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穀的夜晚從來不會是一片死寂,四季如春的氣候讓這裏連草蟲的壽命都要比別處來的長,入了夜就是滿穀的蟲兒們唧唧啾啾的奏著夜曲,偶爾還有睡迷糊的鳥兒迷迷蒙蒙的啁啾幾聲,反而襯得這夜晚更加的靜謐,溫涼的風穿堂入室,從敞開的窗欞裏水一樣漫進來,輕輕拂動了床帳,打個旋兒就從另一個窗或者門靜悄悄的逸出去,帶進來滿屋淡淡的花香,涼爽而不寒冷……實在是很適合酣睡。


    翎滄擁著被子在床帳裏睡的安靜,風輕輕的搖著沒有掖緊的床帳,溜進來從他肩上滑過去,涼爽而舒潤。


    一點溫涼忽然從心頭浸潤開來,一片漆黑中,翎滄看見迷蒙的暗藍色澤,像是從深深的海水下邊仰望天上那一輪明月,朦朧而美好。


    這是哪裏?他向前踏,身子輕盈的漂浮起來,盈盈的水波穿過他發間,圍著他身軀,繞著他四肢,輕輕把他托住,他看見自己束好的發辮全然散開,水草一樣在水中蕩漾,雙腿被困在一起無法分開,他張開嘴,有微小的氣泡從口中冒出,一路上升……


    不覺得窒息,沒有嗆咳,仿佛從天地創始之初就應該是這個樣子,腰臀帶動大腿,略一擺動,周圍的水就從麵前輕柔的滑開,沒有阻礙,全然的輕靈自由,這裏是我的家,我的世界,我的故鄉……


    深深的眷戀仿佛溶在水中,無處不在,翎滄覺得自己似乎又中了思鄉,不然心底裏,怎麽會有那麽深,那麽深的懷念。


    微微仰身,身子輕靈的在水中後翻過去,他看見自己的腿腳——是長長的鮫尾,覆著美麗的青藍色鱗片,末端像是乍然掛下了一綹同色的赤金妝花紗,閃著璀璨的光芒卻又宛如薄綃一樣迷蒙的剔透著。


    這是……我……?


    他緩緩收迴雙腿,不……應該是鮫尾,青藍的鱗片滑潤光亮,似乎都能照出人的影子,而那上邊,也真的映出了他的麵容——


    嫵媚的鳳眼斜斜挑上去,配著修長整齊的眉,鼻懸膽,唇點朱,玉白膚色宛如上等羊脂白玉一樣泛著微光,妖精一樣精致的容貌,襯著漆黑如墨的黑發……


    這不是我……


    不是……


    這是……箜篌……


    箜篌……


    “……箜篌……”睡夢中的翎滄輕輕呢喃起來,手臂習慣性的向身前撫過去……


    衾微涼。


    “嗯?”他迷迷蒙蒙的睜開眼,睡前摟在臂彎裏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隻留下微涼的榻。


    “箜篌?”他坐起來,搓兩下臉,掃了一圈,略微驚慌了一下。


    人呢?這大半夜的……


    心裏沒什麽不安的感覺,翎滄在初時的驚慌之後就定下神來,自己走去桌邊倒一杯水喝。


    這家夥不好好睡覺,跑哪去了。


    想一想,幹脆披了外袍慢慢踱出去,伸開手臂深深吸了幾口氣,萬花的夜氣涼爽滑潤,吸進肺裏隻覺得全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沒有一個不舒暢的像要唱起歌來。


    有鳥兒睡的迷了,低低的啾啾了幾聲,彈彈小爪,又把小腦袋掖進翅膀下邊睡了,毛毛團團的無意中賣了個萌。


    腳邊有夜行的蛐蛐兒忙忙的跳開,斂了聲音鑽進洞裏,過一會小心翼翼的探出兩根長長的觸須在風裏顫顫的試探。


    翎滄微微笑起來,隨意擇了個方向緩緩走去。


    不用特意去想,歃血自然會把他帶到箜篌身邊。


    漸漸走過三星望月的山下,翎滄沿著山岩慢慢轉過去,窄窄的棧道沿著山岩蜿蜿蜒蜒的延伸,有索橋鋪著木板在山風裏“吱呀”的哼,像是在低聲哼唱的歌謠,他站在橋上遙遙向著另一邊看了一眼,那裏是曲風的木頭人們在不分晝夜的跳躍旋轉,而它們的主人,卻不知跑去了哪裏。


    過了竹橋就是聾啞村,這裏關押的都是那些被萬花弟子捉迴來的大奸大惡之人,口不能言,耳不能聽,斷絕外界所有聯係,在此靜思己過,消磨那些曾經的,血腥和暴戾。


    此時也靜靜如睡。


    翎滄站在村邊的崖上向溫泉的對麵看,隱隱約約有兩個寬袍的身影正坐在岸邊,水汽蒸騰,看不真切,有微風把他們的聲音模模糊糊的送過來,他靜靜聽了一會,輕盈的縱身向著崖下溫泉躍下去——那兩個人裏,一定有一個是箜篌。


    曲風正坐在溫泉邊和箜篌喝著酒,他們身邊是蘇墨錦那小小的骨灰壇。


    “喝,”箜篌兩頰嫣紅,手中水囊傾了一半在壇子前,“蘇師兄,我敬你。”


    “嗬嗬,墨錦,這隻怕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喝酒,不醉,不休!”曲風笑起來,隨手拎起身邊小壇子,將酒液連著眼淚一起吞下肚去。


    “小丫頭知道了?”箜篌低聲問。


    “知道了……”曲風沉默一下,依舊在笑,“那娃兒長大了,又是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墨錦他好福氣。”


    “她……如何……”箜篌搖搖手中水囊,空了,揚手便遠遠甩開,隨手從溫泉裏撈出個壇子拍開泥封,沁香的酒氣瞬間就在這夜氣裏又添了一縷醇。


    “不如何,”曲風淡淡的迴答,“被宣威將軍抱迴天策了。”


    沒說的是那孩子在聽到蘇墨錦的死訊之後瞬間就凝住了所有表情,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可能能夠接受的時候,才猛然一個尖音拔起來,似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一樣扯著嗓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到乍然沒了聲音,然後就是咳出一口血來,張大了嘴開始無聲的號哭,眼淚像是春天的洪水一樣無止無歇的從那雙大眼睛裏滾滾而下,到了後來都帶了淡淡血色,嚇得一群人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曹雪陽咬著牙一掌劈暈了她,小小的身子晃兩下,頹然倒在裴元的臂彎裏,淡紅的淚水還在不停的從緊閉的眼簾下漫出來,無止無休。


    笑靨被抱走的時候,雙眼上縛著細布纏帶,裴元千叮嚀萬囑咐,一旬之內,每日換三次藥,萬不能讓她再喊再哭,不然她哭傷喊傷的眼睛和嗓子就救不迴了。


    “蘇師兄,你就這麽把這爛攤子丟給我一走了之……”箜篌拍著骨灰壇的壇口,手中的酒又一次澆了上去,“你讓我怎麽辦……”


    “哈哈,裴師兄說,蘇師兄歿了之前,可是點名要你照顧他那女兒。”曲風拍拍箜篌肩膀,微微歎口氣,“你別太在意,生死有命,誰知道他怎麽就會這麽想不開,隔了十年還是隨著那人去了。”


    箜篌怔怔的看著曲風,良久,歎口氣:“是啊……過完年,我就把他帶去長安跟那人合葬了吧。”


    沒有人知道蘇墨錦是怎麽死的,裴元隻是淡淡的說他生無可戀,於是便追隨著他守了十年那人去了。


    僅此一句話,便是生死兩斷。


    沒有喪事,沒有哀泣,萬花穀中行走的人早就已經看淡了生死,生老病死,不過是一個新的輪迴,如前緣不斷,來世必定再相見,就像一場筵席終了,必定會有新的筵席等在未來的日子一樣。


    箜篌抱著小壇子湊在嘴邊靜靜的飲下殘酒,辛辣的酒液火一樣從喉頭燒灼入月複,又騰上麵頰變成濃重的酡紅,更顯得他眉目精致妖異的如同一隻水妖。


    “師弟,難道沒有人說過你在月下幾乎近妖?”曲風半醉的靠近他,眯了眼笑嘻嘻在他頰上咬一口,“看著好像很好吃。”


    “嚇!”箜篌忽然就被一股大力拖了開去,醉意朦朧的連反應都遲鈍,直到被人緊緊摟在懷裏才後知後覺的笑開,“翎,翎滄,你睡醒啦?”


    “怎麽半夜跑出來喝酒。”翎滄用袖子使勁擦箜篌的臉,一雙眼睛噴著火瞪著曲風,怎麽這家夥每次都琢磨占箜篌便宜?


    “嗬,吃醋了,吃醋了,哈哈哈。”曲風搖搖手指,晃悠著指著翎滄哈哈大笑。


    “你!”翎滄手向後一模,模了個空,他的橫江鎖也丟在了宮裏沒有帶迴來。


    “好了好了,墨錦屍骨未寒,別動武,算我錯。”曲風笑著說,隨手撈起最大的一壇酒,手腕用力,“嘿”的一聲悠起來用肩膀接了,搖搖晃晃的起身往迴走,“我,我自己迴去喝,這地方,讓,讓給你們。”


    他微微打了個酒嗝,腳步虛浮的沿著小路踉踉蹌蹌的走。


    翎滄皺著眉掃一眼丟了一地的壇子,這倆人喝了多少酒?再一抬眼卻看見曲風竟然絆了石頭,整個人向前撲跌下去。


    “哎!”他想過去扶,偏偏手裏還抱著個箜篌,滯了一下就已經來不及過去。


    “真是……”輕微的抱怨聲隨著一道白色身影突然出現,曲風就這樣直直的跌進那人懷裏。


    是一個清冷的純陽弟子,道冠高挽,白衣勝雪,背後斜斜背一把長劍,劍柄上懸著翠玉的穗子在夜風裏顫悠悠的蕩,他摟住跌進自己懷裏的曲風,衝著翎滄遙遙作個揖:


    “純陽宮素天白,久仰燧燁將軍威名,今日多有不便,改日定當烹茶相邀。”


    翎滄迴個禮,看那人輕輕鬆鬆把曲風摟在懷裏,一手替他提了酒壇,輕聲抱怨:“你還想喝成什麽樣?”


    曲風吃吃笑著咬上那人頸子,聲音軟的像不足月的女乃貓兒:“天白,天白……”


    夜風裏,酒香混著花香,熏醉了一穀的生靈,今夜,夜色正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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