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鐵手、麻三斤、陳風已全走入“崩大碗”酒鋪的店裏來了。


    鐵手還扶著個受傷的人兒。


    龍舌蘭。


    龍舌蘭其實傷得並不重。


    可是她傷在臉。


    所受的傷其實不過在頰上劃了一道血口子而已。


    但她也傷在心。


    她是一位敢於闖蕩江湖的女俠,出身於世家,自小受到寵護,練得一身好本領,凡事都非常順意,她也懂得謙虛反省,人也聰明剔透,知曉防範未然,知道充實自己,也頗能潔身自愛,持正行俠,成為京城裏一位相當知名、武林中人公認的“女神捕”。


    不過,她這次卻失了手。


    受到了挫敗,也遭受到敵人的挾持。


    ──偏偏那是一個極其可怕、殘狠的殺手。而且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也可能那就是“子女殺手”這種人“憐香惜玉”的方式。他們專以“虐香碎玉”來”憐香惜玉”。


    “香”和“玉”遇上了這種人,能保不受虐遭毀,已屬萬幸了。


    龍舌蘭再勇敢、再堅強、再想維持“我是女神捕舌蘭”的形象也不頂事了,因為這一刀,正傷在她如花似玉的臉上。


    人都隻有一張臉。


    ──對誰而言,青春都隻有一次。


    隻有龍舌蘭卻在她風華正茂之際,臉上挨了這一刀。


    她唿痛。


    她哭泣。


    她熱淚流落到傷口槽子裏去,更使她雪雪唿痛起來。


    她每唿一次痛,鐵手的心就痛一次。


    他知道她崩潰了。


    她緊緊的抓住他的手。


    他為她止血。


    他的手仍定。


    ──可是,有誰知道他的心,已亂成一片、撕成七塊、碎成千片、扭成一團!


    他寧願那一刀是劃在他臉上、心上,甚至脖子上都好,來換去龍舌蘭所受的那一刀。


    龍舌蘭什麽都沒說,隻抓緊他的手,哀哀而泣。


    他卻知道她什麽都說了:


    她是為了聽他的活,才會吃那麽一刀的。


    她是個漂亮女子,這一刀,她挨受不起。


    他對不起她。


    ──那傷口本來該是他的。


    他得欠她一輩子!


    他心裏亂,但外表平靜。


    而且定。


    許是因為他天生的樣貌就氣定神閑,本身的氣態就雲停淵峙,也或許是因為他感受到一種什麽危機,所以他在這心亂、心動、心痛、心裏極不好受的時際裏,他的外表仍鎮定如恆。


    隻是別人輕易發覺不出:他眉骨上都布滿了汗,汗濕背衫,那不是瀑流飛霧濺濕的,他的手仍然很穩,但運作已有點亂:


    要是不亂,他又怎會才接住了尤舌蘭,便伸出手指在她傷口上,痛得她叫了一聲,鐵手才忙說:


    “……對不起。”


    他見傷口仍在冒血。


    他想捂住它,不讓它流血。


    ──一個老練精強的名捕如鐵手者,如果不是心亂如麻,又怎會犯上這種失措之舉呢?


    他的心雖亂,動作也有失措處,但他的判斷力沒有減低,說話也很冷靜,觀察力依然明晰。


    所以他不再追擊那剩下的十名殺手。


    ──追擊已然無益。


    他們的領袖已歿。


    他不想殺他們,也已無心去抓他們:他的心,已掛龍舌蘭的傷口上。


    而今仇已深結:


    若讓陳風、麻三斤去抓拿這十名殺手,隻怕一定殺而不赦,他不想妄造殺孽。


    他隻立即走入“崩大碗”的店子裏。他隻算是遲小欠一步看見地上那個“五髒盡裂而歿”屈圓之屍首,但可能是第一個發現自店裏暗處緩步行出的掌櫃老頭兒。


    鐵手向那在幽閣中的老人拱手拜禮。


    “溫前輩在‘崩大碗’伏下解毒之藥,在下不勝感激。“那老人微微頷首,連咳三聲,才緩緩的說:“沒我解藥,你也一樣能過得了,謝我什麽?不要叫我前輩。我不喜歡。”


    鐵手微微一怔:“前輩是溫六遲:六遲先生還是溫八無,八無先生?”


    “老人”“嗤”地不知是不屑是不快的應/哼/笑了一聲,幹咳著聲音,說:“那個與王小石交好的溫六遲?他算什麽?雖說他和我都是給逐出‘老字號’姓溫的人物,可他屬活字號‘解毒’一係,我原屬死字號“放毒”一脈,本沒啥交情。論輩份,我可是他叔父。再說,他隻不過是:起床起得遲、家成得遲、婚結得遲、子女來得遲、名成得遲、業立得遲些而已。我呢?我是‘八無’,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家無定無情無誌氣──他比得上我?”


    鐵手吸了一口氣,道:“原來是‘老字號’溫家的供奉溫絲卷八無先生,遊夏有眼不識泰山,在此拜見前輩。”


    老人忽爾一陣嗆咳。


    咳聲掏心嘔肺,順黑夜裏令人意悚心寒。


    隻聽他斷斷續續的道:“我不喜歡當前輩。要叫,叫我老頭。“然後他嘿嘿地道:“你今對我執禮甚恭,是不是想要我治好她的傷?”


    鐵手居然一個字答道:


    “是。”


    那溫老頭兒卻忽然改了話題,拿了桌上一盞油燈,蹲了下來,細察伏地而死的狗口殺手,看了一會,又連串的嗆咳起來,仿佛肺裏都給抽空了,隻剩下了陰氣與寒氣,在那兒價空刀空槍的交迸怒鳴。


    咳了好一會,他才抬頭問:


    “誰下的手?”


    陳心欠仍立在那兒,向陳風一指。


    老頭忽尖咳一聲,道:


    “好一個殺人的捕快,不如去當劊子手!”


    稿於一九九四年三月廿六至廿九日:“炮轟事件”至冰釋前嫌,更如魚得水;為祖兒推拿療傷;“新武俠小說報”開始連載“殺人的主動”;“溫語錄”封麵可觀;聞吻體香;舒二函才情動人;晨星寄來台灣版新書:“紅電”、“藍牙”、“綠發”;黑龍江殘疾讀友曹龍海來信,甚受感動;北京讀友何遠慶來信極有水準;安徽讀者夏飆來劄為追讀我書心焦如焚,我也心急如焚。


    校於一九九四年三月三十日:觀音誕,倩兒來電,是為分袂首次迴到昔日情義、像她自己、像我珍惜的她之趙洋電話;大慰,無怨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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