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他十四歲,她也十四歲。


    他們都是孤兒,跟著師父練功生活,從小一起長大。師父對他們很好,卻很少笑,除了練功的時間外,他們也很少看到他。事實上,除了要他們練功、守規矩,不準在外麵打架惹事之外,他們的生活相當自由而逍遙。


    他調皮,她機靈,有時他們趕到最近的鎮上吃一碗餛飩麵,買一塊桂花糕,有時他們到後山的樹林子裏玩,他爬到樹上吊一條蠕蠕而動的小青蟲,她一聲慘唿把他從樹上震了下來,有時她趁他不注意,由背後伸手抹他一臉鍋灰,他迴身追著她作勢要打。他喜歡逗她,逗她哭,逗她笑,逗她生氣。他用那種青青嫩嫩的新葉或草莖輕輕射她,讓她跳起來笑罵他,在他背上不痛不癢地捶幾拳,他吃著瓜果,冷不防一迴手就抹了她一臉汁水淋漓,再好聲好氣地陪著笑臉用手絹替拭乾淨,少不得又是一頓好打——可是那種打,輕輕的疼,濃濃的甜,他還不喜歡這麽樣欺負她,她的手那麽小,打不疼的。


    她喜歡淋雨,喜歡在大雨小雨裏散步,他總是罵她,把她拉到自己的傘下,不忘笑她兩句:“看你!也不知道淋了雨衣服變得多透明!“她瞪著他,又羞又氣又好笑,一麵打他,自己臉卻已飛紅。


    後來,他漸漸不太欺負她了。他們有時就坐在石階上聊一個下午,聊什麽,記不得了,或許是風,是雲,是草。有時並不說話,隻是坐著吹風,吹得頭發好亂,衣袂起皺,兩個年少的心卻都充滿歡喜。有時,他們也會伏在樹林裏柔綿綿的青草上編蚱蜢,編了一隻又一隻。她看著他身旁的一堆大大小小蚱蜢,笑他:“看你這些子子孫孫!“他眼珠子一轉把蚱蜢一隻隻輕輕拋上她的臉,她的頭,她的身:“快叫娘!“她一急,一群草蚱蜢轟地全揮到他身上,笑罵道:“混帳!誰跟你……”話未說完又已笑倒。


    他罵過她一次,很兇很兇的一次。那一迴她又淋了雨,就這麽讓風吹乾了身子,後開始練劍。她隻覺得劍愈來愈重,手愈來愈不聽使喚,頭愈來愈暈眩,意識也愈來愈模糊,接著……接著她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她隻覺得全身冷得像躺在冰凍的河裏,手腳軟軟的沒有力氣,頭痛欲裂。她看到他坐在床邊,眼裏滿是血絲,他伸手探探她的額頭,又急又怒:“你找死啊?淋了雨身子濕的就吹風,受了風寒還敢練劍,你知不知道練劍耗真氣,不是好玩的!自己身子不會愛惜,你要找死!我不如一劍劈了你,省得。……省得這個樣子,看了叫人心痛!“他罵得好兇,瞪著她的眼神也好兇,可是他的樣子透著一種焦急,他的眼裏含著說不出的心痛難受,他的眼裏,竟彷佛有淚光。他罵她!他居然那麽大聲地對她吼!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的。師父進來了,淡淡道:“小宇,別這樣,翎翎病了,你的心她明白的。他又迴頭看了她一眼,方答道:“是!“慢慢退了出去。她不生氣,她哭了,流的是感動的淚,歡喜的淚。師父和藹地彎下身,冷冷的臉上有一絲微微的笑:“你莫怪他,他是替你著急。“她噙著淚點頭。她知道,她都知道,她知道她就是這麽性子急,看不得她受一點小病小痛。


    師父看看她,喂她吃了一點藥,又出去了。她還在哭,想到他又兇又憐的那一頓罵,她心裏就有說不出的激動,淚彷佛流不完。忽然,她又看到他了,眼圈紅紅的,鼻子也紅紅的,卻笑得好皮,好可愛。他輕輕點著她的鼻尖:“不許哭了,以後也不許你再淋雨,不許你再生病,你嚇死我了——我差點以為我要守寡了!“她忍俊不住笑了,淚卻也不禁滾滾滑落。


    他有時會做或買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一把鎮上買來的機簧刀。他教著她,又摺又疊,忽拆忽並,刀鋒與刀柄相接處有關節,刀鋒可以收入刀柄,隻剩短短的一小截。她拿在手上細細觀賞,細細把玩,不留神那刀背一扳,刀身忽然彈迴——她的手指就在刀鋒下!忽然有一隻溫暖的手自她的手與刀鋒之間插入


    是插入,因為已來不及握住-u緩笏的手就被染紅——被他手上流出的鮮血染紅。她大驚,看到他右手食指第二指節上有一道傷口,傷口並不大,卻深及白骨——刀原就鋒利,何況又已加上反彈之勢。她握住他的手,急急撕下身上衣袂為他包紮,淚已流下——她寧願受傷的是她自己,如今手未傷,心卻已傷。血流如注,他似已連站都站不住,額上冷汗一顆一顆滴下,臉上卻還是笑得很燦爛,笑得很放心,彷佛在說:“隻要你沒事,一切都不要緊。”


    那年他十四歲,她也十四歲。


    看著那道疤,嚴翎心已碎。


    “我欠你的,那本就是我欠你的……”她欠他那一刀,如今她已打算還給他,她竟閉上眼,不再動手,黑衣人的劍已將刺上她的胸膛……


    路少飛本看著兩人難分高下,一時間嚴翎竟似中了邪地突然停手,他不禁驚唿:“嚴翎!”


    話音一落,黑衣人的劍尖忽然硬生生頓住,離嚴翎的胸膛還不到一分,那隻冷漠的眼裏忽然流露出一種難以解釋的情感,嘶聲道:“你是嚴翎?“嚴翎幽幽張開眼睛:“丁宇,五年了,我們都變了,變得讓彼此認不出來。“他扯下頭上蒙麵的黑布,露出一張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臉。他的嘴唇薄而具有野性的魅力,不笑時看來矯健殘酷如一頭豹,笑起來嘴角牽動,神情忽變得明朗親切。


    像這麽樣一個人,怎麽會無情?一個多情的人,為什麽會成為殺手?


    嚴翎看著麵前的人,似已癡了。他還是和從前一樣,那份精力,那份不馴都沒有變,隻是變得更成熟,在痛苦磨難中成熟。從前,他隻是個大孩子,如今,他眼中的滄桑和世故卻使他變成了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還是她熟悉的他,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已變得很遠。相逢,曾經共同擁有一段美好時光的兩個人久別重逢,本應是一件愉快的事,可是,為什麽要讓他們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逢?


    第一俠客,第一殺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個是水,一個是火……。這一劍不能出手,又不能不出手——生死相許到隻能用劍鋒擁抱對方的胸膛,情何以堪?


    “五年了,他是不是已忘了我?過去的一切,他還會不會記得?”“五年了,她是不是已忘了我?從前的種種,她還會不會藏在心裏?”


    五年,可以改變很多事,他們都變得太冷靜,冷靜得不願意表露自己的情感。


    嚴翎淡淡問道:“那場大劫之後,你是如何幸存?”


    一提起那件事,丁宇眼中又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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