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滿月清淨,如今禪絮沾泥,三千真佛忠言相告,靈山就屹立在西方,僧人卻未迴首。


    他苦尋妖魔,直至老去,死去。


    死亡時,僧人沒有感到痛苦,隻是困意襲來,他闔上雙眼。


    當他醒時,正坐在一個扁舟的舟尾,雙膝盤著,好似禪定。他睜開眼環顧,周遭幽暗無光,兩岸有不盡的紅花,在昏冥中看不清模樣。


    “帶我…帶我一程……”


    忽然,一隻幹枯的手扒住了舟沿,那手上沒掛著多少碎肉,露出被泡到發灰的白骨,緊緊地扒著這條川流中唯一的小舟,帶得小舟往白骨的方向偏去。


    “大師,你可坐穩了。這要是掉下去,你就得跟他們一樣困在這河裏,再也出不來啦。”


    站在舟頭的一個赤腳小丫頭手裏撐著長長的船杆,左右劃著水,是她支撐著這小舟在河中,那船杆長得有她身高的三倍,她卻看起來半點兒不吃力。


    “這是哪裏?”僧人問道。


    “當然是赫赫有名的忘川河啦。”小丫頭迴過頭來,俏皮地看著他,說:“大師,這都是我第七次載你啦,熟客呀。”


    “第七次?”僧人疑惑地問道。


    就在這時,河底暗流湧動,腥風撲麵而來,更多具骸骨湧出來,多達數十具,拖住那具企圖爬上小舟的枯骨,將枯骨往忘川河底拖去。


    “你們放過我…放過我!!”那枯骨哭泣著,慘叫著,哀求著,“我想投胎!我想轉世!大師,渡我!求求您渡我!”


    僧人低頭看他,那枯骨就快被扯得七零八落,馬上要被那些河底的骸骨撕爛了,發出痛苦的慘叫。僧人細視,發現這忘川河裏流動的不是黑水,它是由血水匯成,河中蟲蛇滿布,波濤翻滾,幽靈骨骷數以萬計,是它們帶動著忘川河朝西南流去,托著這個飄搖的扁舟。


    “大師您別被嚇著,這河是從地府流過來的,河裏沉的,都是些永世不得超生的孽畜,它們永墮此間,再無出路啦。所以他們懷著世間最大的怨恨,不想讓任何人橫渡忘川。別看我們坐著舟,到前頭河流最急的地方,就也劃不過去了。不過,那裏還有一座橋,叫奈何橋,你肯定聽過,隻要我們能平平安安地到那兒就行。”


    聚湧過來的骸骨越來越多,頂得這小舟越來越高,越來越晃,小丫頭倒是一點兒都不害怕,把船杆往旁邊一放,盤腿兒坐在船頭。


    “我說這是第七次遇著你,是因為我總能記住你。每次你來的時候,這忘川河都會特別騷動,就算是沉在河底千年萬年的老鬼魂也會浮上來。因為你就是他們萬年都在苦等的時機,整個忘川河的怨孽魂魄都在指望著能被你超度,趁機脫離這永世苦難。”小丫頭托起下巴,笑吟吟地看著他,“說來也是,活佛從來不下地府,您這才幾百年,都來第七次啦。”


    聽了小丫頭的話,僧人明白過來。


    “我記得大師上輩子死得很早啊,死相也有點難看。”小丫頭摸著下巴迴憶道,“上上輩子也死得很早,但是好看許多,就是太瘦了。這輩子呢,大師是因何而死?”


    僧人搖頭,誠實答道:“我不知道,隻是睡一覺,便到這裏了。”


    “那就是壽終正寢咯。”小丫頭偏過頭看,看到大師手腕上有一道紅綾,心裏有所猜測,幸災樂禍道:“這次婆婆也要費勁啦。”


    “婆婆?”


    小丫頭點點腦袋,說道:“婆婆就是孟婆,大師雖然造化很高,可是執念太重,每次孟婆都要把嘴皮子說幹了,大師才肯喝湯。我記得有一次!”


    小丫頭激動得一拍船頭,想起有意思的事,又道:“那次,大師是書生模樣,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坐船到了奈何橋以後啊,讓喝湯就喝湯,也不墨跡,也不理論,端起碗悶頭就是幹,幹完就匆匆過橋走了。孟婆欣慰極了,拿起你剛放下的碗,才發現你隻喝了不到半碗!!”


    小丫頭說到這裏,捧著肚子哈哈大笑,笑得尤為開心。


    僧人看著小丫頭,安靜地聽著這些往事,依稀有些記起來的畫麵。


    那一世他是沈賢,死在寒露寺裏,至死沒能等來伏煛M短ヂ飛希他不想忘記那狐仙,渴盼來世還能認出對方。


    於是到了奈何橋前,他就急中生智,耍了個鬼機靈,少喝大半碗孟婆湯,趁著孟婆沒注意時,趕緊放下碗就急匆匆地溜了。


    小丫頭笑完了,看見這僧人還是寡言少語,搖頭唉聲歎氣,感慨道:“唉,大師真是一次比一次無聊了,以前還給我講很多有趣的事呢。成佛之路,就是把人變得無聊的過程嗎?”


    話語間,河流逐漸湍急起來。河裏更多隻枯瘦的手伸出來,摸向河中的扁舟,那些骨骷踩著骨骷,頭蓋壓著頭蓋,疊成怪誕的仿佛能噬人的龐大怪物,抓住舟尾,搖晃著這個不堪一擊的扁舟,仿佛死活也要把這舟和僧人都留在忘川河裏。


    小丫頭抄起身旁的船杆,站起來,喊道:“大師,坐穩嘍!!”


    喊著,小丫頭揮動起手中細杆,用力一掄,攜著浪花敲向那骨骷疊起來的怪物。旋即,小丫頭一撐船杆,使勁一點水麵,帶著船往前衝去。


    隻見前方滿是嶙峋尖銳的石頭,他們馬上就要撞上去,忽然小舟順著水流猛地轉彎調頭,舟尾漂移過去,驚險地拐個急彎。


    追在後頭的巨大骸骨怪物撞在那嶙峋石頭上,被洶湧波濤拍得四散,漂流在河麵上。


    “這幫笨蛋!每次都折在這個彎兒上!”小丫頭得意地大笑,坐在舟頭,直晃腳丫。


    過了急彎後,流速逐漸緩慢,小舟飄在忘川河上,四周依舊晦暗不明。


    “就快到了。”小丫頭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僧人,說道:“前麵有個很急的瀑布,那裏我們過不去的,但是就快停泊靠岸了。”


    僧人看著這個機靈俏皮的小丫頭,問道:“為什麽你會留在忘川河裏撐船?”


    小丫頭愣住了,大師搭了七次船,還是第一問她這個問題。她的笑容漸漸退去,慢慢說道:“我猜,我也是這忘川中永世不得超生的孽障之一。隻不過閻王爺看我長得可愛,留給我一份贖罪的營生。”


    “你留在這裏撐船多少年?”


    “八千年?一萬年?”小丫頭抬起腦袋仔細地想,又懊惱地說:“我記不清了,反正很久很久。”


    說著,扁舟靠向岸邊,奈何橋的模樣顯現在眼前。那並不是一座宏偉壯闊的大橋,而是一座枯瘦的老橋,橋身又窄又險,用朽木搭成的,看起來隨時都要塌了。


    小丫頭把扁舟停下來,朝孟婆招手,又朝僧人揮手,“雖然這個話不吉利,不過大師我們下次見咯!”


    僧人朝小丫頭頷首,小丫頭笑嘻嘻地拿起船杆,又撐著小舟,往迴的方向去了。


    孟婆一見到僧人,愁容直接顯到了臉上,說道:“你又來投胎了。”


    “打擾了。”僧人單手立掌,朝孟婆施了一禮。


    “這次把湯好好地喝了吧。”孟婆端起湯,遞給僧人。


    然而,僧人仍是單手立掌,卻沒有接那碗湯,孟婆看著僧人,心裏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僧人開口道:“多謝阿婆,這碗湯我不能喝。”


    “又是這樣。”孟婆已經習慣了,苦口勸道:“不喝湯,你就過不了這座橋,難道你想陪我這個老太婆杵在這裏嗎?”


    “我想轉世,但是我不能喝湯。”


    “這次又是什麽理由?”


    “我答應過一個人,要在來世等他,我不能把他忘了。”


    “死了就前塵都斷了,這些諾言,該忘就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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