葛先生一定是怕無敵太寂寞了。’隻有大師兄無情最了解世叔的意思,他說:其實無敵最寂寞是不曾無敵的人生安白造的廢話。


    “真正無敵的時候,那才熱鬧輝煌呢!要啥有啥,想怎樣便怎樣,秦始皇、漢高祖都無敵於天下,他們都在威風中度其一生,忙得不亦樂乎,才沒有什麽時間搞什麽寂寞孤獨這等文人大話!隻不過,無敵的代價太大了,而且無敵不等同快樂,有了無敵的人,怕有一天有敗,所以一天到晚,寢食難安,防敵應敵,那有什麽快活可言?簡直是自找苦吃,自甘墮落,與天為敵,故無敵者多不歡樂,也不高壽,難有善終。世叔要的不是無敵,而是自在,並想自自在在的在殘酷現實裏為百姓做點好事,這樣一來,這“無敵”二字,一旦沾上,就啥事都做不了,好事也成壞事了。上一代的武林人物,總為‘無敵’這名頭爭個不休,但自我們這一代開始,這二字大可棄之如敝履,讓無聊的人自尋煩惱好了。以我想,大師兄最是明了世叔的心意。就如你的意思,無敵隻使人無辜受害,別無是處。”


    小欠雙目發光,喃喃地道:“你有的是一群好師兄弟,好師門……”


    忽轉而打趣道:“所以我若要害你,我就說:鐵二捕頭,天下無敵。”


    鐵手哈哈大笑:“敬謝不敏,原句奉還:閣下才是天下第一,無敵無對。”


    小欠也大笑出聲,故作推讓道:“不,不,我兄才是天下第一人,武林無敵。”


    鐵手也謙辭的拍拍小欠肩膀膊笑道:“是你英才秀俊,無敵江湖。”


    小欠笑著拍著鐵手肩膊,推辭的說:“你無敵,你才無敵……”


    鐵手笑著,忽有愧色掩上喜臉容:“小兄弟才是寂寞高手、江湖無敵手……唉,若小龍女沒事未掛彩,這當兒一定跟我們一道趨興兒,這天下第一、無敵於世的名頭,咱就給她來擔當吧!她臉上這一道傷,可令我終生難安。好兄弟,若我有個什麽意外的,你可要代我照顧她,這就千萬拜托了。”


    ──“小龍女”當然是指龍舌蘭。


    這是鐵手對龍舌蘭的昵稱。


    小欠靜了靜,望了望仍在一燈如豆旁熟睡的龍舌蘭,正想說點什麽,忽聽鐵手沉聲道:


    “八無先生離開之前,一直重複提醒了一句話,剛才沒聽懂,現在就明白了。”


    小欠想了想,目光忽向遠處,嘴裏卻問:“他總比人看遠幾步,要不然他也不會先走幾步了──他說的是什麽話?”


    鐵手道:“水。”


    小欠問:“水?”


    鐵手臉似略有懼色:“水聲。”


    小欠瞳孔收縮,“水聲?”


    鐵手沉重的道:“水聲的確越來越大了。”


    然後他補充道:水聲愈響,就是水勢愈大了。”


    小欠緊接道:“可是上遊似乎並未下雨。”


    鐵手沉聲疾道:“就算有暴雨,水流聲也不致如此湍急,除非──上遊可有無堤壩?”


    小欠即答:“有。”


    鐵手色變道:“糟了。”


    小欠也倏然變色,‘你是說──!?”


    鐵手鐵臉鐵色:“有人在上遊決了大堤!”


    小欠臉色煞白:“太卑鄙了!”


    鐵手一向平和的神情也有了極大的變化。他的眼睛本如兩顆嵌入臉裏的黑漆炭精,靜而寧之,而今竟像點著火似的,現出一片燃燒般的金紅來。


    “為了殺我鐵某人,也用不著這般傷天害理呀──”


    小欠忽道:“也不一定隻為了殺你。”


    鐵手恨聲道:“‘殺手和尚’集團的人,也真可殺!這大壩一決,得費多少功夫人力才築得起來啊!我一定要將他們繩之於法!”


    “這種畜生,你抓了自有人放,遇上我,見一個殺一個,幹淨俐落。”小欠冷聲道,“但我看也不一定是‘殺手和尚’的人。”


    鐵手猛省起,情急的問:“這兒下遊可有人家?”


    小欠疾道:“很少。“


    鐵手這才舒了半口氣:“那還好些──”


    話來說完,小欠已搶著說:“少,但仍是有。”


    鐵手一震,那後半口氣頓時就舒不下了:“什麽!?”


    小欠道:“就在“殺手澗’下遊不遠,有個叫‘一文溪’的地方,那兒就至少住了七八戶人家,有老太婆、殘廢人、小孩子……”


    隻聽外麵已傳來麻三斤的高聲唿叫:“不好了!洪水來了!”


    他已在洪水自塞口與瀑流匯合之前發現了異常的水勢,但仍遠落在未出戶的鐵手和小欠之後。


    鐵手厲聲疾問:“‘一文溪’在哪裏?”


    小欠的臉色越來越白,目光也愈像兩道浸在寒澤裏的冰劍,語音也更尖、銳而促:


    “順著水流,裏半就到。”


    “我去,”鐵手氣急而不敗壞,“你護小龍女。”


    “我去,”小欠爭辯道:“你在這兒、那兒都有事待辦。’鐵手可急了,”我去,他們找的是我,我不能連累無辜!”


    “讓我去,他們找的不隻是你──”小欠堅持道:“何況我輕功、水性都比你好。”


    鐵手聽了有點泄氣,就說:“好,我們一齊去──”


    小欠揚揚下頷:“你看。”


    鐵手已聽到洪流自斷崖掛落狂瀉的轟然巨響,激流不斷湧入,開始直衝入店內,瞬間已淹及踝。


    “沒什麽好看的,”鐵手攔腰抱起仍未蘇醒的龍舌蘭:“咱們衝出去便是了。”


    小欠仍堅定不移的揚了揚下巴,目光逼望遠山,依然是那兩個字:


    “你看。”


    鐵手這才真的去看。


    看遠方。


    遠山。


    夜那麽深。


    那麽黑。


    深得荒涼。


    黑得荒唐。


    深山裏的夜更加像一個無盡的、狂亂而荒淫的夢魘。


    不醒之夢,卻處於醒之邊緣。


    荒山惡夜。


    ──月黑風高,急瀑飛流遇上了決堤奔洪!


    不。


    不止是水。


    還有火。


    烈火。


    ──熊熊烈火,如一條金色狂舞的怒蛇,火焰燭照了對麵整座黑山。


    燒得對崖的夜一片火光!


    鐵手的雙目都映紅了:


    “火!”


    他叫了一聲,小欠卻沉沉地道:


    “有人在對崖放了一把火。”


    鐵手恐怖地道:“但那地方是──”因為太過震動,一時竟說不下去了。


    小欠馬上想到了一個地方:“抱石寺?”


    鐵手一時隻能點頭。


    小欠哼嘿了一聲,迅手把古琴以大猩紅毯裹住,順手把那四把刀也紮在裏邊,掮於背上,邊道。


    “好個水火夾攻,這次他們是全力反撲,不死不休的了。”


    隻見黑夜裏有光芒一道一道的閃過,麻三斤已直撲外邊大喊:


    “小心!有人自對崖射來火箭!”


    小欠劍眉一蹙:“這兒水已淹及膝,還怕火不成?以他武功,應付幾支箭實也毋須求救?那太膽小了!”


    鐵手鐵眉緊鎖,沉聲道:“你聞。”


    他指著腳下的水。


    洪水很快的就浸了進來,浸過凳腳,椅腳、柱腳,已近小腿了,小欠一時沒會意過來,聞不出什麽,卻見水上浮了一層黑油,心中一驚,失聲道:


    “這是──他們先燒山再燒人!?


    鐵手尚未來得及答話,隻聽外麵“噗”的一聲,大概是其中一支火箭射了易燃的黑油,一時間,整個天地都透亮了起來,水流急湍,水上盡是火舌,火光映透了黑夜,很快的,整片店子都跟附近的林木一樣,焚燒了起來。


    火光一下子便蔓延了開來。


    火勢不可製止。


    這下不但水深火熱,也是水火交煎,形勢兇險無倫,緊急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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