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是個男子。


    “他”穿的衣服,“他”戴的帽飾,“他”金刀大馬的坐在那處,是人都知道“他”當然是個男子。


    但卻不然。


    就算“瞎了的”也心裏清楚。


    “他”絕對不是男人。


    ──因為沒有那麽好看的男人。


    絕無。


    你看“他”那一笑的風情。


    你看“他”那一流盼的風姿。


    你且看“他”那一舉手一投足一不自覺一不經意間所流露的風流。


    看到了這些,你當然就會明白:


    “他”是個女子。


    而且是個極好看的女子。


    ──而且還是個愛嬌而愛俏,人間而不人煙的風流女子。


    顧盼生嬌。


    杏靨桃腮。


    ──在在都有說不出的風流自蘊,萬種風情。


    可是“她”偏愛打扮成男子,而偏偏是誰都不會相信她會是個男子的女子。


    她正站在台上。


    她不是戲子,也不是巫師,她之所以仍在台上,是因為苦耳神僧和她身邊的一名男子。


    那時候,因為苦耳神僧是這場祭天酬神奠祖儀式的司禮,一直都在前排座位上垂目合十,清心正意,默禱低誦。


    他打算念完這一段經文,俟台上的戲第一折演完之後,他便功德圓滿,率弟子離去。


    由於他在戲台旁鑼鼓喧天之時仍能清心正意誦經,以致連原本陪在他身邊的章圖向他告辭少陪,他也沒任何反應寒喧。


    章圖一走,苦耳神僧右側的男子忽道:“大師父,您今天帶了幾位門徒來?”


    因為要誦經奏樂,苦耳神僧當然不止一人前來。


    苦耳大師對縣官章圖的辭別可以不理,但他身邊那壯碩青年才一開聲,他就停止默誦經文,答:“十二人。”


    “哦?”那方臉俊偉的青年有點兒詫異,“今天卻來了不止十三位佛門子弟。”


    這時,在苦耳大師左邊的她,就不屑地抿抿嘴兒,笑道:“這兒附近也有不少出家人,可不一定是苦耳大師的子弟才能來。”


    俊偉青年道:“說的也是。隻不過,這些人都戴著裹布帽笠,不願讓人看出他們不留頭發,這不像是一般佛門弟子之作風。”


    那扮男妝的女子並不服氣:“既然他們蒙頭戴帽,你又怎知他們光頭?”


    方臉漢子道:“有頭發沒頭發,戴上去的帽子總會突起一些,裹著的布帛總會凹凸一點,隻要仔細觀察,有頭鬢及頭發,就算戴笠頂帽,也還是都看得出個分別來。”


    他笑笑又加了一句:“正如你女扮男妝一樣。”


    女子大嗔,又要爭辯,苦耳和尚卻說:“但莊稼漢、鄉下人,也有剃光了頭貪圖方便怕熱的,不一定光頭的就是和尚。”


    方臉青年道:“如果為求方便,又何必剃光了頭再戴帽裹上頭巾?就算今天湊熱鬧裝體麵,但此際熱個蒸籠似的,大家都淌了汗,這幾人以厚布裹著額頂,臉上卻滴汗皆無。”


    苦耳大師知道事有蹊蹺:“你的意思是……?”


    方臉俊偉漢子點頭道:“他們都是會家子,所以我才請教大師究竟帶了幾位弟子過來。”


    那女扮男裝的女子才凝重了起來,“他們這些人來幹什麽的?”


    漢子還未作答,場中已發生了騷亂。


    這騷亂等於迴答了這問題。


    騷亂一起,漢子已站到椅靠邊上,踞足張望,同一刹那,女子已縱身到戲台上,竟比燕子還輕,比燕子還巧,比燕子還會飛似的。


    她足尖一抵台上,也不理戲台上人的驚唿,已一手擷下背上一把深紫色的小弓,這一挽手,原來的豪士紗帽已落了下來,花地落下一頭雲海似的烏秀長發。


    她凝注台下的神情美得令人發暈。


    但這時台下大亂,爭相走避,慘號不已,誰也沒注意這台上的美嬌娘。


    直至她出手。


    她出手前,蹙著秀眉,不但是看,也在專注的聽。


    她在混亂中看,在吵囂中聽。


    但她聽得比看還專心。


    因為她知道她看不到的卻一定能聽到。


    她喜歡聽這個聲音、低沉、有力、寬容而可靠,還有一種內蘊的溫柔。


    她雖然喜歡跟這聲音頂撞、煩纏、狡辯,但她其實打從心裏也信服這個聲音的主人。


    尤其在這種時際:


    ──越是混亂、緊急之際,這語音就越準確、穩定。


    英雄本就是主持亂局的人,威信是要在混亂中才見出的力量。


    他的語音果然傳來:


    “章大人遭狙擊。”


    這是第一句。


    女子擷下了第一支箭。


    緋紅色的小箭。


    “殺手有五個人。”


    女子拔出了第二支箭。


    鮮紅色的箭,十分小巧。


    “第一個人穿紫麻衫戴赭帽,正自東南方溜走,正退到門前,鼎爐旁的第三人便是。”


    女子認準了,又拔出第三支箭。


    鮮紅色的箭,如情人的血。


    “第二個人穿衣短打,戴笠鬥,向西南方楹聯前繞第二株玉蘭花樹走。”


    女子立即認出來了,手上已挾住了四支箭。


    金紅色的箭,像正燒得如火如荼。


    “第三個人商賈模樣,左頰有顆大灰痣,蟒皮紫團,手攏袖裏,正向至南麵右二門門檻石跨。”


    女子馬上看見了,她已扣住了第五支箭。


    箭色暗紅,如凝固了的血,殘沉的餘暉。


    “第四人農夫裝扮,現正自西北角退走,在西匾下倒數第三人便是他,剛用肘撞打一女子胸部,又從一摔撲倒的小童身上踐踏而過。”


    女子一咬牙,搭上了箭。


    五支箭。


    五支箭。


    她竟一並扣上。


    她仍未發箭。


    他仍在等。


    她在等進一步的消息:


    第五個人的消息。


    她知道他不會令她失望的。


    ──那聲音從來沒有讓信任他的人失望過。


    他果然沒令她失望。


    他找到了第五個人了:


    “第五人在簷下雨渠旁,就像蛇一般自眾人腳下滑行,現在竄至東北隅月洞門旁左側竹林子外三尺之遙。”


    聽到了。


    也齊全了。


    於是她就出了手。


    發出了她的箭。


    一弩五箭。


    一發五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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