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深重,窗內,一燈如豆。


    翎滄了無聲息的躺在帳子裏的榻上,簾幔低垂,看不清臉色,卻能看見他胸口微微起伏。


    九玖偏著頭看了半晌,終究是歎一口氣,趴迴桌上繼續看著油燈裏那一點搖搖晃晃的小火苗,直到自己的視線裏出現了無數個火苗樣子的陰影,才狠狠揉一揉眼睛,眨兩下,提起自己那一管紫毫小楷繼續在細羊皮上勾勾畫畫。


    蜿蜒連綿的墨線在略微帶一點黃色的皮子上曲曲折折的蔓延開去,漸漸就鋪就了一副山河地理圖,其中溝壑連綿,江河奔湧,纖毫畢現。


    九玖畫一會兒,發一會兒的呆,又拿出那幅假地圖看一會兒。


    起初不覺得,現在有了這一幅重新勘探繪製的地圖,原本那張地圖的危險之處就逐漸清晰起來了,那一張精工細造的地圖畫的不可謂不仔細,裏邊的山脈走向大抵也是對的,冷眼一看,還真就是張不折不扣的行軍地圖,沒有半點問題。


    可是九玖眼下新地圖已經繪製過半,那張舊地圖上隱藏著的森冷獠牙就逐漸露出了自己的真麵目。


    先是那一條被畫成小河的江,然後就是一處山腳下,看似不經意的一個拐彎。


    舊地圖上,那裏畫了一條若有若無的羊腸小道,看似狹窄,卻似乎可以讓大軍緩慢通過。


    可實際上,九玖在走過那裏的時候,十足十的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裏的的確確是有一條路沒錯,而那條路被一彎山崖擋住,若是有人埋伏下滾木礌石,想必也是砸不到下邊行進的軍隊,看起來確實是個過路的好去處沒錯。


    可是那條路的兩旁,滿是蛇窩


    而路邊的草葉上,被人細細的撒過了微量的雄黃粉,九玖幾乎可以想到,當大軍過境,這些雄黃粉被千軍萬馬踐踏進泥土中失去效用的時候,這一條狹窄的穀道會變成一個何等兇險的絕境


    那穀裏,滿滿的都是要人命的金環蛇


    九玖搓一搓手臂,想起那些在草叢裏不停窺視著他的蛇眼,他到現在依舊不寒而栗。


    這到底是誰?竟然能夠這樣精準的趕在翎滄的前路上連續不斷的設下這一個個連半分退路都無的連環局?這一張暗藏兇險的行軍地圖又是哪裏來的


    九玖握緊了手心的地圖,恨不得去一把拖起翎滄把他搖醒了問個清楚。


    是誰這麽恨你是誰要把你跟這大軍一起葬送在這條路上,甚至,都不顧這一場征伐的勝負。


    “這小家夥怎麽還不睡呢?”魏紫百無聊賴的坐在翎滄的床帳頂上,晃著兩條腿看九玖七情上臉,一隻纖秀的手舉起來,掩在嘴邊小小打了個嗬欠,“他不困,我都困了。”


    “不行就把他弄暈了算了。”班夏輕巧的圍著九玖轉,忽然就把臉貼在九玖的鼻子尖前邊,齜出一口森白的牙齒笑得不懷好意。


    戴黃卻是立在桌前低著頭認真的看九玖那畫了半幅的地圖,沉吟半晌,悠悠然的說:“隱元會的人,果然在這些東西上是獨步天下啊。”


    ……這也真虧的九玖是看不見他們三個,不然這會兒不是給嚇抽了就是給嚇暴走了。


    “算了,幫他一把吧。”戴黃終於也是沒了耐心,閑閑的撇下一句就走向翎滄床頭,“再讓他在這練臉皮抽筋的話,天都要亮了。”


    班夏嘿嘿一笑,幹淨利落的一劍鞘拍暈了九玖……


    咳,班夏你打那麽大力會給他打起包的……


    魏紫笑吟吟的將手一抖,一股若有若無的異香飄散出去,整個帳子裏,頓時就有了一層蒙蒙的光暈。


    值夜的校尉偶爾偏過頭,正看見將軍大帳裏的燈光忽閃一下就黑了下去。


    “小聲點,將軍那邊已經睡下了。”他迴過頭輕聲吩咐自己身後的巡兵,一行人放輕了手腳繼續在大營裏巡查過去。


    而此時大帳裏,昏迷過去的九玖已經被班夏放在一旁的臥榻上,身上覆了一層薄毯,魏紫正哭笑不得的把自己指尖的草木汁液塗在九玖額頭的大包上。


    班夏果然給九玖敲出一個包來。


    戴黃卻已經把翎滄身上的薄被橑到了一邊,正褪下他身上貼身的裏衣。


    “魏紫,把障眼法撤了。”在被靈氣催發的明亮了幾倍的燈光下,翎滄微微起伏的胸膛上光潔柔潤,肌理細膩,蜜色的肌膚像是上好的瓷器一樣蘊著光,隻除了……他左肩上那一處猙獰的舊傷。


    魏紫背過一隻手,細柔的手指快速撚動過幾下,一道青綠色光暈在翎滄肌膚上閃電一般漫了過去。


    然後,她就聽到了戴黃和班夏雙雙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怎麽了?”她來不及迴頭就直接將自己從九玖的臥榻前瞬間移轉到翎滄床頭。


    然後一口冰涼的冷氣從她口中直直倒撞進肺裏,直到過了好久才突然被一口氣全吐出來。


    “這是怎麽迴事……”


    “箜篌出大事了。”戴黃臉色難看的迴答。


    榻上的翎滄此時沒了障眼法的遮掩,渾身上下已經長滿了細細密密的青色魚鱗紋,一片片青色的痕跡就像是鐫在他身上一樣,透過皮膚印出來,直看得人從心底裏一陣陣的冒出寒氣來。


    “小鮫人死了?”魏紫窒一下,問。


    “還沒有……”班夏指著翎滄心口,“這裏還沒有鱗紋,如果連這裏都長滿鱗紋的話,箜篌就……”


    ……就真的沒救了。


    “但是那裏如果長上鱗紋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在長滿的瞬間,他全身的鱗紋就會全部消失,人……也會醒。”戴黃緊皺著眉,“箜篌死了,鱗紋會消失,但是,如果箜篌沒事了,鱗紋也會消失,所以……”


    “所以我們隻能盯著這裏,看它是因為長進心口消失掉了,還是就這樣消退?”魏紫一手點在翎滄心口,尖聲問,“把小鮫人的命壓在這莫名其妙的花紋上,是不是太開玩笑了一點”


    “那不是莫名其妙的花紋,那是歃血。”班夏將薄被拉到翎滄胸口下邊,坐在床沿看了一會,說,“五味子,你在這裏看著他身上的紋路,我跟大黃,再去找找。”


    戴黃和班夏始終沒有找到箜篌。


    而翎滄身上的鱗紋在他睡了三天多以後,在魏紫一個沒撐住而打起了瞌睡的時候,無聲無息的消退的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等到班夏和戴黃一臉焦躁的迴來的時候,就隻看見魏紫泫然欲泣的死死瞪住正安靜的睡在那裏的翎滄。


    近午的陽光暖暖的透進來,在翎滄的胸口照出一片緞子一樣的光,幹幹淨淨的胸口上,隻有漂亮的蜜色肌膚裹著勻稱的身子在光線中平穩的一起一伏。


    戴黃跟班夏目瞪口呆的看了半晌才猛然抓起魏紫一疊聲的問:“怎麽沒的怎麽沒的你看見沒有”


    聲音都急得變了調。


    魏紫顫著嘴唇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來,最後“哇”的一聲哭了:


    “我沒看見,我就是打了個瞌睡……一睜眼……就,就沒了……”


    班夏哆嗦了一下,狠狠的把自己慣進一邊的椅子裏,酸枝木的椅子被他砸的一晃,“嘎吱吱”的響了一聲。


    “他不會死的。”班夏深吸一口氣說,眼睛看著翎滄帳子頂的花紋,語氣急切的像是在說服自己,“他舍不得這個人,他不會死,他舍不得死”


    “但願。”戴黃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的說。


    魏紫猛地一轉身,瞬間就消失在空氣裏。


    “你去哪兒”班夏忽的跳起來大喊。


    “她去找地方哭,”戴黃站在翎滄身邊,迴過頭來麵無表情的說,“讓她哭一會兒去吧,能好受一點。”


    “……我也想哭……”班夏長歎一聲重又摔進椅子裏,偏過頭看著戴黃,眼睛裏帶一點晶瑩閃亮的光。


    “也許還沒死呢,他舍不得這個人,你說的。”戴黃看看自家從來沒有露出過這種神態的師弟,輕歎一口氣,說。


    班夏伸手蓋在自己眼睛上,輕輕哽咽一聲。


    戴黃卻是彎了身去看翎滄。


    “翎滄,燕翎滄……醒醒,你該醒了……”


    翎滄唿吸勻長,似乎隨時都會醒來,又好像就會這樣一直睡過歲歲年年。


    “你再不起來,軍中將無人領兵你要看著你的天策袍澤從此再也迴不去北邙山麽”


    戴黃咬著牙對著翎滄沉聲說。


    綿密的睫毛微微動一下,像是掙紮著想要睜開,然後——沉寂。


    “他現在醒不過來。”班夏皺著眉說,“你別白費心思了。”


    “他必須醒過來,現在大軍因為他已經整整原地駐紮了三天你知道這裏有多危險,多停留一天,整支軍隊將麵對的風險就要翻一倍以上,我們不能把這一大群人都斷送在這裏。”戴黃雙手抓著翎滄肩膀,想要把他晃起來。


    “管他們幹什麽?他們是人,我們是妖,師兄,你什麽時候看到過管人死活的妖?”班夏嗤笑,懶懶的將一雙手伸在陽光底下,明亮的陽光將他的手指映的似乎有一點透明,淡淡的血色從皮膚下透出來,顯出一種柔女敕的粉色來。


    “我們不用管別人,但是我們得管他,而他好死不死一定會管那些人的死活”戴黃瞪了班夏一眼,要隻不過是外邊那一群人的死死活活,他才懶得管。


    班夏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走過來:“讓我試試。”


    戴黃退開半步,讓班夏靠近翎滄,班夏彎了腰看看熟睡的翎滄,忽然就吸一口氣對他大喊了一聲:


    “箜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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