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穀縝被穀萍兒製住,望著施、穀二女交手,大感滑稽,心道這老天爺約莫發了瘋,將這世事盡數顛倒了:自己愛的女子要捉自己,害過自已的女子,偏偏又百般護著自己,真是顛七倒八,不成樣子。


    穀縝想著,斜瞅身邊波斯貓,不覺暗歎:“貓啊貓,若有來世,我也向閻王老兒請求做貓,省得太多煩惱……”一念及此,那貓兒一雙湛藍瞳子凝注過來,一瞬不瞬。穀縝有生以來,從未被一個畜生這般注視,不覺心中發毛:“這賊貓兒瞧我作甚?我又不是耗子……”心念未絕,那貓將身一縱,跳到他腿上,衝他衣袂嗅了又嗅,然後伸出一隻前爪,在穀縝腰間撓來撓去。


    雖然隔了幾重衣衫,穀縝仍覺貓爪過處,奇癢難煞,然而欲笑不能,一股氣隻在胸臆間衝突翻滾,驀地心口發熱,“哈”的一聲,衝口而出。


    隻笑了半聲,穀縝便即打住,盯著那貓兒,驚詫極了。原來他被穀萍兒封住要穴,出聲不得,此時不但笑出聲來,抑且從手至腳,均能動彈。


    穀縝長於應變,隻一愣,便抱了貓兒,站將起來。舉目望去,施妙妙與穀萍兒正鬥到緊要關頭,無暇他顧。


    穀縝暗自好笑:“我大好男兒,竟然做了娘兒們的賭注?他奶奶的,管他誰勝誰敗,我先拍馬走人。”


    心意已決,穀縝屏息走了十來步,瞧那懷中貓兒,又忖道:“這賊貓兒竟會給爺爺解穴?很好很好,萍兒那丫頭害我不淺,我虜走她的貓兒,害她擔心難過,也是報應。”想著越發心安理得,抱著那波斯貓,放開步子,跑將起來。


    這波斯貓正是北落師門,當目與陸漸在海上失散,幾經輾轉,到了葉梵一名侍女手裏,隨她來到中土,其間又被葉梵轉送給穀萍兒。


    北落師門性子靈通,一心尋找舊主仙碧,故而才會一反常態,與陸漸同行。一日迴到中土,它尋主之念越發強烈,若能尋到仙碧最好,既然不能尋到,就想先找陸漸,由他再尋仙碧。穀縝與陸漸相處已久,不經意間,衣衫上留下陸漸的氣息,北落師門嗅見,不啻於發現尋主線索,立時施展異能,解開他的穴道。


    穀縝卻不知自己懷抱西城靈獸,一脫人難,歡天喜地,對北落師門一口一個“貓兄”,分外親熱。北落師門原本重女輕男,跟隨男子,實不得已,聽這少年胡言亂語,心中大為厭煩,當下眯眼假寐,懶得理會。


    穀縝怕後方追來,跑到身子虛脫,才一跤坐倒,心道:“老子這一下子魚入大海,鳥上青霄,勞什子東島五尊,都該吃我的屁了。”想著歡喜不禁,在草地上打兩個滾兒,見北落師門死樣活氣,不由笑道:“貓兒都是晝寢夜醒,深更半夜,你還睡得著?還不起來捉老鼠麽?”說著頑皮心起,便去揪它頸皮,不料北落師門兩眼陡張,唿地抓來,穀縝手背劇痛,多了五道血痕,不由怒道:“賊貓兒,抓你老子?”揮舞巴掌,方要拍下,忽見北落師門冷冷瞧來,目光極是陰沉。


    穀縝呆了呆,倏爾轉怒為笑,罵道:“賊貓,敢瞪你老子?”手掌在北落師門頭頂掠來掠去,卻不當真拍落。北落師門本想待他手來,給他一下狠的,不料穀縝乖覺,竟不真打,瞧了一會兒,又覺厭煩,閉眼打盹不提。


    穀縝興奮勁一過,倦意陡生,尋思:“須得找個地方,睡他娘的。”即刻漫步向前,尋找人家借宿。


    不想他方才急於逃命,盡往偏僻處行走,不知不覺已入深山,夜濃林深,早已迷路,走了數十裏,也不見燈火,腿腳酸軟,尋一塊大石,坐下歇息,尚未坐熱,忽然平地一陣風起,隱含絲絲腥氣。


    穀縝一個激靈,寒毛陡聳,掉頭望去,大驚失色,但見一頭白額猛虎雄踞身後,銅鈴巨眼,兇光畢露。


    穀縝雖有偷天換日之計,卻無降龍伏虎之能,遭遇險惡之徒,還可設計弄詭,如今遇上一頭猛虎,真叫無法可施,刹那間,雖不至癱軟如泥,卻也腿腳僵硬,寸步難移。


    虎嘯低沉,那虎前掌一按,便要撲來,穀縝卻覺懷中一動,北落師門竄將出來,悄然落地,藍瑩瑩的眸子對上惡虎雙睛。


    那虎本來專注穀縝,這當兒卻被這隻小貓吸引住了,頓時煞住撲勢,移步換形,鼻子抽動,神色頗為困惑。


    北落師門一派悠閑,蹲在地上,舔爪子,撓頸毛,片刻立起,一抖身子,長毛如雪,四散飄揚。那虎不由吃了一驚,後挪半尺,低聲吼叫。北落師門卻喵的一聲,驀地邁開細碎步伐,繞著那虎轉起圈子。


    野獸弱肉強食,常處生死邊緣,故而直覺敏銳,超過人類。那虎深感不妙,不由自主,隨著北落師門原地轉圈,雙睛始終不離那對貓眼,前爪著地,咆哮連連。


    穀縝僵立一旁,既是吃驚,又覺有趣,這兩隻獸類,一個龐大兇惡,花紋斑斕;一個小巧恬靜,雪白可愛;這麽一大一小彼此對峙,真是奇怪極了。


    “是了。”穀縝心念急轉,“賊貓兒纏住大老虎,正是老子逃命良機。”方要轉身,忽又忖道:“不對,不對!賊貓兒兩次救我,我棄它而去,豈非不講義氣。”想到這兒,心中不覺好笑:“老子莫不是瘋了?跟這貓兒狗兒,也講起義氣來了?”雖然心中自嘲,卻不再挪動半步。


    隻見北落師門小碎步越行越急,轉到第三圈,一陣風來,樹搖葉晃,颯颯細響,猛然間,驚天動地一聲虎嘯,穀縝眼前陡暗,那猛虎騰空而起,如飛來山嶽,擋住星月。


    白光乍閃,北落師門先向左竄,忽轉右縱,虎形貓影,淩空交錯。


    “喵!”一聲貓叫,淒厲絕倫,撕心裂肺。


    “賊貓兒……”穀縝心頭劇震,脫口驚唿,繼而一聲虎吼貫耳,長草偃伏,樹葉振落,那頭白額虎四爪著地,如癲如狂,搖頭擺尾,高起低伏,兩行鮮血自它眼窩流下,點點滴滴,灑落在地。


    穀縝驚疑不定,凝神望去,北落師門蜷若一隻雪白毛球,四爪如鉤,扣住虎頭,任那老虎如何跳躍掙紮,隻是不動。


    “吧嗒”脆響,虎頭迸裂,那老虎的天靈蓋被北落師門活活掀開,露出熱騰騰的腦髓。老虎形如醉酒,搖晃著走了幾步,終於砰然歪倒,再無動彈。


    穀縝望著虎屍,怔忡時許,再瞧那波斯貓,早已蹲在一旁,精心舔舐爪上血跡,須臾舔罷,踱將過來。穀縝望著這小小貓咪,忽覺心驚肉跳,拱手笑道:“貓兄,救命之德,多謝多謝。”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步步後撤。


    北落師門見他畏畏縮縮,大不耐煩,白影閃動,穀縝便覺肩頭多了個毛茸茸的物事,頓時冷汗迸出,手足僵硬。直待了片時,不覺那貓兒異動,方才定心,苦笑道:“古有武鬆,今有貓兄,穀某真是見識了,日後還請多多指教,若有怠慢之處,擔待一二。”他也不知這貓兒能否聽懂,總之胡言亂語,討其歡心,以免“貓”顏震怒,給自己一爪半爪,可是大大不妙。


    既有神貓在肩,穀縝行走林中,膽量陡增,隻管橫衝直撞,肆無忌憚,不多時尋到一個山洞,鋪上枯枝敗葉,躺下歇息。


    歇了半宿,次口醒來,忽覺胸悶,定神一看,北落師門蜷在胸口,唿嚕嚕睡得正熟。穀縝心中暗罵:“賊貓兒卻會享福,把老子當床了?”卻不敢公然叫罵,小心將之抱起,踱到洞外,忽見洞前擱了兩隻野兔,均是眼珠被挖,頭骨被揭,一瞧便是北落師門的手筆。


    穀縝恰好饑腸轆轆,頓時眉花眼笑,找來一塊尖石,尋溪水將野兔洗剝了,在溪邊烤得金黃流脂,揀些細嫩的喂貓,其他的狼吞虎咽,盡數填入五髒廟中。


    誰知地處深山,四溢肉香,竟引來一頭蒼狼。北落師門吃飽喝足,正想舒展筋骨,一竄一縱,落在蒼狼頸上,咬著頸皮,嗚嗚直叫。


    那狼瘋了也似,又蹦又跳,欲要掀下貓來,但卻步了昨晚猛虎的後塵,空費氣力,受製如故,不多時,便夾起尾巴,哀鳴乞命。北落師門這才跳下。那頭狼也甚狡繪,後頸一輕,轉身便逃。


    北落師門嗖地搶在前方,左竄右縱,騰空一跳,又伏在蒼狼頸上。蒼狼掙紮一時,複又乞命。北落師門重又將它放了,蒼狼再逃,北落師門一如前法,又將其擒住。這般捉了放,放了捉,反複施為,不厭其煩。


    穀縝從旁看戲,瞧出北落師門縱然通靈,卻難脫貓類本性,有道是:“靈貓戲鼠,玩過再吃。”它卻將蒼狼當做玩物,恣意玩弄。如此瞧了一陣,穀縝忽有所悟,原來這波斯貓昨夜伏虎,今日戲狼,所用伎倆並無二致,均是先向左竄,引岔敵心神,然後右竄,騰挪間跳上對手頭頸,挖其眼,破其顱,首腦一破,任是何等對手,無有不敗。


    這幾下看似簡單,卻屢試不爽。穀縝好奇心起,留意觀摩,隻覺那波斯貓左竄時並非極快,右縱時轉疾,旋即騰身掠空,複又變慢,覷敵方位,八方下落。這般竄縱騰撲,四般舉動連貫如一,內中包含精微節奏。


    穀縝悟及此理,陡然來了興致,起身學著北落師門,奔竄起落,但覺那身法簡單,微妙之處盡在節奏,穀縝蹦跳之時,轉折太速,忽地一個不慎,雙腳互纏,摔了一跤。好在他臉皮甚厚,不以為恥,反以為樂,趴在地上,嘻嘻直笑。


    北落師門為穀縝舉動吸引,放了蒼狼,凝目注視,碧藍眸子熠熠生輝。穀縝爬起來,拱手笑道:“還請貓兄多多指教。”即又邁步,左竄右跳。但他素來行事,便不愛循規蹈矩,幼時讀書,明明記得一字不差,背誦時卻故意增刪詞句,添上自家見解,島上西席為之萬分頭痛。後來學武,亦複如是,不愛一招一式,招式練到一半,驀地憑空編造花招,將大好絕學,練得輕佻無比。穀神通大為震怒,逼他改正,誰料穀縝不僅不改,反而自恃智術,鄙夷武力,又嫌習武辛苦,再不肯專心武道。


    直至近日,因為武功低弱,屢吃大虧,尤其見過穀萍兒後,穀縝才痛定思痛,生出向武之心。此時學這靈貓奇步,開始一板一眼,漸次舊病複發,自作主張,胡亂改易,添加諸般花巧,扭腰擺臀,競然將一路靈獸殺著,變成了樂伎舞蹈,賣弄風騷了。


    北落師門這路身法,原是與禽獸搏殺中練成,全以獵殺對手為要,斷不容些微花招存乎其中。穀縝胡鬧正歡,肩頭陡沉,北落師門跳將上來,伸了爪子,在他臉上拍打。穀縝吃痛,忙道:“貓兄,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北落師門輕叫一聲,跳將下來,鑽入林中,不一陣,擒來一隻狐狸,放而又捉,捉而又放。狐狸詭譎,遠勝蒼狼,不住聲東擊西,然而北落師門應以奇步,那狐狸任是如何騰挪,總是一招就擒。


    穀縝一瞧,即知這靈貓當麵演示招術,意在調教自身,不覺亦驚亦愧,收起嬉鬧之心,凝神關注起來。


    他一旦用心向學,穎悟之速,勝於常人。不多時,便窮盡北落師門的撲擊之術,隻可惜體力不足,施展起來,絆手絆腳,失之矯捷。又想北落師門如此了得,不是貓中之仙,便是貓中之王,昔日東島有武功名叫“仙蝟功”,占了個“仙”字,這裏不妨便用“王”字,起名“貓王步”,再妙不過。


    是日習練稍熟,次日清晨,穀縝將醒未醒,忽聽野獸咆哮,他睡意陡消,張眼望去,隻見洞前伏著一頭惡狼,前爪刨地,怪眼如炬,口角涎水長流。


    穀縝大駭,騰地跳起,再瞧時,北落師門蜷成一團,踞伏狼頸之上。穀縝方才鬆一口氣,不防北落師門忽然躍下,那狼發聲低吼,如箭撲來。穀縝碎然遭襲,險被撲翻,疾使“貓王步”繞至狼後,奔出洞外,手腳並用,爬上一株大樹。


    才爬至半,忽覺手背劇痛,抬眼望去,北落師門已搶至上方,爪子揮舞,嗚嗚吼叫,那貓爪雖小,力量卻大,穀縝臉上挨了兩記,眼目暈眩,頓時滑下樹來。


    穀縝至此醒悟,這頭惡狼竟是北落師門驅使來對付自己的,頓時驚怒交迸,大罵“賊貓”,但隻恨惡狼在側,無暇多罵,唯有硬了頭皮,以“貓王步”與之周旋。一人一狼,盤桓追逐,生死互搏,攪得塵土翻飛。


    惡鬥半響,穀縝逮住破綻,繞到狼後,一個虎撲,將之撂倒,哢嚓一聲,折斷狼頸。


    林中寂寂,枝柯微微搖晃,日光泄地,如鋪碎金,穀縝伏著狼屍,疲乏欲死,但覺有生以來,便不曾這麽累過,一時隻顧喘氣。他手腳腰背均被抓傷,衣褲也被撕成條狀,露出道道爪痕,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喘息初定,穀縝爬起來,抬眼一瞧,北落師門正趴在樹上,舔爪理毛,悠哉遊哉。穀縝心中恨極,雙手叉腰,“臭貓,賊貓”一陣大罵。北落師門理也不理,隻顧眯眼曬著太陽。


    穀縝罵了一通,也無別法,便將餘怒發泄在死狼身上,扒皮烤肉,大啃大吃,心裏卻將之想象成北落師門,叫聲“賊貓兒”、便咬一口,直至飽足,才恨恨作罷,這時左右一瞧,卻不見了北落師門。


    穀縝餘怒未消,暗自尋思:“這賊貓可惡,從來隻有我算計人的,今日卻被這畜生算計了,不成,不能就這樣算了;定要想個法子,報複報複。”正咬牙發狠,忽聞一股異香,似酒非酒,沁脾暖心。穀縝這兩日不曾飲酒,頓時咽了一口唾沫,轉眼望去,北落師門銜著一枚紫色靈芝,悄然走近,擱到穀縝腳前,便去一旁蜷著睡覺去了。


    穀縝驚疑不定,拾起紫芝打量,見那芝草巴掌大小,明潤剔透,莖葉中若有紫光流轉,更妙的是,紫芝香氣馥鬱,有如醇酒,勾起他肚裏酒蟲,當即咬了一口,甜如醴,潤如酥,入口即化,下至腹中,便化為酒杯大小一團暖意,聚而不散。


    穀縝幾口吃罷,身心快美,意猶未盡,瞥了北落師門一眼,怨氣頓時消了大半,心道:“算你賊貓兒有良心,送來這等好東西,咱們暫且兩清。”一念及此,忽覺睡意湧來,眼皮沉重。穀縝心頭奇怪,連連搖頭,卻怎也無法驅散睡魔,他何等聰明,轉眼瞪向北落師門,隻見那小小白影漸漸模糊起來,穀填心中既驚且怒,不由喃喃道:“賊貓兒,你好,你好,又來算計老子……”謾罵尚未出口,早已是眼皮合攏,知覺全無了。


    這一覺無思無夢,醒覺時,穀縝神氣清爽,即刻躍起,走了幾步,忽然不覺傷日痛楚,低眼望去,身上傷口不知何時盡數彌合,僅餘淡淡紅痕。


    穀縝吃了一驚,旋即明白是那紫芝之功,頓時喜不自勝,叫道:“貓兄,貓兄。”飛奔出洞,腳步未停,樹叢颯然一響,竄出兩頭大狼,張牙舞爪,猛撲上來。


    穀縝滿心歡喜化為一團憤怒,無奈之下,隻得施展“貓王步”招架。然而此次多了一頭狼,應付起來越發驚險。苦鬥半晌,總算製服二狼,誰知北落師門不容他喘息,又陸續趕來更多野狼、豺狗,乃至於花斑大豹,與穀縝搏殺。穀縝若然傷疲,它便銜來紫芝,穀縝食後,沉睡如死,可是一覺醒來,又必然傷愈力複,更勝往昔。


    叢林中弱肉強食,競以武力取勝,穀縝素日的聰明機巧,麵對如許猛獸,無所用之,唯有鼓起智勇,保命求生。好在他性喜挑戰,樂於冒險,越到生死關頭,越能激發自身潛力,是故初時氣憤,幾次爭鬥下來,反而生出莫大興趣,對這“貓王步”的神妙節奏領悟益深,伏獸製強,漸有餘力。尤其服食紫芝之後,日覺體健身輕,精力鼓蕩,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揮拳出腳,無不沉猛。隻苦了這一山的虎豹豺狼,短短數日間,死傷不迭,即不死傷,也被穀縝一頓拳腳打得昏頭漲腦,夾尾而逃。


    這一日,穀縝周旋良久,總算趕走一頭猛虎,身子疲憊已極,四顧不見北落師門,便坐將下來,閉眼假寐。坐了片刻,睡意正起,穀縝心頭忽地一動,這幾日他與野獸對麵相搏,對叢林中的危機漸漸生出異常靈覺,當即猛然睜眼,卻見北落師門悄立丈外,口銜一枚紫芝,眼中藍光湛湛,極是陰沉。


    “賊貓兒。”穀縝鬆一口氣,笑道,“又送吃的來的?”話未說完,心跳忽劇,一股寒意走遍全身。穀縝猛然掉頭,便聽一聲銳響,既似雛雞啞啼,又如堅帛撕裂,霎時間,從十丈外的草叢中鑽出一個蛇頭,大如笆鬥,後麵帶著水桶粗細的蛇身,通體紫鱗,長達七丈。


    穀縝幾不信天下間竟有如此惡物,饒是他鎮定過人,也不由兩眼大睜,氣為之閉,眼見那條怪蟒嗤嗤吐信,旋風般盤起一座蛇陣,上下兩丈蛇眼血紅,靜靜盯著北落師門。


    北落師門忽地鬆口,前爪倏挑,那枚靈芝遠遠飛出。哧的一聲銳響,蛇頭驟晃,噬向紫芝。


    北落師門忌憚蛇頭高昂,不易躍上,是故拋出靈芝,誘那蟒蛇低頭,蛇頭甫動,它便縱奇步,跳上蛇頭,方欲抓落,狂飆陡起,粗大蛇尾疾掃而至。北落師門立足未穩,便被千鈞之力遠遠拋出。它亦甚是了得,淩空翻身,悄然落地,身如彎弓,尖聲厲叫,雙眼兇光迸出。


    就當此時,那蟒蛇忽又掉頭,死死盯著穀縝,蛇信吞吐,哧哧尖嘯,大有憤怒之意。


    穀縝不知這怪蟒為何來此尋釁,但稍一轉念,便知必和北落師門和紫芝有關,不由瞪了那貓兒一眼,心中大罵。


    原來穀縝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間一件寶物,受山水靈氣,日月之精,經曆數百歲月,始才形成,能益氣輕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傷。也因其神異,芝成之日,禽獸覬覦,一場爭鬥下來,終被這怪蟒所占。


    北落師門亦是靈獸,方來此間,既知道紫芝所在,仗著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覓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是不知,豈料北落師門貪得無厭,不但自吃,抑且送人。紫芝本就珍稀,不出數日,便所剩無幾。那怪蟒知覺之後,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終日潛伏在巢窟附近,北落師門再去,頓時與之遭遇。


    怪蟒千年壽元,靈異無比,北落師門使盡解數,也難取勝,但這貓兒行事強梁,不占便宜就絕不罷休,既然不能取勝,便於蛇吻下掠走一枚紫芝。怪蟒豈肯罷休,遠離巢窟,一路追來。穀縝亦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氣,怪蟒嗅到,憤怒欲狂,巨口猛張,露出一對長劍般的尖牙,驀地將頭一晃,閃電般噬來。


    穀縝疾使貓王步,讓過一擊,翻身躍上蛇頸,大喝一聲,伸拳欲擊。不料那蛇頭一甩,穀縝遍體皆麻,骨頭幾欲散架,淩空躍出兩丈。所幸他經過數日錘煉,矯健許多,落地疾滾,又閃過一記蛇尾,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風毒氣,中人欲吐。


    危急間,北落師門閃身躍上蛇背,猛抓蛇身,但那蛇鱗堅厚,隻留下五道淡淡白痕。但相較穀縝,怪蟒對波斯貓更為忌憚,立時棄了穀縝,頭尾齊至,北落師門不敢硬擋,隻得跳開。


    雙方疾如旋風,往來纏鬥,那怪蟒力大無窮,攻守靈動,以一敵二,竟然不落下風;而這三者之中又以穀縝最弱,迭遇驚險,不由得心念疾轉,尋思道:“《孫子兵法》雲:‘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具至。’這條蛇大約就是率然之類,所盤蛇陣暗含兵法,首尾唿應,難以攻破,當務之急,便是破掉它的蛇陣。”一念及此,忽見那枚紫芝在側,隻因怪蟒專注對手,無暇顧及。再一轉眼,遙見一株參天檜樹,三人合抱,高出林表,大有淩雲之勢。


    穀縝當即發動,使出貓王步,貼地抄起紫芝,直奔檜樹而去,那怪蟒發出哧哧尖嘯,奔行如風,隨後追趕。不料北落師門從旁襲擾,怪蟒且鬥且走,追到檜樹之下,穀縝早已爬到樹腰。怪蟒纏繞樹幹,疾遊上樹,須臾便至穀縝身後,穀縝在前攀爬,哧哧蛇嘯,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發軟,攀爬無力。這時間,忽聽一聲貓叫,北落師門跳上蛇頭,隻一爪,怪蛇左眼流出血來。


    原來怪蟒盤繞樹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首尾不能唿應,蛇陣自然破了,既不能搖頭甩掉對手,亦不能擺尾攻敵,要害之處盡皆暴露在北落師門爪下。此時它左眼受損,一時痛極,欲要退迴地麵,不防北落師門將口對準眼角傷口,身子鼓脹數倍,毛發聳起,旋即收縮如初,乍脹乍縮,頓時將一口氣吹入傷口之中。霎時間,蛇頭鼓起一個大泡,抑且越脹越大,怪蟒尖嘯不已,身子拚命扭動,似乎遭受了極大痛苦。


    穀縝看見,暗暗稱絕。原來那蛇年歲已久,鱗甲堅厚,北落師門縱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難傷它,此次能夠抓破蟒蛇眼角,全因為蛇陣被破,出其不意,一旦怪蟒閉眼,落迴地麵絕難傷它。不料北落師門忽然出怪招,由細微傷口鼓入空氣,竟令怪蟒頃刻間皮肉分離,遭受重創。


    一時間,北落師門有如一口風箱,不待怪蟒退至樹下,身子忽脹忽縮,將氣不住地鼓入蟒蛇體內。那蟒眼瞧著膨脹起來,倏爾鬆開樹幹,重重跌落,激起泥土四濺。北落師門得勢不讓,任它如此翻滾,始終抱住蛇頭,大力鼓氣,那蟒身亦是越脹越粗,縱然落地也不能如以往一般扭曲翻騰,體內痛苦難當,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說盤成蛇陣了。


    不多時,那蟒脹粗一倍有餘,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師門這才跳開,蜷縮一旁,唿嚕嚕喘氣。穀縝卻怕怪蟒臨死反噬,不敢向前,過了一個時辰,見其不動,始才滑了下來,撥弄蟒身,卻已死去多時了。


    穀縝鬆了一口氣,望那死蛇,不覺尋思:這幾日與禽獸為伍,離塵絕俗,頗得隱士之樂。可是沉冤未洗,陸漸、姚晴又生死不明,的確不是逸樂遊玩之時。如今貓王步小成,又有這靈貓相助,上古異蛇尚且授首,各方強敵,何足為懼。


    想到此處,穀縝豪氣陡生,稍事歇息,便將北落師門挑在肩上,向著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晨曦初露,雞聲報曉。穀縝立在山坡上,極目眺望,平林漠漠,煙雲如織,茅廬炊煙淡如水墨,在穹窿中畫出數點蒼痕,阡陌水渠則如棋盤縱橫,將原野分割成無數細小方塊,一望無際。


    穀縝數日來首次見到塵俗景象,心頭忽生感慨:“大千世界何嚐不就是一方廣大棋盤,其中的芸芸眾生,不過是造物者手中的雙陸棋子,任由擺布罷了……”想到這裏,縱聲長笑,笑聲遠遠送出,在身後群山中久久迴蕩。


    下了山岡,穀縝摸索周身,分文也無,敢情被擒之後,隨身物品均被白湘瑤搜去,所幸他早有防備,將傳國璽詔、財神指環藏在別處,才免一劫。當下穀縝詢問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遠,不由忖道:“這幾年桐城趙守真、江船之、姚中行,個個大發橫財,老子若不打打抽豐,豈非不講義氣。”


    他想著哈哈大笑,邁步前行,不久入了桐城,問明路徑,來到城東“真字綢莊”。這貨棧是桐城首富趙守真開設,從生絲到繡貨,無不收羅轉賣,方圓數百裏的蠶農織戶均知趙大官人的大名。此時綢莊門庭若市,客商進進出出,落到穀縝眼裏,這些客商分明不是人,而是一個個大元寶,骨碌碌進莊內,穀縝一旁瞧著,心中十分愜意。


    立了片刻,穀縝走上前去,門前早有夥計看見,瞧他衣衫髒破,當即攔道:“叫花子,做什麽?”


    “能做什麽?”穀縝笑道,“自是買綢緞了。”那夥計心中狐疑,瞧了穀縝一眼,道:“本莊隻做大批買賣,少於一百斤生絲,五十匹緞子的生意,斷然不做。若要買緞子做衣服頭巾,奉勸你沿街直走,左邊第三間便是一家綢緞鋪。”


    穀縝見夥計眼角勢力,便笑了笑,道:“所謂狗眼瞧人,你怎麽知道爺爺不做大批買賣。怕隻怕,我買的起,你賣不起。”


    那夥計鼻子裏哼了一聲,一副懶得理人的模樣。穀縝看他一眼,徑直入內,那夥計伸手便攔,穀縝將身子一晃,夥計攔空,穀縝已經到了他身後,快步穿過人群,驀地跳起,往櫃台上一坐,叫道:“掌櫃,掌櫃。”


    滿堂皆驚,一眾夥計掌櫃叫罵起來,盡往前擁,穀縝一隻泥腳踩住櫃台,高叫道:“怎麽,這莊子是賣緞子的鋪子,還是打架的武館?”


    眾人均是一愣,那掌櫃分開人群,上前道:“閣下要買緞子?”穀縝笑道:“不錯,先買五萬匹緞子來揩腳。”


    那掌櫃慍色,喝道:“你這漢子太無禮。別說小莊沒有五萬匹緞子的存貨,就算是有,哪有賣給你揩腳的道理?”


    “到底是小本經營!”穀縝笑道,“也罷,便不為難你了。這樣吧,我先買一匹緞子,你怎麽也要賣我。”


    那掌櫃不耐道:“好好,夥計,給他一匹,打發他出門。”果有夥計拿來一匹緞子,穀縝瞧也不瞧,丟在一邊,笑道:“打發叫花子麽?爺爺要的緞子與眾不同。”


    那掌櫃間他衣衫雖破,言談舉止卻不同凡俗,微覺奇怪,忍不住道:“怎麽不同?”穀縝道:“我要的緞子,長五丈,寬四尺,重半兩,你莊裏有麽?”


    那掌櫃臉色微變,目光閃爍半晌,搖頭道:“哪有這種緞子,五丈長,四尺寬的緞子,少說也有一斤來重,若說隻重半兩,聞所未聞。敝莊店小貨貧,更無這等寶貝。”


    穀縝笑了笑,說道:“你沒有,趙守真有啊。”


    那掌櫃臉色有時一變,遲疑道:“敢問足下是……”穀縝笑道:“你管我是誰,隻管告訴趙守真,有人向他討‘天孫錦’來了,若不給,便拿兩萬兩銀子出來。”


    那掌櫃心中七上八下,驚疑不定。原來趙守真確有一幅“天孫錦”,長五丈、寬四尺,絲質奇特,不足半兩,織造之美,巧奪天工。趙守真引為鎮宅之寶,知者極少,這人公然來討,要麽是仇家,要麽便是趙守真極要好的朋友,若是朋友,眼下可得罪不得。當下他不敢怠慢,隻得道:“足下若不報身份,我怎麽與主人稟告?”穀縝笑道:“你隻管跟他說,八字頭的爺爺來了。”


    掌櫃微一怔忡,目有怒色,但他久曆商海,不知穀縝底細,不敢妄動,當即找來一名夥計,交代兩句。


    那夥計去後,穀縝仍蹺腿坐在櫃上,嘻嘻哈哈,綢莊內外,凡人均比他矮了一頭,就像櫃台上供著的一尊菩薩,引得人人側目。


    穀縝鬧了一陣,玩心稍頹,正覺無聊,忽見門外進來三人,老少不一,三人見穀縝坐著櫃台,也是驚愕,隨即微微皺眉當先一人叫道:“店家,給我六十匹上好彩緞。”


    穀縝眼利,三人一來,便瞧見他們腰上均繡了三道銀線,正是先天“乾”卦的圖案。穀縝認得這圖案是西城天部的標誌,但凡西城弟子,部主以下分為金銀紫青四品,這三人帶繡銀絲,品位不低,現身此間,必有所圖。


    思忖間,掌櫃已調來錦緞,那三名天部弟子付了帳,將錦緞搬上備好的馬車,打馬去了。


    穀縝心中好奇,尋思道:“天部沈瘸子以下,沒有一個好貨,如此鬼鬼祟祟,料也無甚好事。”接著跳下櫃台,步出門外,忽見一人一騎飛奔而來,瞧見他便高叫道:“穀爺,穀爺。”


    穀縝笑道:“你老這麽叫,令嬡怕是不大高興。”原來那人讀音不準,穀字讀成平聲,聽起來就如“姑爺”一般。


    那人啼笑皆非,跳下馬來,罵道:“你這人真是天生的強盜,又要我的寶貝,又要我的銀子,如今還打我女兒的主意。可惜這主意岔了,趙某連生三個,都是兒子。”說罷哈哈大笑。


    店內的掌櫃夥計均從堂中出來,向那人行禮。來人正是綢莊主人趙守真。


    穀縝微微一笑,說道:“寶貝、銀子暫且不說,先借你寶馬一用。”說罷奪過韁繩,翻身上去,笑道:“兩萬兩銀子暫且記下了,待我忙過這一陣,再來領取。”


    趙守真目瞪口呆,張口欲問,穀縝早已揮鞭打馬,比箭還快,一溜煙鑽出南門去了。遙遙望見那輛馬車奔馳正疾,穀縝遠遠尾隨,行了約莫五十裏地,馬車停在道邊。道旁蒼鬆錯列,綠意森森,林前聚了二、三十名天部弟子,為首一人,正是沈秀。他儼然首領裝扮,襟帶逍遙,料來腳傷未愈,左手拄杖,右手搖著一把羽扇,左右指揮,念念有詞。


    穀縝遠遠下馬,藏在草中,見狀輕啐一口,暗罵道:“這龜孫子盡學他烏龜老子,羽扇綸巾,當自己是諸葛孔明麽?”又想,“這廝從來不安好心,這迴召集部眾,不知有甚陰謀。”心念未絕,忽見一名天部弟子疾逾奔馬,沿官道奔到沈秀身前,訴說幾句。沈秀將手一揮,天部弟子唿地散入兩旁鬆林,立時大道空曠,寂無一人。


    穀縝正奇,忽聽鸞鈴聲響,掉眼望去,遠處來了一行人馬,居中馬車錦幄繡韁,兩名駕車男子均為東島弟子,施妙妙、穀萍兒各騎白馬,一左一右,護著馬車。


    穀縝頓時悟及,沈秀設伏在此,必是針對這東島一行,而瞧目下情形,施妙妙等人全然不覺。


    一念及此,穀縝心中大急,暗忖若是露麵提醒,不啻於自投羅網;若要留書提醒,又為時勢不容;雖說施妙妙無情,穀萍兒無義,但要他眼睜睜瞧著二人落入沈秀陷阱,卻又十分不忍。


    眼見馬車逼近,穀縝忽將北落師門丟在一邊,低聲道:“賊貓兒,藏在這裏,不要出來。”那貓瞥他一眼,蜷在草中,眯眼瞌睡。


    穀縝見它聽從,舒一口氣,驀地跳入附近水田,隻一滾,便滿身滿臉都是汙泥,又將頭發披下,搭在臉上,而後跳至道中,哇哇大哭,邊哭邊滿地亂滾,泥灰裹身,越發贓汙難辨。


    東島諸人吃了一驚,一名東島弟子喝道:“臭乞丐,你瘋了麽?”


    穀縝披頭散發,渾身泥漿,絕似落魄乞兒,聽到罵聲,隻是哭著翻滾,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始終占住道路,不令東島馬車通過。


    那弟子大怒,跳下馬來,取鞭欲抽,忽聽施妙妙道:“住手。”縱身下馬,看著穀縝,皺眉道:“你這人,哭什麽?”言語間大有憐憫之意。


    穀縝聽得心頭一暖,借勢裝瘋,大叫道:“我不活啦,不活啦!”


    施妙妙怪道:“好端端的,你怎麽不活啦?”


    穀縝道:“我爹媽死了,媳婦兒跟人家跑啦,妹子不給我飯吃,趕我出來,我不活啦,不活啦……”說著又哇哇大哭,初時不過做戲,誰料這一哭,竟爾引動愁腸,想起這些年的遭遇,淒慘猶有過之,不覺自憐自傷,真個淚如泉湧,大放悲聲。


    施妙妙聽得心酸,歎口氣,取了塊銀子,塞到穀縝手裏,溫言道:“男子漢大丈夫,怎能輕易言死,乖乖的,別哭了。”穀縝左手攥住銀子,右手擤把鼻涕,止住了哭,憨憨的道:“姐姐,這各白花花的,我家也有,能換好多果子糖吃……”


    施妙妙見他傻裏傻氣,不禁啞然,卻聽穀萍兒冷笑道:“這人分明是個傻子。無怪丟了媳婦,還被妹子趕出家門,哼,他若也算男子漢大丈夫,我就是玉皇大帝,如來佛祖。”


    施妙妙聽得滿心不是滋味,轉身道:“萍兒,他這麽可憐,你還笑他?”穀萍兒撅嘴道:“他自己傻,怪的了誰?妙妙姐,你是心好,換了我,先給他兩個嘴巴子,將他打的清醒些。”


    施妙妙心中微微有氣,揚聲道:“萍兒,你心有怨氣,衝我來便是,幹嗎撒在別人身上?”穀萍兒俏臉一沉,高聲道:“是呀,我有怨氣又怎的,哼,他,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做鬼也不饒你……”施妙妙瞪著她,臉色發白,朱唇顫抖,睫毛倏顫,留下兩滴眼淚。


    忽聽馬車裏也有女子溫言道:“好啦,好啦,有什麽好爭的,趁早趕路找人才是。”穀萍兒沒好氣道:“趕什麽路?找了兩三天,連個人影也沒有……”說道這裏,嗓子一哽,也留下淚來。


    白湘瑤撩開車簾,將穀萍兒扶下馬,摟在懷裏,輕歎道:“他或許逃進深山,怕人追捕,不敢出來……”穀萍兒經她一勸,越發哭得厲害,伏在白湘瑤肩上???身子顫抖,嗚咽道:“山裏,山裏那麽多野獸,他又沒本事……”施妙妙聽得心中酸溜溜的,驀地賭氣道:“那種人啊,被野獸吃了,也是活該……”穀萍兒轉過頭來,狠狠瞪他,施妙妙也不迴避,四目相對,若有火花迸出。


    白湘瑤微露淺笑,歎道:“萍兒,別淘氣了,咱們再找一天,再尋不到,那也是天意,你們誰也不許怪罪誰了。”施妙妙聞言,黯然垂下頭去,穀萍兒卻瞪著母親,柳眉挑起,撅著嘴神情極是倔強。


    忽聽一名東島弟子怒道:“臭乞丐,拿了銀子,還不快滾?”穀縝道聲“好”,重又滾來滾去,仍是遮道攔路,那弟子怒道:“叫你滾呢。”穀縝道:“這不是滾了麽?”


    那弟子氣得臉色發白,喝道:“誰讓你這麽滾了,讓你滾一邊去,給爺爺讓路。”穀縝停下來,嘻嘻笑道:“你要去前麵的樹林是不是?你也去玩藏貓貓麽?”那弟子更怒,罵道:“我藏你爺爺……”穀縝笑道:“我爺爺藏在一個土包包下頭,你要是也藏那兒,別人一定找不到的。”


    東島弟子皺眉道:“什麽土包包?”另一個弟子笑道:“楊青,這傻子咒你死呢,土包包就是墳墓,他爺爺早死啦,你藏土包包下麵,哈哈,有趣,有趣……”楊青惱羞成怒,抬腳便踢,施妙妙一伸手,扣住他肩井,楊青身子僵硬,腳在半空,竟踢不出去。


    施妙妙向穀縝道:“這位大哥,你讓開路,我們瑤過去。”穀縝道“你也玩藏貓貓?”施妙妙見他纏夾不清,微覺不耐,皺眉道:“我們不藏貓貓,你也別胡鬧。”穀縝啊呀一聲說道:“你們不玩,過去作甚?前麵的人玩得好好的,你們去了,就藏不成了……”


    眾弟子莫名其妙,白湘瑤母女卻饒有心機,聞言均是一凜,穀萍兒抹了抹淚,含笑道:“這位傻……嗯,大哥,你說前麵有人玩藏貓貓,是些什麽樣子的……”花沒說完,穀縝卻怕她走近瞧破,又故意撒瘋,滾來滾去,又哭又叫。穀萍兒連問幾句,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心中有氣,迴頭與白湘瑤換了一個眼色,驀地高聲道:“前方來的哪方同道,何必藏頭露尾的,若有膽量,不妨出來一見。”


    天部眾人按捺不住,前方一片寂然。穀萍兒微一冷笑,又大聲道:“媽,有道是‘逢林莫入’,前麵這麽大一片林子,好不兇惡,咱們不如繞道而行……”


    話音未落,忽聽沈秀哈哈一笑,天部眾人從林中奔將出來,緞匹紛紛展開,五顏六色,在日光下斑斕奪目。


    東島諸人同時色變,穀萍兒見了沈秀,便想起“五穀通明散”來,當即抿嘴一笑:“唉,又是你呀?”沈秀見她玉雪肌膚,媚態入骨,心頭一陣癢癢:“我閱女無數,如此妖媚女子卻是少見,姚師妹也算美人,但說到這個‘媚’字,這小妞兒卻更勝一籌。”當下搖扇笑道:“在下沈秀,忝為天部少主,穀夫人與小姐國色天香,小子心甚向往,隻恨福緣淺薄,卒難親近。如今奉家父之命,與二位相會此間,可謂天賜巧緣,不容錯過,還望穀夫人與小姐屈移芳駕,盤桓數日,以解小子渴慕之情。”


    他言辭輕佻,語含猥褻,穀萍兒笑容倏斂,眼中透出冷冽之色。白湘瑤卻是一笑,眉飛眼動,目光脈脈,惹得沈秀神為之飛。忽聽她淡然道:“沈舟虛是你爹?”沈秀忙笑道:“正是家父。”白湘瑤點頭道:“久聞沈瘸子行事不擇手段,他奈何不得神通,便讓你為難我們這些婦孺,擾亂他心神,是不是?”


    沈秀嘻嘻一笑,不置可否。一轉眼,忽見施妙妙目光冷冷,素手把玩兩枚銀鯉,便笑道:“施姑娘的‘千鱗’縱然厲害,但雙拳難敵四手,還是不要妄動得好。”


    施妙妙哼一聲,驀地抬手,漫天銀雨,射向沈秀。沈秀笑搖羽扇,身旁卻搶出兩名天部弟子,抖出錦緞,結成遮天大幕,銀鱗射在幕上,簌簌而落。


    沈秀搖扇笑道:“柔能克剛,施姑娘不知這個道理麽?”


    施妙妙花容微變,一張手,四枚銀鯉化雨飄出,霎時間,四名天部弟子擁上,手中彩綢翻飛,哪知立足未定,銀光閃沒,兩名弟子失聲慘叫,丟了彩緞,栽倒在地。


    原來鱗至半空,施妙妙潛運磁勁,若幹銀鱗去勢陡變,繞過錦緞。持緞的天部弟子猝不及防,頓吃大虧。


    沈秀俊臉陡沉,高叫道:“布好陣勢,勿要輕敵。”天部眾人齊齊應命,紛紛散開,施妙妙見其三三兩兩,錯落有致,分明是一路奇門陣法,當即凜然,握住六枚銀鯉,微一揚手,銀雨漫天。


    天部眾人隨著沈秀唿喝,或是奔前,或是後退,或是高高縱躍,或是滾地向前,紛紛以綢緞遮蔽同伴,“千鱗”之術縱然奇詭多變,但對方遮攔緊密,鱗片即便繞過一道錦障,後續錦障也會補上,“千鱗”力道雖勁,也不能一一穿透。


    施妙妙屢屢無功,攥著銀鯉,不覺額間見汗,眼瞧著錦浪翻騰,緩緩逼來。“施姑娘何苦來哉?”沈秀微微笑道,“這‘天機雲錦陣’是家父特意創來對付你這‘千鱗’的。隻可惜,陣法雖成,‘千鱗’之術卻是後繼無人。相當初,施、王二姓,高手輩出,一代之中,‘十鯉’高手便不下十人。那時候萬鱗齊發,何其壯觀。隻可惜萬城主兩次東征,千鱗高手凋零殆盡,施浩然一死,便隻剩一個隻會‘六鯉’的小小女孩兒了。”


    他故意出聲,擾亂施妙妙心神,施妙妙卻抿嘴默然,傾聽沈秀聲音來處,驀地飛身縱起,一抖手,發出“六鯉”。錦障紛紛攔至,然而施妙妙這一擊蓄力而發,去勢驚人,哧哧細響,接連射穿兩層錦障,始才衰弱,叮叮叮落在沈秀身前。


    沈秀逬出一身冷汗,後移兩步,冷笑道:“施姑娘好本事,可惜‘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再說了,姑娘這一輪下來,籃中的‘銀鯉’怕亦不多了。”


    施妙妙揮袖飄落,色冷如冰,輕輕一掠秀發,冷然道:“楊青,鄭自然。”兩名東島弟子齊齊答應,施妙妙道:“你們兩個,護送夫人小姐先走。”


    二人同是一驚,齊道:“施尊主。”施妙妙道:“事關我島興衰,不得抗命!”她語調雖然平和鎮定,卻自有一種威嚴,叫人無法抗拒,楊、鄭二人鋼牙緊咬,流露出悲憤之色。


    穀萍兒忽的一聲冷笑,道:“妙妙姐,你不要小瞧人了。”倏地掠出,雙手一分,撒出兩把“無相錐”,又趁天部弟子移陣抵擋,奔近錦障,左手白光一閃,哧的一聲,一幅錦障裂成兩段。


    沈秀吃了一驚,定眼望去,隻見穀萍兒掌中一口短劍寒氣森森,沉如秋水,竟是一口寶劍,心知若是任她一路劃去,勢必將這“天錦陣”割的七零八落,不成樣子,當即縱身上前,隱身一幅錦障之後,張手射出一蓬銀絲。


    穀萍兒膽識雖佳,江湖閱曆卻淺,臨危涉險,應變能力不足,雖賭氣闖入“天機雲錦陣”,但瞧見錦繡翻飛,五光十色,頓覺目不暇接,心神為之迷亂,那銀絲優勢無聲而至,穀萍兒猝不及防,頓被裹住,心神越發慌亂,舉劍便劃。她掌中短劍名為“分潮”,分濤裂浪,鋒利絕倫,隻一劃,便劃斷數十莖蠶絲。沈秀卻不容她寶劍再揮,“天羅”又發,纏住她手,隻一扯,穀萍兒短劍脫手,眼前銀絲流動,第三張“天羅”如風罩來,將她層層縛住。


    穀萍兒又驚又氣,奮力掙紮,不想那張網越掙越緊,沈秀哈哈大笑,正要上前擒捉,眼前銀光忽閃,沈秀吃驚,放開天羅,疾往後撤,身旁弟子見機奇快,錦障掩至,哧哧幾聲,攔下數百片銀鱗。


    施妙妙逼退沈秀,俯身扶起穀萍兒,穀萍兒絕處逢生,喜不自勝,叫聲“妙姐姐”,便流下淚來。施妙妙見她淚臉,亦氣亦憐,目光閃動,但見錦障蔽天,絲光起伏,形如湖波縱湧,海濤倒立,心知自己若是在陣外,憑借“千鱗”遠攻,未必會敗,此時身入陣中,卻不啻於自投羅網,“千鱗”威力更難發揮。


    沈秀亦知其理,嘻嘻笑道:“施姑娘,如今你深陷陣中,插翅難飛,若不投降,更待何時。”


    施妙妙不作一聲,凝神尋他藏身之處,但沈秀學的精乖了,使出“流音術”,聲音忽左忽右,難以捉摸,施妙妙正覺心急,疾風陡來,兩麵錦障如兩道軟牆,翻轉逼來。


    施妙妙嬌叱一聲,撒出六隻銀鯉,左方錦障後一聲悶哼,有人受傷,來勢亦是一頓,右邊錦障卻如雲墜天傾,直直壓來。


    施妙妙心知一被罩住,大勢去矣,挽著穀萍兒飛身後掠,不料兩幅錦障從後擋來。施妙妙嬌叱一聲,揮掌劈中錦障,卻覺柔韌萬端,似有一股潛勁,將她掌勁卸開。施妙妙吃了一驚。暗叫道:“周流天勁?”


    “周流天勁”為天部神通之源,非禽獸毛發、蠶絲蛛縷不能傳遞,這些錦緞均是蠶絲織成,運用者又是天部弟子,“周流天勁”修為精深,注入錦中,便將這數十匹錦緞化為一張張“天羅”,柔韌無比,無怪以“千鱗”之利,也難攻破。


    施妙妙一明此理,心下微亂,尋思穀萍兒若有“分潮”劍在手,尚可一戰,如今卻又被沈秀掠去,真可謂雪上加霜。


    二女左衝右突,均被錦障攔迴,不多時香汗淋漓,嬌喘微微,四周彩浪越發翻滾不定,騰挪間隙更加逼仄。隻聽沈秀又笑道:“二位姑娘美如天仙,我見猶憐,何苦冥頑不化,若是有個好歹,傷著二位凝玉般的身子,沈某豈不心疼……”他心中得意,一麵指揮圍堵,一麵風言風語,擾亂二女心神。


    施妙妙果然中計,越聽越怒,忽地縱起,徑向聲起處奔襲,一不留神,沈秀覷空兒發出“天羅”,施妙妙避讓不開,腳腕竟被纏住,未及掙脫,眼前忽地一黑,錦障罩下,將她重重裹住。一時錦緞掀開,但見沈秀盯著自己,嘻嘻笑道:“施姑娘,幸會幸會。”說罷伸手來摸她臉,施妙妙怒極,迎麵啐了一口唾沫。沈秀讓過,笑道:“姑娘不讓我摸,我偏要摸摸。”說罷故意慢慢伸過手來,雙眼一霎不霎,凝視施妙妙。


    施妙妙望著那隻臭手,羞怒至極,眼前一陣昏黑。沈秀見她神色,越發得意,正想大施淫猥,身旁一名衣帶繡金的老者忽道:“秀少主,部主命我等擒拿穀神通的妻女,卻沒吩咐少主別的。”


    沈秀眉頭大皺,目有惱色,瞥那老者一眼,再瞧其他弟子,大多數一臉不以為然,當即眼珠一轉,笑笑起身,說道:“吳長老,我與施姑娘鬧著玩呢。”說著轉過身來,笑嘻嘻地道:“穀夫人,隻剩你啦。”


    施妙妙聞言一驚,轉眼望去,但見穀萍兒也被幾匹緞子裹成粽子一般,見她望來流淚道:“妙姐姐,都怪我害了你。”


    見她自責,不覺苦笑,心道:“這會兒說這些話又有什麽用,怕隻怕,落到這些惡人手裏,便求一死,也不得清白……”心頭驀地閃過穀縝的笑臉,胸中劇痛,兩行熱淚滾落雙頰。


    那兩名東島弟子武功雖強,較之施妙妙卻差了不止一籌,此時不覺對視一眼,均有拚死之心,各自拔出刀劍,護在白湘瑤兩側。白湘瑤搖了搖頭,說道:“楊青、鄭自然,放下兵刃。”二人一愣,大覺不解,但既得令,也不敢違背,當啷兩聲,拋下刀劍。


    沈秀亦是奇怪,笑道:“穀夫人要親自出手麽?很好很好,沈某正想領教。”白湘瑤微微一笑,搖頭道:“哪裏話,沈公子少年英俊,奴家一介弱女子,豈敢以卵擊石,冒犯虎威。”


    眾人越發糊塗起來,沈秀笑道:“小子愚鈍,還請夫人明言。”白湘瑤道:“還用說麽,事已至此,奴家也隻有任憑沈公子處置啦。”說話間,眼波流轉,如水光漣漣,沈秀瞧在眼裏,癢在心裏,聽到“任憑沈公子處置”一句,更是筋骨酥軟,身子也輕了幾斤,哈哈笑道:“夫人果真是長了幾歲,甚識時務。”


    白湘瑤微微笑道:“奴家雖然任憑處置,卻有一言相告,沈公子要不要聽?”沈秀笑道:“請說,請說。”


    白湘瑤收斂笑意,徐徐道:“拙夫性子不是很好,若是我等受了委屈,隻怕不但天部覆滅,西城除名,沈公子想得到一具全屍,也很不容易。”她神態溫柔,言語淡定,但不知為何,話中之意卻令沈秀心頭突地一跳,幹笑道:“夫人嚴重了,穀島主威震寰宇,小子素來敬畏,隻要夫人小姐不與小子為難,小子又豈敢讓令母女受半點委屈。”


    白湘瑤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我便隨你去見沈虛舟便是。”楊青、鄭自然聞言大驚,失聲叫道:“夫人。”白湘瑤搖頭道:“眼下形勢,彼強我弱,若是爭鬥,徒添死傷,你二人速速離開,告知島王,神通自有主張。”


    楊、鄭二人均露出悲憤之色,站立不動。白湘瑤驀地秀目一寒,叱道:“還不快走?”二人淚如雨落,雙雙一揖,轉身便走。沈秀有意讓消息傳出,威懾東島,是故笑吟吟任其離開,並不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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