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一個聲音激動的道:


    “你就錯了。”


    這語音激動得已帶著輕泣。


    小欠聞言,吃了一驚。


    鐵手聽了,也心裏一搐。


    為他說話的人不是陳風塵,不是麻三斤,而是龍舌蘭。


    臉上受了傷的龍舌蘭。


    這時候,掌櫃溫八無正替她臉上的傷敷藥。


    他用的藥很奇怪。


    他竟在抽屜裏找出一具長方形的盒子,打了開來,裏間竟有朱、紫、緋、黃、青、黛、金等等指甲盤大的一碟子一碟子的色彩。


    活像個化妝盒子。


    他就用一隻看似畫畫的尖細毛筆,為龍舌蘭臉上傷處塗上了幾種顏色。


    他好像是在畫一幅畫。


    龍舌蘭流著淚。


    忍著痛。


    她一直想活得像個不流淚的男子漢,因為她是京師裏的禦封紫衣神捕,不過,一旦受傷的她(而且還傷在臉上),隻要想到自己的容貌不知能不能恢複昔日的花顏,淚就不停往下掉,越要忍住淚,就越流淚;淚越流,沾著傷處,就更痛。


    越痛就越想哭。


    可是,說也奇怪,那老掌櫃手中盒子裏五顏六色的藥,塗在傷處,意料不到的是:不痛的。


    一點都不痛。


    反而冰冰涼涼,十分好受。


    甚至還住止了(至少是緩和了)原先的痛,還帶了點滑滑麻麻的感覺。


    而且,血也很快的就止了。


    她雖然還很擔心,也仍然十分傷心,但依然聽到陳心欠對鐵手的“說法”。


    那隻是一個說法。


    但也是一種“譴責”:


    小欠的言外之意,好像是說,你婦人之仁,我可要殺即殺,決不手軟。


    盡管就在高大灣牛喘未休的趕上“殺手澗”來向陳總捕頭稟報押囚遇劫一事之時,那一向大脾氣也大殺氣的陳小欠,壓低著語音跟姓溫的老掌櫃疾語了幾句,龍舌蘭臉上痛、心裏傷、但耳邊仍是聽得分分明明的:


    小欠:“你且為她治一治臉上的傷吧,”


    八無:“你也求我?”


    小欠:“這兒隻有你能治這傷。”


    八無:“我為啥給她治傷?你們在這兒一鬧,還害我不夠嗎?”


    陳小欠:“你不是欠了我三個人情嗎?”


    溫八無:“你要把人情用在治一女捕快的臉上?”


    陳小欠:“我把三個人情換她一記刀傷。”


    溫八無:“你這樣做,值得嗎?他日她可是……”


    小欠:“她在我這兒出的事,我如果不是在留心觀察那人,就不會遲了出手,她不致挨上這一刀。你知道我是不欠人情,欠不得人情的。”


    溫八無:“這不是你的錯。”


    小欠:“本來就沒有對錯,但我不想有欠負。”


    溫八無至此沉吟片刻,長歎:“我不是不治,隻是──”


    小欠堅持:“隻在你肯不肯治。”


    八無先生迅速瞥了龍舌蘭一眼;這才毅然道,“好,我先試這盒‘八彩銷金’再說。”


    這時,他才自抽屜裏翻出了這盒藥,像蘸顏彩一般在龍舌蘭傷處塗塗抹抹,很快的便替她先行止了痛。


    龍舌蘭心裏明白:


    陳心欠向這溫八無先生力爭替她止痛療傷,可是她覺他對鐵手的說法並不公允。


    所以她隻是開了口。


    說了話。


    因為在這兒隻有她最了解他。


    她不為他開口,便誰也不會為他說話。


    所以她說:“你說錯了。”


    然後她說下去:“鐵二哥不是濫做好人,枉縱不法之徒……喲……他身上有‘平亂玦’大可先斬後奏,前懲後報,但他絕少這樣濫用過職權,哎喲!……他一向堅決認為,他是捕快,應該將歹徒捉拿逮捕,繩之於法,但無權濫用私刑,殺害人命,在審訊判決方麵,應押解到官衙刑司依法偵辦才是──啊,好痛哇……而不是憑一己好惡,要殺就殺……媽呀痛死我了……他認為縱十惡不赦之徒,都應予之有改過自新的一日,而不是像你,見人殺人,見敵殺敵,見──啊喲,怎麽這麽痛!?我不說了!”


    她本來不痛了,但一說起話來,牽動臉肌,傷口牽扯,就痛入心脾了。


    她邊痛邊說邊忍邊叫,令鐵手感動不已,小欠也十分訝異,隻冷笑道:


    “好吧,隨便你怎麽說,反正,他是忠的,我是奸的,他做的都是好事,我作的都是壞事──這樣總可以了吧?”


    龍舌蘭卻忍不住駁道:“……話不是這樣說的……你這說法就忒也小氣了……哎喲!好痛!”


    那老掌櫃又發出一陣嗆咳,他竭力扭過頭去,不想唾沫星子沾上龍舌蘭的顏麵,但手裏指間本拿著已抹上了“顏彩”要在龍舌蘭傷口上塗的筆尖,也就凝在平空顫哆不已,這一下子,不但是鐵手,連同傷痛中的龍舌蘭,都感覺到這老頭兒有病。


    ──而且還病得頗重。


    他們等溫八無咳完,正想說些什麽,但溫老頭兒一口氣才迴過來,已先發(話)製人:“我的大小姐,我的大小姐,我替你蘸藥塗傷,你就歇一陣子,少與人吵可好?要不,這傷口可是給你自己扯寬掀闊的了。”


    龍舌蘭忍著淚問他:“我的傷,能不能好?”


    八無先生隻嘀咕道:“這隻是小傷,不礙事的。”


    這時,陳風塵已與高大灣匆匆下山,隻剩下麻三斤在替那伏屍於澗中店時裏的十二名殺手兩名殺手頭領“料理後事”。另外十名殺手一早已逃之夭夭:“父子三殺手”中的賈風流已死在龍舌蘭懷劍下,賈中鋒已為麻三斤布袋裹住,賈風騷著了陳風一掌,死狀不會比狗口大師好看,至於“母女殺手”仍軟倒在那裏,誰(至少他們的同僚)也沒來救他們。


    麻三斤要“料理”的事,除了要點清屍首之外,還要把仍活著的三名“悍匪”,那對母女和:“父子三殺手”的“老父”賈中鋒點穴捆綁,準備押解迴衙嚴辦。


    龍舌蘭卻還想追問溫八無,但那老頭兒已喃喃的道,“還得加幾點‘四方鼠’才能止血生肌。”


    說著就過去櫃台後那一排抽屜中翻找著,卻打理出兩個小包袱,看像要遠行多於去治療眼下的傷者。


    鐵手卻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非常有意的挨近櫃台,打量溫八無一麵苦苦椎心的咳嗽著,一麵打點包袱的形勢,鎖眉支頤略作估量;那姓溫的老頭兒也不避忌,照樣收拾軟細如儀,似渾沒把這鐵二捕頭瞧在眼裏。


    鐵手隔了好一會才說話,一開口才叫了一聲:“前輩。”


    溫掌櫃的隻顧收拾,沒理會他。


    鐵手還是把話問了出口:“您可以把龍姑娘的傷治好嗎?”


    溫八無又咳地吐了一口青青藍藍的痰,說:“小傷,小意思,死不了的。”


    鐵手進一步問:“她好得了嗎?”


    溫八無垂著眼皮隻看他包袱裏的事物,“這種傷是要不了命的。”


    鐵手索性把問題到了題旨上去了:“她臉上會不會留下了疤?”


    溫八無這下放下了手邊的活,用兩隻又大又黑的眼袋(鐵手乍看還以為是眼睛,隨後才察覺那其實是一對黑眼圈兒)望定鐵手:“你才第一天出來江湖上跑?”


    鐵手搖頭。


    溫八無風:“你沒挨過刀子?”


    鐵手道,“有。”


    溫八無又問,“你沒流過血”


    鐵手道:“當然有。”


    溫八無再問:“你沒見過傷口?”


    鐵手答:“常見。”


    溫八無橫吊著他一雙黑眼袋,吊著眼看著鐵手,道:“你說,臉上一道這樣的刀疤,會不留痕印?能不留痕印?何況,她臉嫩得荷花也似的。”


    鐵手急得冒汗,“所以,才一定要前輩出手救她。”


    溫八無冷哼道:“我不是已在治她的傷了嗎?”


    鐵手道:“我希望前輩妙手迴春,讓她臉上不留刀痕。”


    溫八無怪眼一翻,“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她與我非親非故,我為何要幫這個忙?”


    鐵手道:“你幫她,就是幫我,我一輩子都感激你的幫忙。”


    溫八無嘿嘿笑著:“我幫她忙?她幫你忙?你幫我忙?你們是你害我我害你,還是你幫我我幫你?你們這一迴上‘殺手澗’來,殺個不亦樂乎,我可讓那大脾氣的小夥出手誤事亮相受盡了累,這地方躲不下去了,這會兒便要收拾行囊溜個腳底抹油遠走高飛了。你們害得我這‘崩大碗’開不下去了,這還害不夠嗎?我憑什麽還要幫你們的忙?”


    鐵手感喟的道:“溫前輩,您在武林中出了名是仗義好漢,就是為了幫人療毒治傷,才讓‘老字號’誤會,被迫離開嶺南;盡管溫門的人對您有誤解,但江湖上哪個好漢不為你喝彩?今日您隱姓理名,但隱不了一顆奇俠壯烈心,埋不了一副大好英雄骨!”


    溫老頭兒雙目失神了一會兒,竟合了起來,就像用一雙眼袋來代他看著鐵手似的,半晌才歎了一口氣,道:


    “那是以前的我。我作了那些事,給趕出家門.而今我也後悔得緊。英雄骨?俠烈心?現在我隻求我行我素我孤我僻我開心我是我的活著,就別無所求了。我既不惹事,也不怕事,但也不把事情掮上身。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當年金戈鐵馬。魑魅縛人總慣見,隻輸在:覆雨翻雲手!而今我隻窮年憂柴米,富貴學風流,如此而已!你看我一身的病、一口的痰,一臉的風霜,我連自己都治不好,卻是如何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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