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天裏許賜一直沒有給時望答複。


    時望起初等得興奮而焦灼,一旦想到某種可能性就半宿半宿地睡不著覺。但沒過多久,他暫時分不出精力來想這件事情,因為許賜的生日快要到了——就在運動會前三天。


    時望每天除了學習和接許賜上下學,其他時間都在為許賜的生日禮物作準備。臨近交貨日期,養花老頭的脾氣又大起來,少不了要勤勤懇懇對待。


    許賜的腳傷了,雖然目前正在慢慢好轉,但接力賽肯定是沒有辦法參加了,最多勉強應付校運會開幕式上的鋼琴表演。


    運動會的前三天剛好是周日,早晨時,時望騎車載許賜迴到自己家練琴。等今天練完,第二天琴就會被運去學校準備彩排。


    時望掩飾得很好,不管是在路上還是把人領迴家的時候,他麵上都沒有表露出分毫。直到打開房間門,許賜看見擺在施坦威上的那一隻花盆。


    花盆裏,君子蘭的葉片蒼翠鬱綠,頂端一簇簇淡黃色小花亭立,顯出勃勃的生機。


    沒有人會比許賜更熟悉它。


    是他親自把它從曾經的家裏抱出來,懷著那一點微末的希望,日複一日悉心照料它。也是他看著它一天比一天枯敗,直到花店裏的人告訴他這盆花的根已經徹底爛掉,不會再有任何複生的可能。


    最後它被他親手拋棄,丟在樓下的垃圾箱裏。


    就像這架鋼琴一樣,失去就是失去,許賜從未想過在之後的某一天,它會重新迴來。


    許賜不知道它還能夠重新迴來。


    “許賜,”時望在身後說,“祝你生日快樂。”


    “我……”許賜出聲的時候輕輕嗆了一下,他臉上還留著一點茫然,“怎麽會……”


    “那天晚上在半月坡,你對我說你扔掉了那盆花,於是半夜我偷偷去翻你家樓下垃圾箱,翻了半天沒翻到。我又去翻垃圾迴收站,還好趕得及,它沒有被裝走。我帶它找到花鳥市場的一個老頭,那老頭雖然脾氣古怪,本事卻不小,居然真的能把它重新養活。”


    時望解釋得輕鬆,完全沒有提作為交換,自己為老頭免費做了三個多月的勞工,整天幫忙侍弄花棚,跟泥巴和鋤頭打交道。可是聯想到開學以來時望的忙碌狀態,許賜不可能想不到這盆花背後要付出的代價。


    許賜半晌沒有動作。


    時望走過去,把那盆黃花君子蘭抱下來,轉身麵朝許賜笑了笑,“有一些話我藏了很久,終於可以告訴你。”


    “我媽媽在我小學的時候就去世了,隔了那麽久,有時我想到她還是會難過。但更多的時候,我知道她有多愛我,即使她現在離開了,也許她隻是換了一個地方繼續愛著我。她會一直陪著我,所以我應該過得很好,我從來沒有失去過她。我想,你的爸爸也會是這樣。”


    時望看著許賜,“我見過夏叔叔,他很愛你,生命的最後還在保護你。我相信夏叔叔正在某個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繼續愛你,他看見你現在的樣子,一定會非常開心。以後,他還可以看見你長大的樣子,從你的十七歲、十八歲,看到你八十歲,一直一直,永遠愛著你。隻要我們還活在這世上,他就不會離開。”


    “許賜,十七歲生日快樂。”時望把懷裏的君子蘭交給許賜,他的眼眶微微發著紅,卻笑起來,“你看,你從來沒有失去過。”


    許賜動了動唇,沒能說出話來,他無措地抬眼看時望。


    “那麽,要抱一下嗎?”


    許賜抱著花,站在原地沒有動。


    依舊是時望上前一步,輕輕擁住許賜。


    兩人之間隔著一盆花,胸口根本無法貼近,卻聽見了彼此的心跳聲。


    許賜感覺到時望的體溫。那觸感是暖的,像夏日黃昏曬過的太陽,暉光中還留著餘熱,沒有多麽滾燙,可是足夠溫柔。


    足夠讓什麽東西燃燒起來。


    *


    下午許賜把君子蘭抱迴了家,最初見到那盆花時,許頌筎著實吃了一驚。


    沉默很長一段時間後,許頌筎的嗓音中帶了點歎息,說:“他一定非常喜歡你。”


    這個時候,解釋已經變得多餘,許賜沒有說話。


    “是時望吧?”


    許賜猝然抬起眼看向許頌筎。


    “不要總把我想得這麽笨。”許頌筎對許賜彎了一下眼睛,“媽媽是過來人。你大概不知道那個時候,他看著你的眼神是怎麽樣的。”


    “……”


    “媽媽不會覺得有什麽,如果有人陪著你,我也會很開心。你爸爸以前就跟我聊起過,我們不會束縛你,你可以擁有世界上所有的選擇。”


    聽著許頌筎的話,許賜的手指無意識扣緊花盆邊緣。


    “可是有一點,媽媽希望你接受他是因為自己喜歡,而不是因為感動。”靜了靜,許頌筎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事值得你感動,但是喜歡……夏夏,你隻會喜歡一個人。”


    安靜良久,許賜說:“我知道。”


    ***


    第二天,許賜請了假沒有去上課,也沒有參加校運會開幕式的彩排。


    晚上,許賜接到時望的電話,時望問他今天為什麽沒來學校。


    許賜說:“去掃墓了。”


    時望沉默幾秒,轉而說起今天班上發生的趣事。哪幾個同學被充壯丁拉去布置會場,誰跳遠的時候摔了個倒栽蔥,主持人調失效話筒結果連上了全校廣播,鬧出好大一個烏龍,而自己練接力練得不錯,百米跑突破了上一次的記錄。


    許賜靜靜地聽時望說著話,突然沒有預兆地開了口:“時望,我媽媽知道我們的事了。”


    時望的話講到一半,驀地就斷了,許賜聽到對麵“哐當”一聲,是什麽重物翻在地上。


    窸窸窣窣響了十秒鍾左右,手機被撿起來,時望的聲音重新在聽筒裏響起:“你媽媽知道了?那我、我是不是要上門?我要帶什麽東西來?茶葉?營養品?還是保養品?你媽媽習慣用什麽牌子?哦我知道還有水果——”


    “……?”許賜打斷他,“你在想什麽?你以為是上嶽母家嗎?”


    時望反問:“難道不是嗎?”


    許賜:“……”


    時望警惕地問道:“你想掛電話了?”


    停頓一下,許賜說沒有。


    時望鬆了一口氣。


    “阿姨是怎麽知道的?她……我是說……” 時望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出口,“……她會滿意我嗎?”


    許賜沒有迴答,他沉默片刻,說:“我困了。”


    時望立馬拋下自己剛才的問題,“那你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嗯。”


    許賜應了,時望拿著手機等許賜掛斷電話,可是不知為何,許賜一直沒有掛。


    電話那頭異常安靜,時望聽見許賜均勻的唿吸聲,很輕,仿佛睡著了。


    讓時望輕易地感覺心髒被占滿。


    很長一段時間後,有人輕聲說:“她說她很喜歡你。”


    靜了靜,聲音變得更輕,如同夢囈,“我也……”


    ***


    周二,一中校運會開幕式即將開始。


    許賜前一天沒有參與彩排,現在獨自待在空無一人的後台休息室裏看開幕式流程手冊。過了一會兒,休息室的門被推開,是時望急匆匆走進來。


    時望招了招手裏的黑色領結,“找到了!”


    許賜問:“前麵說還有多久?”


    “大約半個小時,我先幫你係上。”


    “嗯。”


    時望彎下腰,看見許賜眼睛裏些微的紅血絲。時望問:“昨晚沒睡好?”


    許賜的嗓子有點啞,但精神看起來不錯。他搖了搖頭。


    時望俯著身,手指撥開許賜的白襯衫衣領,將領結係帶繞到後麵去,小心翼翼調了調長度。


    “緊了嗎?”


    “沒有。”


    時望打好結,然後抬起眼。


    許賜坐在椅子上,兩人四目相對,挨得極近。時望看清許賜右頰上還沒有完全褪掉的那兩道淺疤。


    許賜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


    休息室裏能聽到前台的喧鬧聲,有人在調試音響,不停地切著歌,聲音斷續嘈雜。可是這裏的一方天地卻像完全被隔開,他們幾乎能聞見彼此清而淺的唿吸聲。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誰都沒有動彈。


    許久,時望問:“你會緊張嗎?”


    “不會。”


    “這樣嗎?本來還想安慰一下你。”


    許賜說:“我可以安慰你。”


    “可我的比賽在明天。”


    “提前安慰你。”


    “我是不是要提前謝謝你?”


    許賜接受了,“不客氣。”


    笑了笑,時望低下頭,鼻尖輕輕貼了一下許賜的鼻尖,“其實我是想問,你記不記得你昨天晚上說了什麽?”


    “我說了什麽?”


    “我沒有聽清楚,想聽你再講一遍。”


    許賜眼裏有微光晃動,他仰著臉看時望,“我忘了。”


    “那我不問你這個了,換一個。”時望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現在想親你,可以嗎?”


    許賜說:“不可以。”


    “為什麽?”


    “我會生氣。”


    兩人對視著,沒注意到是誰先靠近,他們接了一個很輕很淺的吻。


    “已經親了。”時望說,“我隻能想辦法再哄好你。”


    ……


    二十分鍾後,許賜登上台,演奏馬克西姆的《克羅地亞狂想曲》。


    朝陽初升,男生坐在九尺施坦威前,白衣黑褲,腰背挺直。他的腕骨清瘦,手指修長,彈奏時沒有用上任何炫技的手法,樂聲明亮而恢弘,是戰地硝煙未散,殘壁半存,有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灰燼中新生,見證希望的來臨。


    時望站在人群外,遠遠地望著台上的許賜,目光專注。


    連綿的鋼琴聲中,男生眼眸低垂,十指飛動。那個瞬間,眼前的畫麵與時望曾經做過的夢重疊,有人在喊許賜的名字,他們目睹著許賜身上的光。


    可是,下一秒,潑潑灑灑的金色陽光裏,高台上彈琴的人往時望在的方向看過來。


    隔著無數掌聲、洶湧人潮,他們遙相對望。


    以後的路他們將會一起走下去。


    而前方沒有盡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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