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長長長長的故事,說的是翎滄從狷城迴來,肩上帶著傷,身上帶著罪,在朝堂之上被一幹各各懷了心思的重臣老臣口誅筆伐,定定的跪著,低垂的眼簾裏,是金鑾殿上冷的不近人情的地板,後邊……是大敞的殿門外,長安城涼薄的天空。


    左右,是要將他重重處罰的文武群臣,而前方……是高高的龍椅上,那被一重重的隔閡遮到看不清麵目的太子。


    那是……代替已經神智渙散,纏綿病榻的睿宗臨朝聽政的太子,不是他的,弦卿。


    他殺了整個狷城的百姓,無論男女,不分婦孺,無謂少壯,或是年老,所有的人,都殺了。


    然後,他將那個帶著先帝爺禦賜的免死金牌的人,那個將他的十七姐活活折磨過了三天才能咽了最後一口氣,又把她的屍骸掛在城牆上的,囂張跋扈的男人,砍成了拚都拚不起的碎塊。


    大罪。


    翎滄知道,但是,他不認為自己有錯,即便再來一次,他依舊會這麽做。


    他也知道,弦卿會保他。但是,眾目睽睽之下,弦卿他就算是貴為太子,能為他做的,也極為有限。


    更何況,他根本就不想,要是能把這一條命,替了十七姐迴來,他是歡天喜地就會去舍了的,換不迴,就算還了十七姐又能怎樣?


    所以他靜靜的跪在那裏,把所有的罪證,所有的指責,一一認下,這是殺頭的罪名,他知道,弦卿……也清楚。


    所以他們兩個,一個在龍椅上,氣的全身發顫,一時恨不得把這滿堂吵吵嚷嚷的文武百官統統拖了去砍了腦袋,一時又恨不得把這個忤逆的家夥拖到床上狠狠的疼愛到讓他從此以後再離不開自己那張龍床,一時,又想將他狠狠的打一頓板子,關到個什麽地方去,省得看了生氣,圖一個眼不見為淨。


    但是眼看著跪在下邊那個人,硬是把好不容易養的豐腴一點的臉頰又搞成了刀削一樣的尖,蒼白的連半分血色都不見,於是就什麽都舍不得了,關也好,打也好,他還帶著傷呢……隻活活把自己氣的一口血到了喉頭都得生生咽下去。


    而另一個呢,麵色蒼白,心裏是比麵色還蒼白的灰燼,所有的聲音,都一一遠去,他們……是在指責我吧?是說……要治我的罪嗎?那麽……好吧。


    於是不管什麽,一一認下,弦卿,我為你平了狷城,那麽作為賞賜,請你,就順著他們的意思,賜我一死。


    翎滄終於是沒有死,弦卿舍不得。所以,他被罰了兩年俸祿,官降三極,然後傷好後,還有二十軍棍在等。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們兩個都等不到那二十軍棍。


    退了朝,趙福全便過來傳翎滄去太子寢宮,他去了,看見的是那個人褪去了朝堂之上所有的威儀和鮮亮,隻剩了一身疲憊。


    看見他的一瞬間,像是要發火,然後又突然變成了無奈,最後化成一聲歎息從口中吐出來,自己……想必是讓他多了不少煩心的事。


    翎滄在一瞬間竟然在心底裏有一點微微的快意,然而,更多的,是心冷如死的悲哀,無邊無際的,就像是那一場在他眼前揮之不去的大雪,一層層的綿密著,將他緊緊的裹在裏邊,無法唿吸。


    “傷如何了?”那人抬起眼,聲音裏聽不出冷熱。


    “迴太子,不重。”他努力了,真的努力了,但是最後吐出口的,也不過就是這幾個冷冰冰的字,十七姐殘破的身子在他眼前不停的晃,那些深深淺淺的殘影啊,漸漸的就厚實的連風都透不過,變成了他和弦卿之間的,冰冷的牆,牆上,滿滿的都是淋漓的血色,襯著漫天的雪。


    他看見弦卿變了臉色,又忍住,心底裏,禁不住的泛上一絲苦。


    “來,過來。”弦卿撐起身子,向著翎滄伸出一隻手,然後看著他的將軍,他的翎滄,遲疑之後,終於溫順的走過來。


    於是心裏,就有了一點點的安心。


    你心裏,還是有我的是嗎?


    拉住那隻冰涼的手,模到他手上,那些被槍杆經年累月磨出的繭,握緊,收迴,俊俏的將軍順從的被他拉過來坐在床邊。


    “手這麽涼,臉色也這麽差,你的傷又重了。”微微歎息,總還是滿意的,滿意於他的溫順,也許……在他心裏,自己還終究是重一點的,那個女人,過一陣子,他總會忘記吧?弦卿這樣想著,聲音也柔和下來,“來,讓我看看。”


    手觸到他銀亮亮的鎧甲,冰冷刺骨,這麽冷的天,虧他還穿的住這硬邦邦冷冰冰的東西。


    “甲月兌了。這麽冷的天,都快凍成冰了,虧你也穿得住。來,轉過去,解開。讓我看看。”弦卿說著,伸手過去解翎滄身上的銀甲……嗬,真冷。


    卸了甲,又去月兌他的外袍,那個人始終一語不發的任由他動作,不說話,不抬頭,不看他,不動。


    算了,就當是容忍他的小任性,人迴來了,還在自己身邊,這不就比什麽都好。


    弦卿想著,伸手去解他貼身的薄衫。


    翎滄猛的站起了身。


    弦卿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怔住,錯愕的看著剛才還柔順的任由自己卸甲月兌袍的人像是受驚的野獸一樣猛然站起身,然後隻是一瞬間,那人的臉上就又重新戴上了一層讓他恨不得扒下他臉皮的冷漠。


    他看著他,看著他退一步,說:“末將……不能。”


    不能?不能什麽?弦卿茫然的想,然後他伸出手,輕聲的喚:“你怎麽了?翎滄?過來啊。”


    於是,他在他眼中,又退了一步,然後緩緩的,單膝,跪下去。


    “末將,不能。”


    聲音裏,已經沒有了剛才的軟弱和猶豫。


    嗬……他說,他不能……他……不能,再,跟、我、在、一、起……?


    弦卿的臉上的血色一瞬間就褪了下去,蒼白的跟跪在地上的翎滄一樣。


    “你,記恨我?”說不,說你沒有!快,快啊!說……說你愛我……翎滄,翎滄……啊……


    靜默,長久的靜默,靜默到,終於繃斷了弦卿一直都努力維持的那根弦。


    “你記恨我讓她死?!”是誰?是誰把案邊的茶盞一把全部都掃到了地上?這……這暴戾的聲音,真的是我嗎?是我在對你喊嗎?


    不受控製的言辭被近乎咆哮的語調和音量洪水一樣的傾瀉出去,幾乎要淹沒了跪在地上的翎滄。


    你今天在大堂上什麽意思?你又想說你一個人負全部責任?你負得起麽?你有幾條命?你私自領兵出宮,這個帳我都還沒跟你算!我一忍再忍,現在你說,你不能?


    你有什麽資格?


    我給你的還不夠麽,燕翎滄!


    吼出來的聲音連自己都害怕,弦卿忽然住了嘴,哆嗦著手握成拳,死死的壓在自己膝頭。


    不,這不是我,這是夢,醒了,就什麽都沒發生過。


    等到……等到醒了,翎滄,還會是那個陪在我身邊,眼睛裏隻有我的翎滄。


    是不是?是不是?翎滄,跟我說,這是夢。


    夢碎在翎滄的一張口中。


    “末將,不能!”沉默許久,仍是一樣的迴答,卻一次比一次鏗鏘。這一句說出口,足以切金斷石。


    原來……不是夢……你真的說,你不能!


    一口血似乎翻湧著就要吐出來,弦卿猛一閉眼,生生壓了下去,卻衝了嗓子,猛然之間就咳嗽的連話都說不出,眼角餘光看見正準備進來的趙福全一臉驚嚇的退了出去。


    好……好,你不能……那你就跪著,跪著!!


    弦卿聽見自己嘶吼出聲,像是林子裏那些被他一箭射中了要害瀕死的野獸。


    他看見翎滄將支起的腿也放了下去,端端正正的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跪好,一張美麗的臉上,也像是他膝蓋下邊的石板地一樣,又冷又硬。


    跪著吧,跪著吧,弦卿咳嗽著慢慢軟倒在床上,讓你跪一會,就當是出出氣。


    可眼睛裏看見那人直挺挺的跪著,心裏卻還會擰著勁兒的疼,這是罰誰呢?


    於是賭了氣,幹脆翻過身去,眼不見為淨。


    原本是想著讓他跪一會兒就算了,可誰知,接連數月的勞累,再加上方才的心力交瘁,弦卿竟然就這樣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門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飄起雪來,也許……這雪一直就沒有停過吧?從狷城,一直紛紛揚揚的下進了長安,下進了金鑾殿,下到了這太子寢宮的門口。


    要跪多久?……不知道,暖爐裏的火炭慢慢的燃盡了,熄了。


    他會不會冷……翎滄抬起頭看一眼正在床上背對著他的人,那人睡夢裏許是覺得寒了,無意識的將身子偎進了錦被裏,單薄的身子就像是當時那個少年。


    眼眶裏忽然就一酸。


    我們……不可能了……在想清楚這幾個字的時候,弦卿的手已經堪堪觸到他貼身的薄衫,於是他跳起來,他躲開,他……寧願跪在這裏,也……不願再上他的床。


    我真的寧可,讓你在金鑾殿上,在那一群恨不得我死的文武百官麵前,賜我一死。


    也好過……這無邊無際的,鵝毛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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