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依舊流水一樣的過,翎滄的大軍並沒有因為失去箜篌而在路上作更多的延誤,而一些或明或暗的陷阱或者機關毒計,也都在九玖這個玩詭道的祖宗麵前一一失了效,三隻妖精在遍尋無著之後,也隻得放棄了繼續尋找箜篌的念頭,乖乖的跟在翎滄後邊,護著他一路向南。


    長安城裏,依舊是夜夜笙歌,娼館裏的絲竹和著燈火一起纏纏綿綿,到了天明才漸漸歇下,而路上,卻又熱鬧起來,早起的攤販打了簾櫳,蒸蒸的冒著熱氣的,是噴香的包子,雪白的饅頭。大鍋裏,有隨著水翻滾的粥湯,天子腳下,氣象自是要比別處好許多,就連鍋裏,都是一式的白米滾著雪白中淡淡透出碧色的湯水,一眼看去,卻是當年的新米。不像別處,要用那陳年舊米雜了其他的雜糧紅薯,煮出個不清不白的顏色。有挑著擔子的小販擔了自家物事,一路高聲吆喝著,穿街走巷的過,一前一後兩個大桶裏,滿滿的是新點出來的豆腐花兒,女敕白。


    而這一切的繁華,這一切的煙火氣,都飄不進弦卿的宮牆道道,那厚重的門牆隔開的,不單單是一個皇家氣派,還有這人間煙火,市井滋味。


    長安城裏臨街的鋪子很多,酒肆的幌子一塊塊的挑出來,在風裏搖著,布莊的老板正袖了手看自家的夥計將一匹匹的綾羅綢緞擺在鋪麵上,這擺出來的,不過都是些中等貨色,那些一等一的料子,可都在後堂好好的藏著,等閑是不得看的。


    珍珠螺鈿,累絲的雀鳥,一樣樣展開去,光華耀眼,細細看來,卻多半是些贗品,真金白銀,又有幾個敢當真就擺在臨街的鋪子上賣了?敢鋪散開的,不過是給窮人家的女兒添些顏色的便宜貨。


    不是沒有真正值錢的東西,而是那些東西,都是需要請了貴客進去,關起門來,再一樣樣好好品評,咂模個好價錢的貴重玩意兒。


    怎麽好就跟那些荊釵布裙的女子一樣散在門麵上拋頭露麵?


    就像是,旁邊暗巷裏跪著的那個髒兮兮的女人。


    連荊釵布裙都不如,泥汙著一張臉,破衣爛衫連狗都嫌棄的模樣,竟然也學著旁人插了草標自賣自身麽?珠花鋪子的胡大娘在挑起自家門簾的時候,習慣性的向著旁邊的暗巷瞟了一眼,那個髒兮兮的女人,已經在自家鋪子邊兒跪了三天了,又不懂出聲,又不曉收拾,真不知是不是傻的,就這樣子,誰會買她?


    胡大娘看過一迴,轉了身迴到自己鋪子裏,踱兩步,歎口氣,轉進後院,上灶上模一個早晨吃剩的包子,才走出來。


    “吃吧,吃完了,去找個水坑,把臉洗了,拾掇拾掇,你這樣子,誰肯買?”胡大娘一麵將包子遞給那個低著頭的女人,一麵輕歎著說。


    時運不濟,也就這長安城裏,算是個好光景,別處……不說也罷,看看這個女子,都生生糟踐成地裏的泥一樣。


    女人囁嚅一下,遲疑的伸出手來接。


    長的指甲裏,嵌著泥,折了,手上更是髒的連她本來的膚色都看不出。


    胡大娘不待這女人碰在自己手上,便將包子丟了過去,女人一下沒接住,包子骨碌的掉在地上,沾了半邊的土。


    “長了雙幹活的手,卻是個笨的。”胡大娘拍拍自己衣襟,起身走了。


    女人撿起髒掉的包子,拿在手裏,猶豫了一會,極緩慢的起身走了。


    於是這一天,直到晚上,胡大娘才又看到這女人規規矩矩的跪在自己鋪子邊的暗巷裏,依舊是插著草標自賣自身,依舊是低著頭,卻不知從哪兒找的草繩,草草把頭發束了,露出一張臉來,洗擦得不甚幹淨,但好歹,也是看得出眉目樣子了。


    胡大娘探著頭看了一會兒,轉身招唿自己店裏的小夥計:“愣子,你去看看對街的浣花樓開了沒有,去跟他們家二娘說,我找她來這邊看看。”


    愣子答應一聲,出門走了,胡大娘才又轉迴頭打量暗巷裏的女人。


    天色已經暗了,各家店裏都掌了燈,巷子裏看的不甚分明,卻依舊能隱約覺得這女人洗擦幹淨了,大概是標致的,想來也是能進了浣花樓的門?


    胡大娘一麵看著,一麵盤算著,若是這一筆買賣成了,少不得又有些銀子進賬,一時急起來,覺得這二娘怎麽來的這樣遲,若是這人走月兌了,或是叫別個賣去了,自己這筆買賣,可不就是黃了?


    心急了,便坐不住,胡大娘踮著腳出去,也不去喚那女人,隻是站在門口向著浣花樓那邊看。


    夜幕裏,浣花樓的燈早就亮了,迎街起了三層的小樓,雕花的美人靠上盡是些風情萬種的女子倚欄賣笑,紅的紗,綠的綢,半遮半掩的裹著**玉腿,風一吹,還偏偏要蕩開去些兒,露出那麽一眼兩眼的*光,纏著脂粉的香氣,勾著人的魂兒,難怪這銀子就流水樣的往他家的門裏進。


    胡大娘看一會,暗地裏又嫉妒一會,可也知道這浣花樓主事的二娘不是個省油的燈,輕易是惹不起的,不然這長安城明裏暗裏的娼館沒有個十數家,也要有那點的出名的六七家當紅的地兒,怎麽就單她一家的浣花樓做成了官家買賣?


    這長安城裏,誰家接客的姑娘不是些路上收來的,有些姿色的貧苦女子,就是有那講究的,也不過就是從人牙子手裏從小就拿迴來養的**,砸成一個叫得出價兒的頭牌,這中間又要水潑一樣的撒出去多少銀子?偏偏就他浣花樓一家,養著些官眷的姑娘,一文銀子不花,又都是個個細皮女敕肉錦衣玉食養大的,隻就是家裏的男人惹翻了朝廷,觸怒了天子,就一朝從那含金銜玉,奴仆成群的九重天上,給打進了這每日裏隻劈了腿買皮肉的煙花巷,又不得月兌籍,定死了要被千人萬人騎跨到死的命兒。


    這一等的姑娘,成色無疑都是好的,哪一家的鴇兒不惦記著這不要本錢的買賣?可偏偏,就讓他浣花樓得去了,這背後的利害,卻是不用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一個個都隻在心裏恨著,麵子上,卻都要捧著二娘真是好手段,好福氣。


    正想著,就看愣子點頭哈腰的迴了,後邊慵懶懶的跟著個沒骨頭樣的女人。


    “大娘,這可是什麽要緊的事兒呢?這樣早就去找我,”女人進了門,軟軟的就倚在邊上的躺椅裏,斜靠著,掩著嘴打個嗬欠,“我這剛起了床的,頭都沒梳就被你家的愣子催命一樣的喊來……要是沒什麽好事兒,我可是不依了。”


    喬家二娘,喬巧巧,沒人知道她是什麽時候來的長安,所有人都隻知道,這長安臨街的旺鋪裏,一夜之間就多了這麽一個三層樓的勾欄,叫做浣花樓,開張第一天,門裏倚著的,就是這個似乎連站著都懶的喬巧巧。


    不是沒人打過浣花樓的主意,新起的買賣,想在這長安城裏站得住腳,誰不得去拜會一下前輩,打個招唿,陪些笑臉,敬些子孫錢?


    偏偏這喬巧巧就是什麽也不做,就膽大包天的開了門做起了皮肉生意,樓裏的姑娘走出來卻也都是千嬌百媚,硬是生生壓了別家一頭。


    這麽張狂的行事,說不得就要有人算計了要給她點教訓,可惜,這教訓人的倒是吃了不少教訓,喬巧巧那喬家二娘的名頭卻更加的響了。


    眼下裏,就是這樣一個讓人模不清深淺的厲害女子正懶洋洋的軟在胡大娘的鋪子裏,半睜著眼睛問:“大娘,你這樣急的找我過來,可是有什麽好事?”


    胡大娘幾步走出去,向著暗巷裏張望一眼,見那女人還在,便放了心,迴過頭向著喬巧巧一笑:“沒有好事,怎麽敢驚動二娘。”


    喬巧巧看了看胡大娘臉色,勉勉強強的坐起來,用手裏的絹帕兒掩了嘴嬌笑一聲,嗔了一句:“我喚你大娘,你卻叫我二娘,好好兒的,我卻吃了虧去,便叫一聲巧巧,又有什麽要緊。”


    胡大娘忽然就覺得背上冷颼颼的爬一層汗,喬巧巧這樣說,就是已經動了氣,若是真沒什麽好事情,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不知道自家的夥計攪了她什麽好事,竟然是帶著氣過來的。


    胡大娘趕緊陪著笑上去:“看這說的,這閨名哪是我們這張賤嘴好叫的,這次是真有好事情,我鋪子邊上跪著個女人,自賣自身賣了三天了,今兒個洗完臉,我打量著還標致,就惦記著浣花樓呢不是。”


    怕巧巧不高興,竟是連二娘也不敢叫了。


    喬巧巧又定定的看了一會兒胡大娘,方才懶懶的笑一下,軟軟的向著椅子上靠下去,說:“大娘這一次,想要多少銀子?”


    “先看看人,銀子好說。”胡大娘陪著笑,招唿了愣子扶著喬巧巧,就帶著她轉過暗巷去看那個女人。


    “你抬起頭來,我看看?”喬巧巧半個身子倚在愣子身上,懶洋洋的衝著那個一直低著頭跪在地上的女人吩咐,一旁的胡大娘著緊的彎了腰,將手裏的油燈湊在女人邊上,橙色的光芒裏,那個髒女人慢慢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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