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風,柳色初青。每到這個時節,長安以東的大片郊野便會被一大片碧色所沁染,一條條綠絛在官道兩旁依依垂下,積枝成行,有若十裏步障。唯有灞橋附近,是個例外。


    隻因天寶盛世,客旅繁盛,長安城又有一個折柳送別的風俗,每日離開的人太多,橋頭柳樹早早被薅禿了。後來之客,無枝可折,隻好三枚銅錢一枝從當地孩童手裏買。一番銅臭交易之後,心中那點“昔我往矣”的淡淡離愁,也便沒了蹤影,倒省了很多苦情文章。


    李善德出城的時候,既沒折柳,也沒買枝,他沒那心情。唯一陪伴自己上路的,隻有一頭高大的河套駿馬,以及一條鼓鼓囊囊的馬搭子。


    那日他決定出發去嶺南之後,韓承向他麵授機宜了一番。李善德轉天又去了上林署,一改唯唯諾諾的態度,讓劉署令準備三十貫去嶺南的驛使錢與出食錢。


    劉署令勃然大怒,說你是荔枝使,要麽去開聖人的內帑大盈庫,要麽去找戶部的度支郎中討,關上林署屁事?李善德卻亮出敕牒,指著那行“奉敕僉薦李善德監事勾當本事”,說這“僉薦”二字是您寫的,自然該先從上林署支取錢糧,上林署再去找度支部報銷。


    劉署令還要掙紮,但李善德表示你別耽誤了聖人的差遣,他立刻慫了,痛心疾首地從公廨本錢裏調了三十貫出來。


    這公廨本錢,是朝廷發給各個衙署自行放貸的本錢,所得利息用於維持辦公開銷。李善德強行劃走三十貫,同僚們的午食檔次登時下降一大截,整個上林署裏怨聲載道——也算是他小小地報了個仇。


    離開上林署之後,李善德又去了符寶司,以荔枝使的名義索要了一張郵驛往來符券。有了這券,官道上的各處驛站便可以免費停留,人嚼馬喂皆由朝廷承擔。


    既然路上有人管吃住,上林署支給的所謂“驛使錢”與“出食錢”,其實是用不著。使職的妙處就在這裏,它超脫諸司流程之外,符寶司不會跟上林署對賬,上林署也沒辦法問戶部虛實,三處彼此並不聯通。


    李善德用這些錢購買一匹行腳馬和一些旅途用品,餘下的全數留給家人。隻可惜他的本官品級實在太低,沒法調用驛站的馬匹,否則連馬錢都能省下來。


    奔走了一圈,李善德才真正明白,為何大家會為了使職差遣搶破頭。他還沒怎麽做手腳,隻利用程序漏洞,就賺了三十貫。韓承罵那些使臣都是啖狗腸的逃奴,著實深切。


    二月五日,李善德跨過灞橋,離開長安,毫不遲疑地向東疾奔而去。


    他既是算學及第,對數據最為看重,出發之前特意去了趟兵部的職方司,鈔來了一份《皇唐九州坤輿圖》與《天下驛乘總匯》,對大唐交通算是有了一個直觀的了解。


    其時大唐自長安延伸出六條主道,聯通兩京、開封、幽州、太原、江陵、廣州、益州、揚州等處,三十裏為一驛,天下計有一千六百三十九間驛所,折下來總長是四萬九千一百七十裏。而他要去的嶺南,距離長安一共是五千四百四十七裏,一般自藍田入商州道,經襄州跨漢水,經鄂州跨江水,順流至洪州、吉州、虔州,越五嶺,穿梅關而至韶州,再到廣州。


    一開始他還能每日奔馳一百五十裏,但很快便慢了下來。人且不說,再神駿的寶馬,這麽持續奔跑也要掉膘,蹄子更受不了。他不得不放緩速度,還心疼地自掏腰包,讓驛站多提供幾斛豆餅。


    即使如此,在他抵達鄂州時,那匹馬終究抵受不住,在紛紛揚揚的春雨中栽倒在地。李善德別無他法,隻得將其賣掉,另外買了頭淮西騾子。騾子堅韌,隻是速度委實快不上去,任憑李善德如何催促,一日也隻能走四十裏。總算天下承平日久,沒有什麽山棚盜賊作祟,他孤身一人,倒也沒遇到什麽危險。


    這一路上山水連綿,景致頗多。倘若是杜甫去壯遊,定能寫出不少精彩詩句。可惜李善德的頭上懸著一把鍘刀,無心觀景,白天埋頭狂奔,晚上在驛館裏也顧不得看壁上題詩,忙著研究職方司的資料和沿途地勢、裏程,希望從中找出機會。


    隻是越是研究驛路,李善德的心中越是冰涼。出長安時那股拚死一搏的勁頭,隨著鑽研的深入,被殘酷的現實打擊得四分五裂。


    其時大唐郵驛分做四等:驛使齎送,日行五百裏;交驛齎送,日行三百五十裏;步遞齎送,日行二百裏。以及最慢的日常公文流轉,馬日行七十裏,步及驢五十裏,車三十裏。


    即使是按照最快的“驛使齎送”,從嶺南趕到京城也要十幾天,新鮮荔枝絕送不過來。朝廷倒是還有一種八百裏加急,但隻能用於最緊急的軍情傳遞。職方司的記錄顯示:二十年內,唯一一次真正達到八百裏速度的郵傳,是王忠嗣在桑幹河大破奚怒皆部,兩千四百裏路,報捷使隻花了三日便露布長安。


    當然,這種例子不具備參考價值。漠北一馬平川,水少沙硬,飛騎可以一路揚鞭。而李善德自渡江之後便發現,南方水道縱橫,山勢連


    綿,別說兵部不給你八百裏加急的權限,就算給了,你也跑不起速度。


    李善德知道,自己是在跟一個不可能的任務作戰,但他別無選擇。為了挽救家人和自己的命運,李善德隻能殫精竭慮,在數字中找出一線生機,他希望即使最終失敗了,也不是因為自己怠惰之故。


    一過鄱陽湖,他有了新發現。原來大江到了潯陽一帶,可以聯通到鄱陽湖,而鄱陽湖又連接贛水,可以直下虔州。乘舟雖不及飛騎速度快,但勝在水波平穩,日夜皆可行進,算下來一晝夜輕舟也可行出一百五十餘裏,比騾馬省事多了。他索性賣掉騾子,輕裝上船,寧可多花了錢,也要把時辰搶出來。


    一過虔州,李善德便看到前方一片崢嶸山勢,崔嵬高絕,如一道蒼翠屏障,雄峙於天地之間。這裏即是五嶺,乃是嶺南與江南西道之間的天然界限。這五嶺極為險峻,隻在大庾嶺之間有一條狹窄的梅關道,可資通行,過去便是韶州。


    李善德穿過關口時,在長安時曾聽過一段朝堂故聞。開元四年,張九齡辭官迴嶺南故鄉,交通壅塞不便,遂上書聖人,在大庾嶺開鑿了一條“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的穿山大路。從此之後,嶺南的齒革羽毛、魚鹽蜃蛤,都可以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原。更讓李善德驚喜的是,一過五嶺便有一條綿綿不斷的湞水,向南匯入溱水,溱水再入珠江,可以一路暢通無阻地坐船直到廣州城下。


    三月初十,在路上奔波了足足一個多月之後,滿麵疲憊的李善德終於進入廣州城內。出發前鼓鼓囊囊的馬搭子,如今搭在他的右肩上,幹癟得不成樣子;而那一身麹塵色短袍和絹蘭腰襴,早已髒得看不出本色了。


    一算速度,他原本的那點僥幸登時灰飛煙滅。按這種走法,再快三倍,運送新鮮荔枝也不可能,


    廣州這裏氣候炎熱,三月即和長安五、六月差不多。李善德走進城裏,隻覺得渾身都在冒汗,如螞蟻附身一般。尤其是脖頸子那一圈,圓領被汗水泡軟了,朝內褶進,隻要稍稍一轉動,皮肉便磨得生疼。


    這廣州城裏的景致,和長安可不太一樣。牆上爬滿藤蔓,屋頂側立椰樹,還有琴葉榕從牆頭伸出來。街道兩側隻要是空餘處,便開滿了木棉花、紫荊、梔子、茶梅與各種叫不上名字的花卉,幾乎沒留空隙,幾乎半個城市都被花草所淹沒。


    他找了個官家館驛,先行入住。一問才知道,這裏憑符券可以免費下榻,但湯浴卻是要另外收錢。李善德想想一會兒還要拜見嶺南五府經略使,體麵還是要的,隻好咬咬牙,掏出袋中最後一點錢,租了個湯桶,順便把髒衣服交給漂婦,洗幹淨明天再用。


    廣州這裏的驛食和中原大不相同,沒有麵食,隻有細米,少有羊肉,雞羹鴨脯卻不少,尤其是瓜果極為豐富,枇杷、甜瓜、白欖、盧橘、林檎……堆了滿滿一大盤子,旁邊還擱著一截削去外皮的甘蔗,上頭撒著一撮黃鹽。這在長安城裏,可是公侯級的待遇了。他隨口問了一句有荔枝沒,侍者說還沒到季節,大概要到四月份才有。


    李善德也不想問太多,他在路上啃了太多幹糧,急需進補一下。他撩開後槽牙,風卷殘雲一般吃將其來。酒足飯飽之後,沐桶也已放好了熱湯。嶺南這邊很會享受,桶底放了切成碎屑的沉香,旁邊芭蕉葉上還放著一塊木棉花胰子。


    李善德整個人一泡進去,舒服得忍不住“哎呀”了一聲。隻見蒸汽氤氳,疲意絲絲縷縷地從四肢百骸冒出,混著滑膩的汗垢脫離軀體,漂浮到水麵上來。有那麽一瞬間,他渾然忘了荔枝的煩惱,隻想化在桶裏再也不出來。


    一夜好睡。次日起來,李善德喚漂婦把衣袍取來,漂婦卻像看傻子一樣看他。李善德發了怒,以為她要貪墨自己官服,漂婦嘟噥嘟噥說的當地土話,也聽不懂。兩人糾纏了半天,最後漂婦把李善德拽到晾衣架子前頭,他才尷尬地發現真相。原來嶺南和長安的物候截然不同,天潮暑濕,衣服一般得晾上幾天才會幹。


    沒有官袍可用,李善德又沒有多餘的錢貫去買。他隻好把蹀躞上的一把突厥短匕首解下來——這是杜甫當年在蘇州蒸魚時用的匕首,送給他防身之用——送去質鋪,換來一身不甚合身的舊絲袍。


    李善德穿著這一身怪異衣袍,別別扭扭地去了嶺南經略使的官署裏。這官署門前沒有閥閱,也不豎幡竿,隻有兩棵大大的芭蕉樹,綠葉奇大,如皇帝身後的障扇一般遮著闊大署門。李善德手持敕牒,門子倒也不敢刁難,直接請進正堂。


    一見到嶺南經略使何履光,李善德登時眼前一黑。這位大帥此時居然箕坐在堂下,捧著一根長長的甘蔗在啃。他上身隻披了一件白練汗衫,下麵是開襠竹布袴子,兩條大毛腿時隱時現。


    早知道他都穿成這樣,自己又何必去破費多買一身官袍。李善德心疼之餘,趕緊恭敬地把敕牒遞過去。


    何履光皮膚黝黑,額頭鼓鼓的像個壽星佬。他出身比張九齡還要靠南,遠在海島之上的珠崖郡。以獠葛之身居然做到了天寶十節度之一,可以說是朝堂之上的一個異數。這位在六年前帶著十道雄兵,一口氣打下了南詔的安定城,把東漢馬援的銅柱重新立了起來。這樣的奢遮人物,碾死他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何履光啃下一口甘蔗,嚼了幾口,“啐”地吐到地上,這才懶洋洋地翻開敕牒:“荔枝使?做什麽的?”


    李善德雙手拱起,把來意說明。何履光把敕牒往地上一摔,沉著臉道:“來人,把這騙子拖出去沉了珠江!” 立刻有兩個牙兵過來,如狼似虎要把李善德拖走。他嚇得往前一撲,身形迅捷得像猿猴一般,死死抱住甘蔗一頭:“節帥,節帥!”


    何履光想把啃了一半的甘蔗拽迴來,沒想到這家夥看似文弱,求生的力氣卻不小,居然握著甘蔗竿子不撒手,無論那兩個牙兵怎麽拖拽都不鬆開。最後何履光沒轍,把手一鬆,李善德抱著甘蔗,與牙兵們齊齊跌倒在地,四腳朝天。


    何履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個猴崽子,騙到本節帥府上,還不知死?” 李善德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大叫道:“下官不是騙子!是正經從長安受了敕命來的!” “休要胡扯。送新鮮荔枝去長安?哪個糊塗蛋想出來的蠢事?”


    “是聖人啊……”


    何履光大怒,抬起大腳丫子去踩他的臉:“連皇帝你都敢汙蔑,好大的狸膽!” 說到一半,他突然歪了歪腦子,覺得有點蹊蹺。聖人的脾性和從前大不相同,這幾年問嶺南討要過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不太合乎常理,這次會不會要新鮮荔枝,也不好說……


    他把腳抬起來幾分,俯身把那張敕牒撿起來,拍拍上麵的蔗渣子,重新打開看了一番,嘖嘖讚歎:“做得倒精致,拿去丹鳳門外發賣都沒問題。”


    李善德雙手抓著紅土,急中生智叫道:“這敕牒也曾在嶺南朝集使流轉過,節帥一查,便知虛實!” 何履光叫來一個小廝,吩咐了幾句,然後拖了張胡床對麵坐下,繼續啃著甘蔗道:


    “你這敕牒真假與否,噗,其實無關緊要。假的,直接沉珠江;真的,我也沒辦法把新鮮荔枝送去長安,還是要把你幹掉。”


    李善德沒想到他說得這麽直白,先是瑟瑟地驚懼,隨後反而坦然起來。這一路上他見到長路艱險,早知新鮮荔枝絕無可能,與其迴去被治罪,倒不如在這裏被殺,至少還算死於王事,不會連累家人。


    一念及此,他熄了辯解的心思,額頭碰觸在地,引頸待戮。


    他這一跪伏,何履光反倒起了狐疑。他打量眼前這騙子,嘴裏蔗肉喀吧喀吧嚼個不停,卻沒動手。過不多時,一個白麵文士匆匆趕到,對何履光道:“查到了,內廷在二月初確實發過一張空白文書,討要新鮮荔枝。那文書曾流轉到嶺南朝集使,他們不敢擅專,移文到司農寺去了。”


    嶺南朝集使是何履光在京城的耳目,每月都有飛騎往返匯報動態,這消息剛送迴不久。


    何履光看向李善德,突然一腳踹過去,正中其側肋,登時讓他在甘蔗渣裏滾了幾圈:“呸!差點著了你的道兒。我若在這裏宰了你,鮮荔枝這筆賬,豈不是要算在本帥頭上?你們北人當真心思狡黠。”


    李善德強忍著痛楚,心中直叫屈。自己都伏首認命了,怎麽還被說成心思狡黠啊……那文士在何履光耳畔說了幾句,後者厭惡地皺皺眉頭,把剩下的甘蔗扔在地上,走開了。


    文士過去把李善德攙起來,拍拍袍上的紅土,細聲道:”在下是嶺南經略門下的掌書記趙欣寧。李大使蒞臨嶺南,在下今晚設宴,與大使洗塵。” 李善德一陣愕然,自己剛被踏在地上受盡侮辱,他怎麽能麵不改色說出這種話來?”


    “大使莫氣惱,本地有句俗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開心,乃是養生之道啊。”


    “你……”


    可李善德知道,掌書記雖隻是從八品官,但在經略使手下位卑權重,輕易不可開罪,隻好忍氣吞聲拱了拱手:“設宴不必了。聖人敕命所限,在下還得履行王事,盡快把土貢辦妥才是。”


    他事先請教過韓承。嶺南每年都會有諸色土貢,由朝集使帶去京城。如果設法把鮮荔枝歸為“土貢”一類,那麽經略府就有義務配合了。趙欣寧怎麽會跳進這個坑裏,笑眯眯道:“好教大使知。開元十四年聖人頒下過德音,嶺南五府路迢山阻,不在朝集之限。所以這土貢之事,嶺南是送不及的。”


    “下官知道,鮮荔枝轉運確實艱難。不過聖人和貴妃之所望,咱們做臣子的應該精誠合作,盡力辦妥才是。”


    趙欣寧當即應允:“這個自然!等下節帥給大使簽一道通行符牒,隻要是嶺南管內,廣、桂、邕、容、交五州無不可去之者,大使便可以盡展拳腳了。


    李善德“呃”了一下,忽然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了。


    在出發之前,韓承幫他推演過幾種可能。“土貢”隻是虛晃一槍,如果經略使不跳進這個坑,李善德正好可以抬出聖人和貴妃借勢,讓他們提供經費——他心裏一直有個計劃,隻是需要大量錢糧支持。


    沒想到這趙欣寧滑不溜手,輕輕一轉便滑過去了。他表麵慷慨,主動開具了五府符牒,卻避開了最關鍵的錢糧——說白了,我們給予你方便,你在嶺南愛去哪去哪,聖人麵前挑不出錯,但鮮荔枝的事,我們一文錢不給,你自己晃蕩去吧。


    李善德不善應變,口舌也不利落,被趙欣寧這麽一攪,背好的預案全忘光了,站在原地直冒汗。遠遠的廊下何履光抱臂站著,朝這邊冷笑。這北人笨得像隻清遠雞,還妄想把經略府拖進鮮荔枝這檔子事?


    何履光的思緒,到這裏就停住了。能讓一位經略使費神片刻 ,對一個從九品的小官已是天大的體麵。


    李善德悻悻迴到官驛,看著窗外的椰子樹發呆。趙欣寧倒是說話算話,半個時辰之後,便送來一張填好的符牒,隨牒送來的還有兩方檀香木,說是趙書記私人贈送。


    他敲打著兩塊木頭,聞著淡淡清香,內心壅滯卻無可排遣。杜甫鼓勵他在絕境中劈出一條生路,李善德也是如此打算的,還擬定了一個計劃。可現在嶺南經略使拒絕資助,李善德就算想拚死一搏,手裏都沒武器。


    “算了,本就是毫無勝算的差遣。你難道還有什麽期待嗎?”


    李善德在案幾上攤開了紙卷,還是聽韓承的吧,沉舟莫救,先把放妻書寫完是正經。他寫著寫著又哭起來,竟就這麽伏案睡著了。


    次日李善德一覺醒來,發現紙張被口水洇透。他正要拂袖擦拭,卻猛然見一隻褐油油的蜚蠊飛速爬過。這蜚蠊個頭之大,幾與幼鼠等同,與他在長安夥廚裏見到的那些簡直不似同種。李善德頓覺一陣冰涼從尾椎骨傳上來,驚駭萬狀,整個人往後躲去。


    隻聽嘩啦一聲,案幾被他弄翻在地,案上紙硯筆墨盡皆散落,那放妻書被墨汁澆汙了半幅,徹底廢了。李善德一時大慟,覺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太歲逆行,幹脆去問問驛頭哪裏是珠江,幹脆蹈水自投算了。


    不料他剛披上袍子,腹部一陣鼓鳴,原來還沒用過朝食。李善德猶豫片刻,決定還是做個飽死鬼的好,便正了正襆頭,邁步去了驛館的食處。


    嶺南到底是水陸豐美之地,就連朝食都比別處豐盛。一碗熬得恰到好處的粟米肉羹粥,裏頭拌了碎杏仁與蔗餳,三碟淋了鴨油的清醬菜,一枚雞子蒸白果,還有一合海藻酒。至於水果,幹脆堆在食處門口,隨意取用。


    李善德坐在案幾,細細吃著。既是人生最後一頓飯,合該好好享受才是。隻可惜身在嶺南,沒有羊肉,如果能最後迴一次長安,吃一口布政坊孫家的古樓子羊油餅,該多好呀。


    一想起長安,他鼻子又酸了。這時對麵忽然有人道:“先生可是從北邊來的?” 李善德一看,對麵坐著一個幹瘦老者,高鼻深目,下頜三縷黃髯,穿一件三色條紋的布罩袍,竟是個胡商。看他腰掛香囊、指帶玉石的作派,估計身家不會小。


    李善德“嗯”了一聲,就手拿起雞子剝起來。誰知這胡商是個自來熟,一會兒過來敬個酒,一會兒幫忙給剝個瓜,熱情得很,倒讓李善德有些不好意思。


    其時廣州也是大唐一大商埠,外接重洋三十六國,繁盛之勢不下揚州,城中蕃商眾多。這胡商唐言甚是流暢,自稱叫做蘇諒,本是波斯人,入唐幾十年了,一直在廣州做香料生意。


    “若有什麽難處,不妨跟小老說說。都是出門在外,互相能幫襯一下也說不定。本地有俗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開心。”


    “你們嶺南怎麽是個人就來這套!” 李善德忍不住抱怨。蘇諒突然用那隻戴滿玉石的大手壓在筷子上:“先生……可是缺錢?”


    這一句,直刺李善德的心口。他怔了怔:“尊駕所言無差,不過我缺得不是小錢,而是大錢。你要借我麽?”


    天下送客最好的手段,莫過於“借錢”二字。蘇諒卻毫無退意,反而笑道:“莫說大錢,就是一條走海船,小老也做主借得。隻要先生拿身上一樣東西來換。” 李善德本來抬起的筷子,登時僵在半空——這家夥過來搭話,果然是有圖謀的!


    他在長安聽說,海外的胡人最擅鑒寶,向來無寶不到,今天這位大概要走眼了,居然找上一位窮途末路的老吏——我身上能有什麽寶貝?


    蘇諒看出這人有些呆氣,幹脆把話挑明:“昨日小老在館驛之中,無意見到經略使幕裏的趙書記登門,給先生送來五府通行符牒,可有此事?”


    “這,這與你何幹?”


    “小老經商幾十年,看人麵相,如觀肺腑。先生如今遇到天大的麻煩,急需一筆大款,對也不對?”


    “……嗯。”


    “明人不做暗事。你要多少錢糧,小老都可以如數撥付,隻求借來五府通行符牒,照顧一下自家生意。公平交易,你看如何?”


    原來他盯上的,居然是這個……


    為了不落人口實,趙欣寧給李善德的這張通行符牒,級別甚高。蘇諒眼睛何其毒辣,遠遠地一眼便認出來了。若有商隊持此符牒上路,五府之內的稅卡、關津、堰埭、碼頭等處一律暢通無阻,貨物無需過所,更不必交稅,簡直就是張聚寶符。


    李善德本想一口拒絕。開玩笑,把通行符牒借予他人冒用,可是殺頭的大罪。可轉念一想,自己本來就死路一條,多了這一道罪名又如何,腦袋還能砍兩次不成?蘇諒見李善德內心還在鬥爭,伸出三根皺巴巴的指頭:“小老知此事於官麵上有些風險,所以不會讓你吃虧。先生開個價,我直接再加你三成。”


    李善德明知對方所圖甚大,卻沒法拒絕。他迅速心算了自己那計劃所需的耗費,脫口而出:“七百六十六貫!”


    這數字有零有整,讓老胡商忍俊不禁。世間真有如此實在的人,把預算當成決算來報。


    “成交!”


    老胡商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李善德立刻一陣後悔,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張符牒對商人的潛在價值……看對方那個痛快勁,估計就算報到一千五百貫,也會吃下。


    “跟先生做生意太高興了。唐人誠信為本,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啊。” 蘇諒為了堵住李善德的退路,抬出了李太白。


    “我,我……” 李善德支吾了幾句,終究沒敢反悔。這個老胡商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若是發怒走了,自己便真的希望斷絕。


    “嗬嗬,先生是老實人,小老不占你便宜。七百六十六貫,再按剛才小老承諾的加三成,抹去零頭,一共給你一千貫如何?”


    “七百六十六貫加三成,是九百九十六貫……”


    蘇諒一怔,這人是真不會講話啊,我給你主動加了個零頭上去,你還扣這些數?不過老胡商沒流露半點情緒,大笑道:“好,就九百九十六貫。敢問先生是要現錢?輕貨?還是糧食?” 大唐錢荒,一般來說這麽大宗的交易,很少用現錢,都是折成諸色物品。李善德想了想道:“錢不必給我。我想在廣州當地買些東西,能否請您代為采買?” 蘇諒一口答應:“這個簡單,你要什麽?”


    “待一會兒我寫張清單。” 李善德又追問一句,“從您的渠道走,會點折扣如何?”


    “自然,自然。” 蘇諒捋了捋胡子,不知怎麽評價這人才好。


    三月十二日,兩騎矮腳蜀馬離了廣州城,向著東北方向的從化疾馳而去。


    李善德昨晚連夜擬定了清單,請蘇諒代為采買。自己則買了兩匹蜀馬,尋了個當地向導,直奔盛產荔枝的從化縣。


    其時荔枝在廣州、桂州和瀘州皆有所產,但聖人不知為何,詔書明言要嶺南荔枝,他自然隻能從廣州附近想辦法。他從向導口中得知,嶺南一帶的荔枝種植,與中原勸農頗為不同。這裏佘、瑤、黎、苗等族甚多,以“峒獠”統而稱之。他們出入山林,部落散聚,官府連編戶造籍都做不到,更別說推行租庸調之製了。


    所以嶺南經略幹脆用了撲買的法子,每年放出幾十張包榷狀,各地商賈價高者得。商賈拿了包榷狀,去雇峒獠種植諸色瓜果,所得不必額外交稅。如此一來,官府減少了事端,還可以提前預收榷稅;商賈種植越多,收益越多,無不爭先恐後;而峒獠們隻要墾地種果,便有穩定收入,山中所缺的鹽、茶、藥、酒亦可以源源不斷進來——可謂皆大歡喜。李善德聽完解說,大為感慨。他還看出一層用意,這些峒獠習慣了種植,便不會迴去山林去過苦日子,自然會依附王土。從此道德遠覃,四夷從化——從化這名字,還真是起得恰當。


    這何履光看似粗豪,心思縝密得很啊。


    嶺南官路兩側隨處可見樹灌藤蘿,這些濃鬱的綠植層層疊疊,填塞幾乎每一處角落,生機勃然如浪潮撲擊。灞橋柳若生在此地,必無薅禿之虞。


    蜀馬不快,兩騎走了大半天,總算進入從化境內。導遊指著道路兩側的一片片綠樹道:“這便是荔枝樹了,隻是如今剛剛開花,還未到過殼的時日。”


    李善德不由得勒住韁繩,原來這便是把我折磨死的元兇了。


    他抬眼仔細觀瞧,這些荔枝樹幹粗圓,枝冠蓬大,像一個圓襆頭扣在幡杆之上。一簇簇羽長葉從灰黑色的樹幹與黃綠色枝梢間伸展出來,密不透風。此時雖非出果之日,但花期已至。隻見葉間分布著密密匝匝的白花,這荔枝花幾乎不成瓣,像一圈毛茸茸的尖刺插在杯萼之上。這副尊榮,恐怕難以像牡丹、菊花一樣入得詩人青眼。


    就算是杜子美親至,大概也寫不出什麽吧?李善德心想。


    向導告訴李善德,這裏種荔枝最有名的,不是那幾處大莊子,而是石門山下一個叫阿僮的峒女。她種的荔枝又大又圓,肉厚汁多,遠近口碑最好。不過她的田地不大,隻得三十幾畝,產出來的荔枝有價無市,隻特供給經略府。


    李善德冷笑了一下,他既有了荔枝使的頭銜,為聖人辦事,經略府是不敢來爭的。他一抖韁繩,朝著石門山疾馳而去。


    阿僮的荔枝田是在石門山一處向陽的外麓,山坳下有一道清澈溪水穿行,田莊恰在溪水彎繞之處。下足取水,側可避風,可以說是一塊風水上好的肥田。這田中不知多少棵荔枝樹,間行疏排,錯落有致,每一棵樹下都壅培著淤泥灰肥,可見主人相當勤快。


    他們走進田間,先是三、四個峒家漢子圍過來,麵色不善。導遊說明來意之後,他們才將信將疑地站開一條路,說僮姐正在裏麵係竹索。


    李善德翻身下馬,徒步走進荔枝林幾十步,隻看到樹影搖曳,卻沒找到什麽人。他疑惑地抬起頭來,發現樹木之間多了許多細小的索線,猶如蛛網。李善德好奇地伸手去扯,發現這索線還挺堅韌,應該是從竹竿抽出來的。


    “嘿,你是石背娘娘派來搗亂的嗎?”


    一個俏聲忽地從頭頂響起,由遠及近,好像直落下來似的。嚇得李善德下意識往旁邊躲閃,“噗”的一聲,踏進樹根下的糞肥裏。這糞肥是漚好晾曬過的,十分鬆軟,靴子踩進去便拔不出來。


    他踩進糞肥的同時,一個黑影從樹上跳下來。原來是一個窈窕女子,二十出頭,身穿竹布短衫,手腕腳踝都裸露在外,肌膚如小麥,右膀子上還挎著一板纏滿竹索的線軸。


    她看到李善德的窘境,先咯咯大笑,然後伸手扯住他衣襟往後一拽,連人帶腿從糞堆裏拉出來。


    “我是阿僮,你找我做什麽?” 女子的漢話頗為流利,隻是發音有點怪。


    “什麽,什麽石背娘娘?” 李善德驚魂未定,靴子尖還滴著惡心的汁液。


    阿僮左顧右盼,隨手從樹幹上摘下一隻蟲子,這蟲子有桃核大小,殼色棕黃,看著好似石頭一樣:“就是這東西,你們叫蝽蟓,我們叫石背娘娘,最喜歡趴在荔枝樹上搗亂。眼看要坐果了,必須得把它們都幹掉。”


    她手指一搓,把石背娘娘碾成碎渣,然後隨手在樹幹上抹了抹。李善德鎮定下精神,行了個叉手禮:“吾乃京城來的欽派荔枝使,這次到嶺南來,是要土貢荔……”


    “原來是個城人!”


    峒人都管住在廣州城的人叫做城人,這綽號可不算親熱。李善德還要再說,阿僮卻道:“荔枝結果還早,你迴去吧。”


    李善德碰了個軟釘子,隻好低聲下氣道:“那麽可否請教姑娘幾個問題。”


    “姑娘?”阿僮歪歪頭,經略府的人向來喊她做獠女,不是好詞,這一聲“姑娘”倒還挺受用的。她低頭看看他靴子上沾的屎,忽然發現,這個城人沒怒罵也沒抽鞭子,脾氣倒真不錯。


    她把線軸拿下來,隨手扔到李善德的懷裏:“你既求我辦事,就先幫我把線接好。”李善德愕然,阿僮道:“前陣子下過雨,石背娘娘都出來了,所以得在樹間架起竹索,讓大螞蟻通行,趕走石背娘娘。”


    原來那些絲線是幹這個用的,李善德恍然大悟。孔子說吾不如老農,這農稼之學果然學問頗深。他是個被動性子,既然有求於人,也隻好莫名其妙跟著阿僮鑽進林子裏。


    他年過五十,幹這爬上爬下的活委實有點難,隻好跟著阿僮放線。她一點都不見外,把堂堂荔枝使使喚得像個小雜役似的。兩人一直幹到日頭將落,才算接完了四排果樹。李善德一身透汗,氣喘籲籲,坐在田邊直喘氣,哪怕旁邊堆著肥料也全然不嫌棄。


    阿僮笑嘻嘻遞過一個竹筒,裏麵盛著清涼溪水。李善德咕咚咕咚一飲而盡,竟有種說不出的愜意。


    夕陽西下,其他幾個峒家漢子已在果園前的守屋裏點起了火塘,火塘中間插著十來根細竹簽,上頭插著山雞、青蛙、田鼠,居然還有一條肥大的土蛇,諸色田物上灑滿茱萸,烤得滋滋作響。李善德心驚膽戰,隻拿起山雞簽子上的肉吃,別的卻不敢碰。其他人大嚼起來,吃得毫無顧忌。


    早聽說百越民風彪悍,生翅者不食襆頭,帶腿者不食案幾,餘者無不可入口,果然沒有誇張。


    阿僮吃飽了蛇肉,抹了抹嘴,伸腳踢了一下李善德:“你這個城人,倒與別的城人不同。那些人來到荔枝莊裏,個個架子奇大,東要西拿,看我們的眼神跟看狗差不多。”


    李善德心想,我自己也快跟狗差不多了,哪顧得上鄙視別人。


    阿僮又道:“你幫我侍弄了一下午荔枝樹,我很喜歡。有什麽問題,問吧!” 說完她斜靠在柱子旁,意態慵懶。屋頭不知何處躥來一隻花狸,在她懷裏打滾。李善德掏出簿子和紙筆:“有幾樁關於荔枝的物性,想請教姑娘。” 阿僮擼著花狸,抿嘴笑起來:“先說好啊,我這的果子早被經略府包下啦,不外賣。”


    “我這差事,是替聖人辦的。”


    “聖人是誰?”


    “就是皇帝,比經略使還大。他要吃荔枝,經略使可不敢說什麽。”


    李善德有點掌握跟這班峒人講話的方式了,直接一點,不必斟字酌句。


    阿僮想不出比經略使還大是個什麽概念,捶了捶腦殼,放棄了思考,說你問吧。


    “荔枝從摘下枝頭到徹底變味,大概要幾日時間?”


    “不出三日。到了第四日開外便不能吃了。”


    這和李善德在京城聽的說法是一致的。他又問道:“倘若想讓它不變味,可有什麽法子?”


    “你別摘下來啊。” 阿僮迴答,引得周圍的峒人們大笑。李善德也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的。


    “……我就是問摘掉之後怎麽保存啊!”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上頭沾滿了碎葉和小蟲。


    阿僮借著火光端詳片刻:“你是第一個在這裏做過農活的城人,阿僮就傳授給你一個峒家秘訣吧!”李善德眼睛一亮,連忙拿穩紙筆:“願聞其詳。” “你取一個大甕,荔枝不要剝開擱在裏麵,甕口封好,泡在溪水裏,四日內都可食用。”


    “……”


    李善德一陣泄氣,這算什麽秘訣。上林署的工作之一就是冬日貯冰,夏日送進宮裏與諸衙署去鎮瓜果。若不是嶺南炎熱無冰,還用得著這峒女的秘訣麽?


    阿僮見李善德不以為然,有些惱怒。她挪開花狸的大尾巴,湊到他跟前:“城人,我再說個秘訣給你,這個不要外傳,否則我下蠱治你


    哦。” 李善德點頭靜待,阿僮得意道:“放入大甕之前,先把荔枝拿鹽水洗過,可保到五日如鮮。”


    李善德一陣失望。密封、鹽洗、冰鎮,這些法子上林署早就用過,但隻濟得一時之事。阿僮大為不滿,舉起狸貓爪子去撓他:“你這人太貪,得了這許多好處都不滿意麽?”


    李善德躲閃著貓爪,隻好把自己的真實要求說出來。阿僮對長安的遠近沒概念,更不知五千裏有多遠,但她一聽路上要跑至十數天,立刻擺了擺手道:“莫想了,十幾天,荔枝都生蟲啦。”


    “你們峒人真的沒辦法,讓荔枝保鮮十幾天嗎?”


    阿僮嘰裏咕嚕地跟其他人轉述了一下,眾人皆是搖搖頭。嶺南這裏,想吃荔枝隨手可摘,誰會去研究保存十幾天的法子。李善德歎了一口氣,果然不該寄希望於什麽山中秘訣,還是得靠自己。


    他放棄了保鮮問題上的糾纏,轉到與自己試驗至關重要的一個話題上來:“從化這裏的荔枝,最早何時可以結果過殼?” 過殼即是指荔枝徹底成熟。阿僮沒有立刻迴答,招唿一個峒人出去,過不多時拿迴來兩朵荔枝花。阿僮把花攤在李善德麵前:“你看,這花梗細弱的,叫做短腳花,一般得六七月才有荔果成熟;花梗粗壯的那種,叫長腳花,四五月便可有果實結出。”


    “還有沒有更早的?”


    “更早的啊,有一種三月紅,三月底即可采摘。我田裏也套種了幾棵,現在已經坐果了。” 阿僮說道這裏,厭惡地撇了一下嘴,“不過那個肉粗汁酸,勸你不要吃。我們都是釀酒用。”


    “這種三月紅,不管口味的話,是否可以再催熟得早一些?”


    她支起下巴,想了一迴:“有一種圓房之術。趁荔枝尚青的時候摘下來,以芭蕉為公,荔枝為母,混放埋進米缸裏,可以提前數日成熟。這就和男女婚配一樣,圓過房,自然便熟紅了。”


    阿僮說得坦蕩自然,倒讓李善德鬧了個大紅臉,心想到底是山夷,催熟果子也要起這種淫亂的名字。


    他問得差不多了,放下紙筆,吩咐導遊把蜀馬上卸下幾匹帛練。阿僮看到裏麵有一匹粉練,喜得連花狸也不要了,衝過去把布扯開圍住自己身子,猶如裙裾,就著火光來迴擺動。


    “這是送阿僮姑娘你的禮物。”


    “聘禮嗎?” 阿僮看向李善德,目光閃閃。


    “不,不是!” 李善德嚇得慌忙解釋,“這是給姑娘你預支的酬勞。我要買下這附近所有的三月紅,你幫我盡早催熟,越早越好。”


    “哎,買賣啊!” 阿僮把練角披在背上,小嘴微微撅起,“我還以為,總算有個肯幹活的城人,能幫我一起侍弄莊子呢。”


    “阿僮姑娘國色天香,自有良配,老朽就算了,算了……” 他擦擦額頭的汗水。若讓夫人誤會自己來嶺南納妾,不勞聖人下旨,他早已魂斷東市狗脊嶺了。


    “行吧,行吧!你這人真古怪。”


    阿僮嘟囔了一句,出去安排。臨走之前,她惱火地伸腳踢了踢那花狸,花狸非但不跑,反而就勢躺倒在地,露出肚皮。


    李善德靠著地塘旁,正打算假寐片刻,卻看到那花狸露著肚皮,威嚴地歪頭盯著自己。他在長安做慣了卑躬屈膝的小官,發現它頤使氣指的眼神竟與自己上司一樣。多年的積習,讓他鬼使神差地湊過去,伸手去蹭花狸的肚皮。李善德做低伏小,把那花狸伺候得一陣唿嚕緊似一陣。


    漫漫長夜,居然就這麽擼過去了。


    轉眼時曆翻至三月十九日,又是個豔陽熱天。


    阿僮懷裏抱著花狸,在從化的官道路口等候。在她身後,一字排開十個水缸,水缸口泡著近一百斤催熟的三月紅。按照李善德的要求,這些果子事先還用鹽水洗過一遍,


    很快從遠處傳來密集的馬蹄聲,一支馬隊轉瞬而至。阿僮看到為首的除了李善德之外,還有個老胡商。身後四名騎手皆是行商裝扮,坐騎與嶺南常見的蜀馬、滇馬不同,是高大的北馬。這些馬匹的後背搭著一條長席,席子兩側各吊著一個藤筐,筐內各放一個窄口矮壇。旁邊還捆了一圈六、七個拳頭大小的小壇子。


    馬隊到了近前,李善德向阿僮打了個招唿。阿僮發現他臉色蒼白,雙眼周圍一圈灰黑,連頭發都比之前斑白了幾分。她懷裏的花狸叫了一聲,可李善德卻沒有看過去,一臉嚴肅地發出指令。


    那些騎手紛紛下馬,從水缸裏撈出荔枝。隻見個個鱗斑突起,豔紅如球,確實是熟得差不多了。他們從腰間取出一疊方紙,把荔枝一個個糊住,然後放入壇中。


    阿僮忽然發現,馬匹一動起來,那壇子裏會有咣當咣當的水聲。她大驚,趕緊對李善德道:“荔枝泡在水裏超過一日,就會爛了。” 李善德微笑道:“不妨事,不妨事,這是特製的雙層甕,外層與裏層之間灌滿了水,可以保持水氣。”


    他笑得自然,心裏卻有點疼。這雙層甕造價可不低,一個得一貫三百幾錢,廣州城裏沒有,隻有胡人船上才有。


    “城人你到底要做什麽?” 阿僮不太明白。


    李善德擺擺手,示意等一會兒再說。等到騎手們都裝完了,他衝老胡商一頜首。蘇諒走到騎手們麵前,手勢輕壓,沉聲道:“出發!”


    四個騎手撥轉馬頭,各自帶著兩個壇子以衝鋒的速度朝著北方疾馳。一時間塵土飛揚,馬蹄聲亂。待得塵埃重新落迴到地麵之後,馬隊已變成了遠處的四個黑影。過不多時,黑影們似乎分散開來,奔向不同的方向。


    李善德望著消失的黑影們,眼神就像一個窮途末路的賭徒,緊盯著一枚高高拋起尚未落地的骰子。


    “子美啊,我如你所願,在此拚死一搏了。” 他喃喃道。


    在李善德五十多年的人生裏,一直是跟數字打交道。及第是明算科,入仕後每日接觸的都是賬冊、倉簿、上計、手實……他不懂官場之術,不諳修辭之道,他這一生熟悉的隻有數字,也隻信任數字,當危機降臨時,他唯一所能依靠的,亦隻有數字。


    從京城到嶺南的漫長旅途中,李善德除了記錄沿途裏程之外,一直在用算學思考一件事:“荔枝轉運的極限在哪裏?”


    無論是劉署令、韓十四還是杜甫,所有人都認為新鮮荔枝太易變質,不可能運到長安。這個結論沒錯,但太含糊了,沒有人能給出一個詳盡的迴答。事實上,當李善德嚴肅地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時,才發現它複雜得驚人。


    什麽品種的荔枝更耐變質?何時采摘為宜?用飛騎轉運,至少要多快的速度?與荔枝重量有何關係?飛騎是用穩定性更好的蜀馬滇馬?還是用速度更快的雲中馬、河套馬?是走梅關古道入江西?還是走西京古道入湖南?是順江上溯至鄂州,還是直上汴州?倘若水陸交替,路線如何設計最能發揮運力?每一條路,在荔枝腐壞前最遠可以抵達何處?


    從荔枝品種到儲存方式,從轉運載具到轉運路線,從氣候水文到驛站調度,無數變量彼此交錯,衍生出恆河沙般的組合可能。李善德在途中就意識到,這件事要搞明白,紙麵無用,必須要做一次試驗才能廓清。


    單就試驗原理來說,它並不複雜。因為把新鮮荔枝運送到長安,隻有兩個辦法:延緩荔枝變質的時間,或者提高轉運速度。


    對於第一點,李善德並沒有太多好辦法。峒人的秘訣不靠譜,他唯一的收獲是在胡商的海船上發現了一種雙層甕。這種甕本來用於海運香料,以防止味道散失,李善德覺得運荔枝正合用。先將荔枝用鹽水洗過,放入內層,壇口密封;然後外層注入冷水,每半日更換一次,可以讓甕內溫度不致太熱。


    目前也隻能做到這程度了。


    而第二點,才是真正的麻煩。


    他通過蘇諒幫忙,購置了近百匹馬、雇傭了幾十名騎手以及數條草撇快船,一共分做四隊。他們將攜帶裝滿了荔枝的雙層甕,從四條路同時出發。


    第一支走梅關道,走虔州、鄂州、隨州,與李善德來時的路一致;第二支走西京道,這是一條自東漢即修建的穀道,自乳原至郴州、衡州、譚州而至江陵,是直線距離最近的一條;第三支也走梅關道,但過江之後,直線北進至宿州,加入到大唐的江淮漕運路線,沿汴河、黃河、洛水至京城;第四支則直接登舟,由珠江入溱水、湞水,過梅關而入贛水,至長江上溯至漢水、襄州,再轉陸運走商州道。


    這四條路線,各有優劣。李善德並不奢求能夠一次走通,隻想知道新鮮荔枝最遠可以運到哪裏。


    阿僮今日看到的,隻是始發的四個騎手。其他的馬匹、騎手與船隻已先一步出發,配置在各條路線的輪換節點上。李善德提出的要求是,不要體恤馬力,跑到荔枝徹底變質為止。為此他還設置了階級賞格,以激勵騎手。


    這樣一來,可以勉強模擬出朝廷最高等級的驛遞速度。


    如此實行,饒是李善德精打細算,成本也高得驚人。一匹上好北馬在廣州的價格,約是十三貫左右;一名老騎手,一趟行程跑下來,傭金至少也要五貫。倘若算上草料錢、轡鞍錢、路食錢、柴火錢、打點驛站關卡的賄賂,以及行船所產生的諸項費用,所費更是不貲。


    這還隻是跑一趟的支出。如果多來幾次,費用還會翻番。


    所以李善德最初的想法,是請經略府來提供資助。可惜何節帥袖手旁觀,他也隻能鋌而走險,選擇與胡商合作。


    事實上,對整個計劃的吞金速度,李善德還是過於樂觀。他賣通行符牒的那點錢,很快便用盡了。最後蘇諒提出一個辦法,先貸兩千五百貫給他,但李善德得再去一次經略府,再去討四張空白的通行符牒來。


    李善德二話沒說就同意了,揮筆簽下錢契,他整個人早就麻木了。之前九九六貫的福報,在他看來隻是等閑,招福寺那兩百貫香積錢,更是癬疥之疾。


    解決了錢貲的問題之後,李善德便投入沒日沒夜地籌劃調度,整個人忙足了七天,幾乎累到虛脫。一直到此時馬隊正式出發,李善德才稍稍放鬆了心神。人已盡力,靜待天命便是。


    他從阿僮手裏接過花狸,在懷裏輕輕撓著它的下巴,感覺有一絲莫名愉悅注入體內。 “阿僮姑娘,真是多謝你。若沒有你告訴我三月紅和催熟之術,隻怕我已經完蛋了。”


    李善德說的不是客套話。他最大的敵人,是時間。這個試驗,必須攜帶荔枝,隨時觀察其狀態。如果等到四月底荔枝熟透後才開始行動,絕無可能趕上六月初一的貴妃誕辰。阿僮的這兩個建議,幫他搶出來足足一個月的時間。


    阿僮得意地昂起頭,大大方方等著他繼續表揚。可半晌卻沒動靜,她惱怒地移動視線,卻發現李善德摩挲花狸的手,在微微抖動。


    “你是怎麽了?病了?”


    李善德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我是在害怕。我這輩子,從來沒花過這麽多錢在一件毫無成算的事情。”


    “沒成算的事,你幹嘛還幹?” 阿僮覺得這個城人簡直不可理喻。李善德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吐出胸口所有的塊壘。那疲憊到極點的神情,反讓眉宇間擠出一絲堅毅。


    “就算失敗,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離終點多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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